刘聍持着笔,蘸了蘸墨,只一笑,也不去管他,又批起奏章,静默良久,才听梅舞缓缓说,“主子你不想要他性命,便放他出宫就是。”
刘聍倒怔了一下,他原本城府极深,这几年更是持重,脸上一时看不出喜怒,沉静许久才道,“怎么一个个的都关心起他来?果然谁下了这位子便更讨巧些么?”
梅舞观察他脸色并不十分动怒,道,“他从前总算没对您赶尽杀绝,就给他们一条路,王莽的伏罪书明明白白,留着那人或是放了又有什么干系?”他始终不再提刘欣名讳。
刘聍沉吟许久,道,“那怎么成?我登基不久,朝中本已不稳,当初我并未打算放他,如今一个大活人在宫里走失了怎么成?”
“他病得重了,耽在宫里只怕送了他命。”
“宫里的太医还治不好他,这天下又有谁治得了他了?咳!咳!”刘聍又咳了几声。
梅舞咬唇不答,下意识轻拍他后背助他顺气。他缓缓叹一声道,“他的病比我还重么?”不等梅舞答话,又道,“小家伙,你操心的事情太也多啦。”
“我……”
刘聍轻声笑道,“我知你担心我。”说到这里,并不再说,怔怔地出一会神,静默良久方道,“你日日叫人拦着旁人见我,我当真不知么?”
梅舞心中一惊,那一日,刘聍刚睡下不久,董贤求见,被他挡在门外,问清楚缘由后便一直思量能想个好法子将那人与主子永远隔开,却又不能害了那人。且不说一为旧主一为恋人,就是哪一天朝中大臣一挑唆,还不气煞了主子?他为刘聍所用后,一心一意都向着他,虽说不忍对旧主加害,却也顾不得太多了。刘聍的病需静养,太医虽不敢明说,意思却摆在那里,放不下手中事,病痛难愈,可刘聍又怎能放下?当日,他便像现在一般为难,低声对董贤道,“我知道了,待主子闲了,我会禀报,你先回吧,莫扰了主子午休。”
董贤点点头,没再坚持。
他却在心中想,始终要解决了这事,不为答应了董贤也不为刘欣,只为主子的身体也要解决了这事。主子虽未明说,但刘欣便像一块大石压得刘聍食难咽寝难安,这一层并不难看出。
“他倒有什么要求了,你仔仔细细说给我听!不许遗漏一字!”刘聍提高声音,将怔怔出神的梅舞思绪拉回。
梅舞颇感为难,嗫嚅道,“主子,是我考虑不周……”
“你仔细说给我听!”刘聍脸一板,打断他话,沉声道,“莫跟我眼前弄鬼。”
梅舞垂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主子可不能气着。”
“放心。”
“他想要找了洛名回来……”只说得半句,梅舞便拿眼瞧着刘聍,见他似乎想到什么,便不再说,刘聍只自管自发愣,喃声道,“洛名,洛名……”似在细细回想这名字。
梅舞忍不住道,“主子可是糊涂了,便是跟在那人身边的人。”
“洛名,”刘聍又是喃喃一声,道,“陆皓的一个弟弟,是不是叫做洛名。”
梅舞想分辩什么,又说不出话来,默默点头,心想主子再不要以人家亲人的命相要挟才好,若真不济,也只好拼着责罚帮陆皓一次。往后由我陪在主子身边,叫主子心中再无挂碍,只怕对他的病还好些。他心中所想,立时现在脸上,刘聍心中不喜,眉头微微皱起,道,“找洛名,想要做什么?”
“他说……洛名跟着他吃了些苦,找到洛名回来,瞧见他过的好便可放心。”
“小小年纪说谎不眨眼睛!”
其时,梅舞已过三十,但在刘聍眼里宛若十七八岁的孩子,便这么哼了一声,梅舞心想,主子好生精明,说谎怕瞒不过,犹豫一会,道,“其实他是想叫了洛名回来,让主子瞧瞧他身边养着的人也有好的……”说到这里却不敢再说。
刘聍冷哼一声道,“自然有好的,你已跟了我,董贤又是不懂武功的,还有更好的么?”
梅舞听他泼剌剌地讥刺刘欣,不敢接口,见他脸色一时红一时白,显然动了怒,道,“主子保重身子要紧,那人病里顽话,听听也就罢了,何必认真?”但要再叫刘聍放了那人出宫却再也说不出口。
刘聍哼地一声道,“我好怕他么?赌这一把又如何了?这天下都在我手中,我还有什么输不起么?你今儿便去找,找到陆皓也一并带回!我也叫他看看,我身边养出的是什么样人物!”
梅舞吃了一惊,嗫嚅道,“我走了,谁来照顾主子?”
刘聍哼道,“这宫里少了你就没旁人服侍我了么?你不必忧心。”
梅舞听了好生难过,低低道,“可我……”
“你出得宫去帮我寻回陆皓,这事除你去办,我不放心。”他见梅舞脸色忽变,叹了口气,想,总要自己这么顾着想着,这孩子始终也是麻烦。
梅舞嘴唇微动,终于说不出什么,点点头。
48.变故
冬去春来,雁离雁归,梅舞出来寻陆皓竟已一年。这一年里,他跋山涉水,颇多辛苦,却始终找不到陆皓二人,有时明明有了线索,却又是找着便断了线。思念苦人,他数次想回宫去,但每每想到出宫之时,刘聍轻声却笃定的嘱咐,“找到了人带回来见我。”又坚持下来。追踪途中,他偶尔听到老百姓议论,天下易主后,各家的日子过得倒不似从前那般艰难,对新皇帝颇为拥戴,他心中欢喜,每每这个时候,精神常为之一振。
他到这桃花镇已有三日,这一日行的累了,便在一家小饭馆坐下点了面食吃起来,脑中细细整理一些线索,明明种种线索均指向这个小镇,何以这三日内暗探过整个小镇亦不见二人踪影?这一年里的辛苦跋涉磨得他性子更加慢了,虽是思念刘聍,但反正已出门一年有余,并不急在这一时,便在一个客店住下,白日里闲了便出门晃晃,晚间换了夜行衣再一家家搜看。这一日正是闲逛得累了,便就近用餐。
面吃到一半,忽见门外一个白影晃过去,他心中一动,将面碗一推,丢了钱在桌上便追出去。因陆皓武功极高,梅舞只怕是他,便要发现被人跟踪,只远远跟着,久不见陆皓隔得太远却也认不真。只见那人身材颇高,穿一身白襟,步子极快,梅舞心中九成确定是他,心想经年不见,他瘦了这样多。
那人径直拐进一家粮店,低声道,“给称二十斤米。”
隔得虽远,梅舞也听出了陆皓沙哑沉闷的嗓音,忽地不敢靠近。
店员称好米扎在袋里递给陆皓,他放下银钱,再不耽搁,提米便走。梅舞想,这镇里人倒不怕他脸上伤痕么?想来他在这镇上住的久了,镇上居民早看得惯了。边遥遥地跟着,约莫跟了一个时辰,两人一前一后拐进一片小树林。他练武久了这么提气长走虽不太累,却也有了疲态,心中想,难怪遍寻不着,藏得这样偏僻。见陆皓身形微停,哑声道,“后面的朋友跟了这么久也够了吧。”
梅舞一惊,暗自思量,我一身武功为他所授,他自然能看破了,缓缓向前踏了两步,陆皓却不转身,道,“是谁派你来?”
梅舞忽觉不敢与他眼光相对,庆幸他并没转过头来,缓声道,“主子叫我来寻你。”
陆皓哼地一声,道,“寻我作甚?这天下江山不以为他所有么?还有用得着我的么?”
梅舞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静默良久,清风阵阵吹进林来,满林的花木清香,他不由想,这林里的花木虽不能与宫里相比,倒也叫人喜欢,一思及皇宫,惊觉刘聍还撑着病体等他找回陆皓,梅舞忽感慌乱,低声道,“主子病得很了,想见你。”
陆皓后脑微动,轻轻叹了口气,但觉那声叹息绵长又无奈,陆皓问道,“病得很么?那你为何不陪在他身边?这时候又有什么事比陪着他更重要了?”
梅舞鼻子一酸,低声道,“他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
又是一片寂静,陆皓叹道,“你不该来知道么?你不该来,”忽然道,“我带你去见见他。”
梅舞上前几步跟上他脚步,心中却想,纵不能劝得他回宫,总要探到他住地,二人并肩前行,他才见陆皓脸上蒙了半片棉纱,遮住毁去的半边容颜,难怪他去镇上买米时店员并不怎样惊讶。梅舞与他眼光一对,心中立时觉得对他不起,忙转过头。
穿过树林,又行了约莫一盏茶十分,面前出现一条小溪,小溪水在阳光照耀下泛出阵阵波光,煞是好看,小溪前密密地种着一排花,梅舞认不出那花,估摸着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也开得鲜艳可爱,不远处搭着一间小木屋,屋外还零零散散养着几只鸡鸭。但觉和风阵阵,阳光温暖,梅舞瞧着这番光景,不由痴了,心道,他哥儿俩在这样世外桃源一样地方隐居,偶尔去镇上买米买面生活得多好?何必又定要他们回去?他想到刘聍说要叫刘欣看看陆皓这样人才是他养出的;刘欣却又要叫刘聍瞧瞧他养出的洛名是怎生模样。这可不活活拆散了这两兄弟?
陆皓道,“跟我进去吧。”
他才发觉不知不觉已跟着陆皓走至木屋外,陆皓伸手推门,木门应声而开。屋内却有一股湿气,采光并不大好,与屋外并不是一个世界似的。待他进门,陆皓便摘了脸上棉纱,低低抱怨般地道,“说了我出门后将窗开了,你怎么又忘了?”边说边快步走向窗边推开窗。
梅舞好生吃惊,听得陆皓的抱怨里饱含宠溺意味,他知陆皓向来对人冷淡,心想倒要看看陆皓这位兄弟是怎生模样,能叫陆皓变成这般口吻说话。眼光往窗旁床上的人一扫,见那人侧对自己躺着,看不真面目,只是身材极瘦,梅舞自己算得身形瘦削,见了床上那人背影,心中却不由担心他睡着时硌疼自己。
陆皓上前两步,将那人翻过身来,梅舞只瞧他一眼,便觉床上躺着的人容颜极是俊俏,心想,难怪曾听人说陆皓的脸担得起一句“倾城之姿”来,他兄弟既是这份姿容,那他的容颜自不必说。但见床上那人抬眼看陆皓一下,又闭上眼。
梅舞想,好大的架子。却见陆皓神色温柔地在他头上轻抚两下,道,“我去了镇上买米,叫你久等了。”
那人并不答话,梅舞想,这人倒比陆皓还冷些,思及此处,嘴角微弯,笑了笑。
这么无声无息的一笑却叫那人注意到了,转脸定定地瞧向他,梅舞被他这样一瞧,突地打个激灵,那人目光并不怎样严厉怨毒,却自有一股冷意,叫人如坠冰窖,梅舞轻咳一声掩饰,陆皓将薄被盖在那人身上,低声道,“你再歇一会儿吧。”对着梅舞使个眼色。
梅舞跟他出门,虽背对床沿,却觉那人目光一直追随自己,宛如要在他后背剜出一个洞,脚步稍急,抢在陆皓之前出了门。
梅舞一气抢出这屋子,略略放心,眼见陆皓这边必是出过重大变故,再要劝他回去实在不易,心下思量,左不过拼一拼,带得回去更好,带不回去,那也只好向上禀洛名已死,那么刘聍与刘欣的一场比试也可免了。
鉴貌辨色,陆皓已将他心中想法猜出五六分,道,“如今还要去回去么?”
梅舞沉吟一下,问道,“他呢?怎么了?”
这话似乎勾起了陆皓的伤心,他一时不答,呆呆地望着前方,梅舞便耐着性子等着,茫然间听他又低低叹了一声。这一生,他从没遇过如此的困难,便是从前毁容烧嗓时候,他也是强自忍着不发一声,这时却觉心痛如绞,这一声叹息里充满了伤感与绝望。
“你看他现在这样,怎么能离开我身边,我若跟了你去再带上他,不是要了他的小命?”
梅舞愕然道,“怎么就要了他命?”
陆皓脸色惨白,苦笑道,“你还不了解主子心思么?”
静了一会,梅舞咬咬牙,道,“主子的病,我只怕,只怕撑不了多少时候……”
“你要救他性命,便不顾我兄弟死活么?”陆皓打断他话。
“一个主子病到那样也就够了,难道要两个一块儿死么?”他一时情急不再避讳。
只听陆皓又叹息一声,道,“当初太后驾崩不久,他肯放了我,我还道从此不必再夹着这身份鬼鬼祟祟做人,原来,只不过原来……”
陆皓向来斯文,毁容后更是不爱与人打交道,梅舞印象里从未见过他发怒,眉心隐隐一皱退开去,便是他极大的愤慨表现,哪怕那一回与他一并去梅山,他只是冷淡得叫人害怕,可是这一回,梅舞见到他脸上隐隐含着怒色,再不称主子作“主子”。
梅舞见他气得厉害,劝道,“主子当初肯放你也是一片好意,你又何必怀疑。”
他知主子当初并不曾对陆皓多加留难,心中并不担心,却不知洛名身遭大难与刘欣有莫大干系,陆皓兄弟怎肯再陷入皇宫?只听陆皓冷笑一声不答。
梅舞见他脸上怒色更甚,心下思量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再道,“况且洛名身子不好,皇宫名医遍及,你带了洛名过去,主子必定肯替他治好,你走了这样久,难道就不知主子挂念你么?”
陆皓哼地一声,对他怒目而向,一束光线洒在他脸上,照得他脸色惨白,梅舞心中咯噔一跳,想,刚见洛名瞧他身子并不大好样子,难道竟猜得错了?听陆皓颤声道,“皇宫害得他变成这样,难道我还要去自投罗网么?”
梅舞见他气得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心下讶异,问道,“是谁害的他怎样了?他倒是怎么了?”
“他的手脚筋都叫人挑断了,舌头叫你那位前主子割了去从此成了哑巴了!哼!你们还不足,还要他怎样?哼哼!”
梅舞啊地轻呼一声,便是这一刹那间,他心中低呼,不好不好,这一生要见他兄弟二人,主子是再不必指望了,一时呆呆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抬头,见了洛名已走至门后,倚门而立,静静看着他。他被那目光一激,退后两步。
陆皓顺着他眼光扭头一瞧,便见了洛名,快步抢上扶住他,柔声道,“怎么出来了?”
他武功极高,本不该不觉洛名靠近,只因气得厉害,对身后一切混没在意,这时见洛名正处在风口,虽说春风最是和煦,但与梅舞的说话岂能让他听了去忧心,低声道,“你先进屋。”
洛名并不动,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梅舞,陆皓知他受了那次磨难后,变得极是怕人,此时定是在猜疑梅舞此行目的,柔声道,“他不过路过看看,你别怕。”转头看着梅舞,蹙眉道,“我们现下很好,请回吧。”
梅舞从未见过他疾言厉色,此时一脸厌憎的淡声一句,已是包含了极大的心酸愤慨,心下惴惴,想这时当着洛名再不好说什么了,只能夜间悄声过来,既然洛名手脚筋被人挑断,武功也是废了,不足为惧,只要说动陆皓便了。他这时已知洛名武功俱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这样劝了陆皓一人便可带回二人;忧愁的是,好好一个人叫刘欣废了武功,毁了这一生,这时又巴巴地叫人寻了回去做什么?他洛名当时便是再好,这时也是废人一个了,还有什么可比?这么想着,也轻轻叹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49.凉月下
凉风阵阵,陆皓见洛名缓缓合上眼,知他倦了,心中轻轻叹一声,坐在床沿伸手在他光洁的脸上细细摩挲。这些天里,他便这么轻轻安抚洛名,洛名便是这么在他温声劝慰与温柔摩挲里浅浅而眠,好容易情绪安定一些,又叫人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