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对他轻轻一笑,道,“从前我打你,你恨不恨我?”
梅舞脸上一红,想,这到了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顽话?口中却不忍怪他,道,“主子打骂是为着我办砸了事情,我叫主子失望,打我几下也是该的。”
刘聍轻叹一声,此时命在顷刻,又将身后事完全交代妥当,恍恍惚惚想起这一生经历,颇觉对梅舞陆皓几个过于严厉;自己的夫人待自己也是极好的,只是去世的早,登位后,他便追封夫人诸多荣誉,虽不能叫夫人起死回生,却也颇慰藉心情。梅舞陆皓却是独身跟着他,既不能追封,又不能封荫他们家人,这时颇觉对他们不起,道,“那我要放心去了。”
梅舞向他瞧上一眼,但见他眼光中充满不舍与柔情,心中感动,听刘聍缓缓道,“往后要辛苦你了……”
梅舞脸上又是一红,握住他的手松了一下,眼见刘聍对他温柔一笑,仰面栽倒。
这一下变故突然,梅舞惊叫出声,抢上扶起,见刘聍牙关已闭紧,脸色仍是温柔可亲,门外禁卫队听到他呼喝早已破门而入,已有人飞奔而去报告皇子。梅舞颤抖着伸手在他鼻下轻试,悄无声息。
一片混乱中,丧钟响起,梅舞咬咬牙,一擦泪,从窗中跃出,宫中大乱,并无人拦他,他辨清方向,向四皇子住处疾奔。
半路却遇四皇子匆忙往未央宫赶,显然已得到消息,他往假山旁隐匿,待得四皇子经过,一把将他拉近。四皇子一惊,挣开他,见了是他后,道,“你拉着我作甚,父皇他,他……快!我们一块过去!”
此时他急的狠了,虽不赞成父皇宠爱梅舞,但想父亲临终前怕是想要见梅舞一面的。这几个月,梅舞离开皇宫,不知办什么事去,他每与父亲相见,鉴貌辨色,也知梅舞在父亲心中是很重要的。
梅舞轻嘘一声,道,“不必赶了,主子叫我快些带了你走,过了今晚,怕你想出宫也不能。”
“这什么话?”四皇子微怒。
话未说完,一小队禁卫军已包抄过来,为首一个朗声道,“四皇子请去未央宫一聚,武陵王在等你。”
四皇子微惊,喝问道,“我正自要去,你是我大哥手下的?”
那侍卫哼地一声,神情竟颇为倨傲,四皇子远目一望,匆匆带来的几个家臣竟无一在身边,心念一动,向着假山后的梅舞看了一眼。
“还不跟我走?”梅舞闪身而出,携着他奔逃出去。
那侍卫与未央宫一带地形并不熟,呼喝着阻拦,终于让二人脱逃出去。
53.乱世孤儿
湘江水奔腾不息,东过泉陵北过酃县,浩浩荡荡注流入海。湘西一带山多水清,一到雨季,整条街便听淅淅沥沥,水声不停。
一个少年临窗而立,但见他细眉长目,眉头微锁,更增惆怅。雨水顺着窗沿点点掉落,很快连成一道雨幕,风一吹过,只溅得少年满头满脸的水滴,那少年也不伸手去擦,只呆呆出神。
骏马嘶啼声远远传来,那少年回过神,低低叹了一声。只一瞬间,一人骑着一马以至屋前,马上那人身材高挑,戴着一顶草毡避雨,也将脸挡住了大半,轻轻一跃便下得马来,这一下身法极快,显见身怀高强武艺。
那人将马带进马棚栓好,迅速走进屋里,摘了草毡挂在墙上。原本临窗而立的少年还不觉得什么,只那人推门进门这么一搅,凉风阵阵地往屋内钻,不禁打个寒颤。
那人便道,“天这样冷,关了窗就是。”边说边向内室走去,推门一看,见洛名百无聊赖躺在床上,见他进门,轻轻一笑。他才放下心,报以一笑,转身对着那少年道,“玄儿,又怎么了?”
这人正是陆皓,这少年便是刘聍遗下第四子——刘唐了,只是乱世中逃窜不得不更名换姓,现已易名为——刘玄。陆皓将他接应过来后,便远离了桃花镇,来到南方。一直在北地隐居,他原是厌了,南方气候温暖宜人,对洛名也好,权衡利弊,他便带着洛名与幼主来了。
刘玄转头向他呆呆看了一眼,道,“陆叔……”便不再说话。刘聍生前对这孩子颇为宠爱,因此子幼小,苛责不多,隐居梅山那几年,陆皓还指点过他一点武功,于他实是半师半友身份,当时接到梅舞报讯,不及多想便接了他来自己家中避祸。刘玄对他向来尊重,这时却微一摇头,答不出话。
陆皓心里叹了一声,想,小小孩童还是对权势看重得紧?真让你做得皇帝又如何了?你父亲前车之鉴,你却仍在执念。刘玄见他眼光中悲悯神色一闪而过,摇头叹息里颇带三分无奈,他本聪颖,这时岂会猜不到陆皓心思?嘴角微微一瞥,转头望向窗外。陆皓便知他在闹脾气了,这时陆皓已近四十,他年轻时便持重老成,这会儿更不肯哄他的小孩脾气,淡淡一笑,想,当务之急是保他性命,何必多说节外生枝,待到风声过去再放他离开便了,就只怕这一生他这心结是解不了了。淡淡道,“新帝登位,洛阳城戒备已撤,不过为着保险起见,只好委屈你跟着我再住一阵。”
刘玄一直呆呆无话,这时却抬头盯了陆皓一眼,原来这回陆皓出门数十天便是去洛阳打探消息,轻轻点一下头,道,“陆叔你费心了,这一路辛苦,你歇歇吧。”
陆皓知他是想要一个人静呆一会儿,他本人也是喜静,轻唔一声,揭帘进了内室。
屋内重又安静下来,刘玄轻轻叹一声,一时间心乱如麻,想他皇子之尊,如今流落在外,身份不明不白,如何不难过?见这雨幕一道道,遮住眼帘,屋外的世界与屋内混不是一处,心中想,我这落难的王子再跟洛阳城无关了。只是,如何甘心?
那一天,梅舞拉着他潜逃出宫,他心下虽惊,却也暗怪梅舞莽撞,待得知父亲去世确切消息,更是大声指责梅舞阻了他见父亲最后一面。
梅舞也不动怒,淡淡道,“你到以前主子便去了,他一生操劳,早些离了这俗世反倒是好。”
刘玄大怒,若不是瞧着父亲对眼前这人颇有几分宠爱,当场便要与之动武,当下在鼻中哼地一声,拂袖道,“梅大人请回吧,父皇驾崩,我自要回宫中尽孝。”
梅舞淡声道,“还回去作甚?你不见你几个哥哥虎视眈眈只怕不能将你置于死地么?”
刘玄总是不信,直到梅舞带了他回府上查看,见府邸已被大哥的亲信里外包围,男女老幼一概不出,他心下大怒,待要上前理论,被梅舞拉住,心中气势已先矮了几分。乘着夜色掩护,梅舞带他逃出城去,为使他死心,并不远走,暗在城外盘桓几日,果然,不多时,城门口便上了禁,进出之人均要受禁军检查,而要捉拿之人便是他刘玄。
这一回,他只觉浑身发冷,他不过是个十七少年,一生历事甚少,母亲早逝,父亲再去世后便无倚仗,一时间手足无措。听梅舞道,“快跟我走吧。”
“是我父亲叫你护我出城么?”他颤声问了一句。
梅舞只道,“为今之计只有快快离开洛阳城,去求一个人……”
“哈!求一个人?”他总是帝王后裔,性格中倔强骄傲的一面被激起,朗声道,“那我从今后岂不变成乱臣贼子,这冤情岂不一生一世也难洗清了么?”
梅舞长叹一声,道,“那又有什么法子?乱世之中能保全性命已是幸运,先跟我去见见人吧,”见他神色颇不情愿,道,“要见的这人,你也认识的,便是陆皓,只盼他看在故人之情护你周全。”
“我偏不去!有人要杀我叫他尽管来拿便了!”
梅舞叹道,“你怎这样倔强?这难道是你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么?”
他气焰霎时下去几分,少年人忽遭人生大变,热血上涌一时倔强也可理解,被梅舞几句一说,心中只剩下激灵灵的害怕。
梅舞安慰道,“你放心,你跟了陆皓以后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宫中便不会追究,依我看,不过将你从皇家除名,这名分又有什么好了?你安心做人,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
他终于被父亲遗愿四字压得说不出话,微一扬头,擦了泪,跟在梅舞身后出城远走。
见到陆皓已在半月以后,这半月中,他跟着梅舞风餐露宿,躲避追兵,颇吃了些苦头。见面那回,梅舞自去与陆皓相聊,他远远站着,心中生出一股凄凉之意,只见陆皓脸色凝重,多是梅舞在说,可他站得太远并听不到二人说话内容,至始至终,梅舞都没回头看他一眼,陆皓倒是两次抬头对他打量。
那天夜里,梅舞便离开桃花镇,那一夜,他心中像堵着一块大石,怎么也睡不好,听到门外有细碎动静,忙起身跟出,果然见梅舞要走。他本还是孩子,这些天担惊受怕,跟着梅舞相依为命,如何能舍得?哽咽道,“梅叔,你也要走么?”这时说话殊无一点骄气。
梅舞远远站在一株桃树下,月光静静洒在他身上,听他缓缓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就送你到这儿,从今后有陆皓护你,想来主子也不致怪我。”
“梅叔……”他又唤一声,忽然说不出话。
梅舞低低叹一声,道,“小主子,保重了。”闪身消失在林中。
其实陆皓于他小时还教过他一些功夫,算得他半个老师,虽久不来往,不知怎地,他却笃信陆皓会护他周全。可陆皓性子冷淡,从来对人不假辞色,忽然将他与陆皓硬搁在一块,他岂不害怕?可梅舞话也没错,送得再远也要分手,往后的路总要一个人走下去,他痴痴地看着梅舞消失的方向,一时间只觉天地间只自己一个孤零零地活着,再没人比自己更不幸更凄凉了。
突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男孩子遇到一点点小事哭什么?”
回头见了陆皓站在他不远处冷冷打量他,他听陆皓话中颇有不满之意,倔强的性子被激起,大声道,“我没哭!我就不爱在这儿!”
陆皓却不动怒,淡淡道,“你不爱在这儿我们便搬,从今后你要跟着我直到风声过去我才放你离开。”
第二天,陆皓便带了洛名与他搬出南方居住。
这一路,听到种种传言,说是先帝去世半月才入棺定墓,原先养着的一个家臣抚棺恸哭,之后便病死在洛阳城内。听到消息那天,陆皓在家中插一柱香,并不说什么,隔空拜了拜。刘玄却在心里想,这世上担心自己死活的人又少了一个。那以后,要暗拿他的消息便淡了,如梅舞所料,不多久,新帝竟发公告昭告天下,先帝膝下的第四皇子病重追随先帝去了。
想到这里,轻轻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他心静下来,跟着陆皓在这南境定居,虽时常对着屋外呆呆出神,但不出意外,他这乱世孤儿也只得一生一世隐姓埋名做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了。
54.收尾
这一年,北方一带饥荒严重,灾民大批大批往南境涌进,陆皓所在的泉陵县富户已走得差不多了,大半灾民在这儿停了又走走了再停。
这一日,他进镇买米,却见米店大门紧闭,原来这几日灾民来得多了,老板深怕米店遭哄抢,抢先关了店门,更乘机哄抬物价,每日只到傍晚十分,店门开一小口进行日常经营。
陆皓心叹一声,想,这老板做事真不地道,只得先去饭馆买了些熟食回去。一路有几个灾民跟着,陆皓脚程极快,不过一盏茶功夫已将他们远远甩在后头,微微一笑,要往岔道走开,回家照看洛名。
这时只见一小女孩怯怯地拉住他裤脚,问道,“叔叔给我个馒头吃。”
陆皓一甩袖便能拂开那女孩,但见女孩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自己,因饿得狠了,整张小脸往里凹陷,更显得眼大瘦弱,这么怯怯地瞧着自己,真是可怜,轻轻叹一声,沙哑着声问,“你妈妈呢?怎么叫你一个儿在这儿?”
小姑娘低头看了下脚尖,再抬头眼里已是盈盈有泪,道,“妈妈早饿死了,我们家就我一个了,叔叔给我个馒头吃!”
陆皓半张脸虽蒙起来,却还能隐隐看见面目上的疤痕,那女孩也不怕,盯着他袖里的食物。陆皓捡出几个馒头递给她。
小女孩接过馒头便啃,一顿狼吞虎咽,噎得翻了下白眼,陆皓曾听梅舞说过,他与家人便是在饥荒年走散,此时见这小小女孩的可怜模样,心中不忍,就近向附近店家讨了碗清水,递给女孩。女孩顾着啃馒头,并不接过,百忙中不忘对他一笑表示感激。陆皓见边上几个灾民紧紧盯着自己,只是为他气势所慑,一时不敢近身,心想罢罢,耽搁久了,只怕这些灾民缠住自己,道,“你慢慢吃吧。”
小女孩喝了口水,叫他,“叔叔,你要回家了吗?”
陆皓点点头。
小女孩小步跑着跟上他,扯住他衣袖轻声道,“叔叔,这里不能住啦,我从家里跟妈妈出来讨饭时候,绿林匪已经打起来了,不多久就要打到这里,妈妈说了跟谁也不能说,那绿林匪好凶,不过叔叔是好人,我便告诉你。”
陆皓眉心一皱,沉吟一下,问道,“你是说你家那一带已有了起义军?”
小姑娘眨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陆皓,道,“什么是起义军?我只知道绿林匪好凶!哥哥便是让他们抓了去,我,我……”说到这里,小脸涨红,说不下去了。
陆皓微一沉吟,心想,又有起义军要取这天下么?这才太平了几年?其实那小姑娘家住绿林,绿林一带离洛阳城甚远,起义军的事一时并未在南境传的人人皆知,朝中却已慌了。刘衎小小孩童能有什么主意?全赖朝中几个老臣勉力支撑。那绿林军队伍素来纪律严明,只是一路壮大,领头人再管不了了,终有一小部分人打到一地便为非作歹,头人兼顾军务,实在难得空管这些小事,是以绿林军在一部分人眼里竟成绿林悍匪缘故。不过这灾荒之年,与其等着饿死不如参军抢口饭吃的道理却是人人懂的,因此大批南迁灾民均是老弱妇孺,青壮年早已自谋出路去了。
陆皓所处这镇颇偏,当初隐姓埋名在此是为躲避追兵,消息不甚灵通,这时听女孩一说,心中突地一跳,只觉有什么地方颇为不妥,一时又想不真切,俯身对女孩道,“多谢你了,自己一路南迁当心。”又从袋中拿出一些吃食分与她,这乱世中,他实在顾不得一个小小女孩,所能做也不过如此,在她脑袋上轻拍两下,闪身而走。
到了家中,却见一片安详美好,刘玄那孩子,于年前得知宫中再不派人找寻,他便放了,这一年了,他对刘玄武功颇多指导,自忖那孩子武功评个状元也绰绰有余,倒不再为他担心,与洛名二人在这偏南之境隐居,眼见洛名一天天健康活泼起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可是快乐一晃而逝,倘再有义军向洛阳城攻进,这里的家业难免要抛却,虽只是一间小小木屋,又怎舍得?
洛名早闲在家门前等他,远远见了他身影,笑吟吟站起身迎他,他走近洛名,摘了脸上薄棉,洛名对他低低一笑,打个手势道,总要你这么去镇上真是麻烦,往后我去镇上采购那就不必蒙了头脸了。
这几年两人住在一块相敬相爱,洛名与自己一身武功被废,陆皓与自己容颜被毁之事均不再介意,偶尔还会说笑一句,两人只觉能在一起便是天大喜事,旁的都不再重要。是以这时洛名轻轻取笑他一句。陆皓对他一笑,并没接话,心中却想,如今世道这样乱,你又怎能知道?
这两年洛名被他保护得极好,一直与世隔绝地生活,只见过梅舞、刘玄二人,实不知外面世界已闹得天翻地覆,见陆皓并不接话,笑着打手势又道,你辛苦啦,我不取笑你就是!怎么不理我?
陆皓又是一笑,在他头上抚摩两下,道,“先进去吃点儿东西吧。”携着他手要拉他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