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同行的人呢?”胤礽看着赵凤诏独自靠着巨石坐在草地上还笑得出来的样子,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怒气。
“殷大人回去找太医去了,殷大人与臣皆不习骨伤科之术,臣又不敢擅动引重伤势,便由殷大人回行宫请人过来,臣权且在此等待片刻。”
“你等了多久了?”
赵凤诏终于将目光从太子脸上收了回来,估摸了一会儿,道,“并不太久,也就半个时辰左右。”
“这样还不久?”胤礽挑眉,“半个时辰,就是两个来回也够了,殷大人这太医是请到京城去了么?”
左右看了看,侍卫们都还没有追上来,胤礽这才扔下马缰,走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用腰刀砍下了几枝不粗的树枝回来,就地削成差不多长短粗细的短棒,准备用这个做一副简陋的夹板。
“太子殿下……”赵凤诏固然不通骨伤之术,却也大略猜得出太子是想要做什么。可是对方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啊,赵凤诏纵然心头有些想法,也不敢想堂堂皇太子给他伺弄伤腿的。
“别乱动,”胤礽对这个其实并不太懂,不过前世学到的一些急救知识还是记得的,骨折最重要的就是固定,还有速度,拖得越久对伤口愈合越不利。好在赵凤诏腿上的伤不是很重,至少没见血。他用手指在微微有些浮肿的小腿上边轻轻戳了一下,换来赵凤诏好一阵嘶嘶的吸气声,胤礽立马缩回了手开始固定。
为了方便动作,胤礽跪坐在了地上,将赵凤诏的右小腿差不多是抱在了怀里。他专心手头动作倒还没什么,赵凤诏却是有些受不住了。
“太子殿下,让微臣自己来就可以了。”赵凤诏说话声有些微喘,却不是痛出来的。
“别动,”胤礽头也不抬,“你总不会想变成瘸子吧?”
赵凤诏噤声了。
做好固定工作没多久,胤礽的侍卫就追上来了。也亏得如此,不然胤礽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将赵凤诏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马找回来,以及怎么样才能在尽量不尴尬的情况下将赵凤诏带回去。
有了侍卫,回去的路上就好办多了。派了两人出去找马,剩下的侍卫则跟着太子一道回转。至于赵凤诏,他小腿骨折不能用力,胤礽将他安置在了洱海的马上,由洱海全程照顾。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慢了很多,胤礽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往后边看,于是心头便胡思乱想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行宫,胤礽将赵凤诏送到了他的下处,马上就打发了洱海去请太医,这才将赵凤诏复又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太子侍卫出马,太医自然是很快请来了,而且还是最擅长骨伤科的胡养龙。
一起来的还有赵凤诏口中去请太医的殷大人,殷特步。
却原来胡养龙被康熙随行的一个妃子宣去了,殷特步出身满洲大家,也知道骨折这种伤必须由专科大夫看,别的大夫拿捏不准只会误事,因此竟然是一直等到现在。
胡养龙是祖传的骨科圣手,当初甚至还因为这一点被派到西北当了一段时间的军医,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赵凤诏脚上的固定得当,很是称赞了一番,倒是让赵凤诏尴尬不已。这之后他才开始给赵凤诏正骨复位。幸而赵凤诏只是骨折,内里的骨头并没有裂开,再加上胤礽处理得当,很快也就弄好了,然后上了些膏药重新固定。只是赵凤诏疼出了一头的大汗。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木兰秋狩,赵大人是参加不得了。至少要等到十月,才能放开夹板。这段时间,赵大人先找个地方静养着吧。”顿了一下,胡养龙加了一句,“也不用回京城,颠簸不起。”
“有劳胡太医了,”赵凤诏朝自己的书童云殊点点头,云殊会意的拿出一个荷包塞进胡养龙手里,“一点点心意,请太医笑纳。”
胡养龙惶恐的看了太子一眼,这才小心翼翼的收了,“既然如此,小人告辞了,明日再过来给大人换药。”
“下去吧。”胤礽看也不多看胡养龙一眼,只在赵凤诏床前空出来的凳子上坐下,问道:“侯鸾也听太医说了,这个时候不宜颠簸,最好静养。侯鸾可有静养的去处?若是不介意的话,德胜门外我门下人孝敬有一处宅子,景致也还过得去,侯鸾或可在那里静养至十月,待腿上骨伤痊愈了再作打算,如何?”
过段时间就是木兰秋狩的时候了,届时随扈百官皆随皇帝前往木兰围猎,这行宫里却是不方便外臣居住了。
而在行宫之外,有不少达官贵人毗邻着行宫自行建筑园子作自家消暑之用,也是不乐意在行宫里头与众人挤的缘故,毕竟行宫里正经留有单独宫苑的也只有皇帝太后以及皇太子这三人,其他人却都是要挤着一些的。也因着这个缘故,包括胤礽在内,所有的皇子也都在行宫外有自己的园子。赵凤诏这次是初次随扈,怕是不知道这些,也没有余裕修那个园子。
因此胤礽才有这个建议。
“太子殿下仁心,凤诏敢不从命。”在胤礽不自知的期盼中,赵凤诏吐出了他的回答。
103.养伤的日子
如今朝中高官权贵兴起一股在热河修园子的风潮,以便随扈的时候家人居住,同时也有个消暑的去处。
太子的园子就在德胜门外,是仅次于丽正门的好位子。既是门下人特意修了献给太子的,景致自然也是极秀丽的,亭台小桥,山峰溪流,曲栏翠竹,竟然是一派江南风光。尤其是园中重峰叠嶂的假山,峰危路险,意趣盎然,方寸之间偏给人以深山大泽的气势,较之苏杭一带的古时名园亦不遑多让,赵凤诏尤其喜欢。
太子已经随皇帝到木兰去了,赵凤诏如今最喜欢的,就是每日用过早饭后,由下人将自己用轮椅推到园子西部的假山石林区,然后他便一个人转着轮椅慢慢在那人工堆叠而成的悬崖峭壁溪谷幽室之间穿行欣赏那巧夺天工的假山真石,或者找一个景致宜人的观景台,设了长榻闻着那清浅的花香睡上半日,或者干脆就着那突出水面之上的观景台垂钓,若是不考虑偶尔太医过来换药按摩时候的痛楚,日子实在是再逍遥没有了。
当然,烦恼还是有的,毕竟赵凤诏还没有成仙呢。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需要靠着人间烟火维生,更没能摆脱七情六欲,尤其当牵引他情绪的是那个惊采绝艳的皇太子。
当日太子在海子边上又是砍树枝又是削木棒又是上夹板的,无论是谁享受了这样的待遇都不冷平静——或许皇帝可以,但是赵凤诏显然不行——太子又是他日日夜夜放在心上念兹在兹的人,原本也许可以放下的,在赵凤诏决定放下一切答应成亲的时候,但是成亲当日太子在他门前的惊鸿一瞥,彻底断了这种可能。
这样的人亲手为他包扎,让他的心怎么平静?
手指无意识的在腿上的夹板上滑过,想起太子亲手削制的夹板绑在上面时候自己心头的悸动,赵凤诏忍不住在心头苦笑,这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太子,拿捏人心,哪怕是在无意中作下,也是信手拈来。
“少爷,安砚听说分花池边的木槿花开了,少爷可要去看看?”安砚眼见着自己少爷又神思恍惚的对着眼前的假山石林发呆,心头便忍不住为少爷的身体着急,便想将少爷从这里撺掇开去。
“既然你这么说,那边去吧。”赵凤诏微合双眼,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分花池距离这里并不算远,只是要穿过一条隐于山石之间的回廊,回廊下边是潺潺的暗流,衬着两边山石之间点缀的丹枫翠竹,极是可爱,只是赵凤诏身上有伤,太医吩咐不能沾了寒气以免留下暗伤,是以平日里赵凤诏极少在此赏景。
两边的廊柱上挂了几只鹦鹉八哥画眉之类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倒也不讨厌。
赵凤诏难得惬意的微微合上了双眼,放下心头纷纷扰扰的浮思,只用听觉和嗅觉感受这里的静谧美好。
“什么人?”赵凤诏霍然睁开双眼,目光朝着方才听到的细碎的陌生足音电射而去。
一个身着白衣作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从一堆假山后转了出来,手中折扇闲闲敲在手心,“赵大人好生敏锐。”
已经很久没有人当面这么对他说出这么直接的话了!
赵凤诏心头甚是不悦,沉声道:“不敢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要事?”
那人对赵凤诏言语中微露出来的怒气丝毫不以为意,笑道:“赵大人垂询,学生不敢不应。学生姓丁,双名尔戬,草字王露。”
这个丁尔戬,自然便是当初江南科场舞弊案后被革除功名,与周敏一道投奔到太子门下的那个丁尔戬。
当初噶礼等人四处追捕他与周敏等几个率众闹事的士子,他走投无路,便与周敏一道投奔了京城的太子,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着了周敏的道儿,却也没有太过埋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搭上太子的。
之后周敏南下为太子打理南洋事务,他自己便留在了太子身边,做起了太子的地下参谋,同时也为太子打理一些不太好摆在官面上来处理的事务。
因此,他现在的名声虽然极少为人知道,但接触到太子党核心的,都知道有这么个人,极得太子信重。甚至,太子不在的时候,遇到紧急事件,他可以代为处理。
他此次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一件要事。
因此,当他拿出令牌要求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毫不费力的便弄明白了这里的状况。
这状况,自然包括了在这里养伤的赵凤诏主仆。
对于这个赵凤诏,说实话,丁尔戬还是挺好奇的。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与赵凤诏打交道,但是,对赵凤诏这个名字,他却早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因着太子的缘故,朝廷中二品以上的官员的资料,他都着意收集了一下——当然,他收集的都是大家都能看到的那些。但是当所有人的资料汇总,还是很了不起了——这其中自然包括了赵凤诏的。而赵家父兄三人都在朝中担任高官,丁尔戬还着实注意了一下。
但是真正引起他注意赵凤诏的并不是赵家父兄三人的同朝为官,而是太子听到这个名字时候的反应。
太子喜好男色,丁尔戬自然是知道的,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太子对哪个男人或者是少年上心过,曾经他也差点儿以为太子是被人诬陷的,可是那日,当他在太子面前提及赵凤诏由襄理户部尚书提为户部尚书以及为之使用了不少雷霆手段的时候,太子眼中陡然滑过的那抹深沉,以及来不及遮掩的动容,让他明白了,太子喜好男色的传闻,并不只是传闻而已。
也因此,他对赵凤诏这个人,着实是生出了不少好奇。
“学生久慕大人之名,今日得见,实在不胜荣幸。”对方毕竟是堂堂二品大员,丁尔戬纵然在太子面前再得意,也不过是一介白身,到底不敢太放肆,因此还是恭恭敬敬请了赵凤诏到了石林外的花厅坐下,一边请下人温酒上菜来。
“不敢,王露之名,赵某也是如雷贯耳。”赵凤诏态度漫然的拨弄着手里茶碗中的茶叶,却并不喝茶,“此番赵某不请自入,如果打扰之处,还请王露见谅。”
“大人此话折煞尔戬了,此园子乃是殿下歇息之处,尔戬不过是曾随着殿下到过此间一次,岂敢窃据为主!”丁尔戬口中应着,一边打量着赵凤诏的姿容风度,果然是气度儒雅风姿如玉,禁不住在心头暗赞自家主子果然好眼光,同时也有些为自家主子忧心,毕竟这种事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而且皇帝显然对龙阳断袖之事极为不喜,“倒是大人与此处静养,尔戬却冒昧相扰,无礼之处,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王露客气了。”赵凤诏淡然一笑,全然不见之前的怒气,“王露为殿下办事,一片忠心。赵某得与王露亲近,已经是求之不得了,哪里有相扰之说。”
“大人休要如此谬奖,尔戬实在不敢当。得与大人亲近,才是学生的福气。”横竖自家主子的心事不是自己可以操心的范围,丁尔戬索性放下心中所想,专心致志与眼前人打起太极来。
“王露此话休提!”赵凤诏板起了脸,“王露在殿下面前听差,便是了不得的福气。其他的福气,不值一提。”
“多谢大人提点,”丁尔戬嘻嘻一笑,三年下来,如今他接人待物的本事大大见长,对一些不中听的话的容忍能力,也日趋深厚,“能够在殿下面前听差,却是是学生这一辈子了不得的福气。”
不得不说,丁尔戬的不请自入以及他对这个园子里下人的熟稔的表现,极大的刺激了赵凤诏本来就不怎么自信的心理。
本来,太子亲自包扎伤口,又借出园子给他养伤,赵凤诏怎么也以为自己是有几分不同的。但是看眼前,显然自己并不是独一份。而且还有比自己更进一步的。
赵凤诏心头又是恼怒又有些羞惭自己的自作多情,,却是渐渐地没有了与丁尔戬应酬的心情。再加上他有伤在身,本来就更容易疲倦,于是没多久就辞了回房休息去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那丁尔戬却已经离开了,只留下口信说他去木兰,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赵凤诏心知他此去必是前往见太子,心头略微思索了片刻,苦笑了一阵,便丢开了,自此只日日看书习字专心养伤不提。
上位者心中,没有独一无二的恩宠,是时候放开了!赵凤诏在心头告诉自己。
104.国之利器
木兰围场,几经周折,丁尔戬颇费了一些功夫,才终于到了太子近前。
“奴才给太子爷请安了,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虽然是汉人,但是自从投入太子门下,丁尔戬便按着满人门下人的规矩称呼了,不过像此刻这般行大礼倒是极少见就是了。
胤礽会意的将身边人都遣下,“王露起来坐吧,你这会儿来,可是京城里出什么事了?”
“回禀太子爷,京城里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奴才此来,是为请罪而来的。”丁尔戬并没有顺势起来,而是向前膝行两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质令牌,双手奉上,“奴才擅自动用了殿下托付给奴才的东宫令牌。”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跪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胤礽笑骂了一句,并没有伸手去接丁尔戬奉到他面前的令牌,“起来坐着说话。”
“是!”丁尔戬继续向前膝行一步,将令牌恭恭敬敬呈到太子面前方几上,这才遵命站起来,在太子左下手处坐下,“奴才得蒙殿下宠信,付以东宫令牌……”
“行了行了,王露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孤来这一套了?有话直说!”胤礽嘴角含笑,微露不耐的打断丁尔戬冗长的前言。
“奴才谨遵太子殿下口谕,”丁尔戬态度轻松了些,“那么奴才便放肆了,奴才擅自做主,将火器库中半数火器交予施世骠大人带去福建去了。”
胤礽猛然站起身来,“你好大胆子!”
丁尔戬昂起头,“太子殿下谬奖,奴才实不敢当。”丁尔戬双目清明的迎着太子迫人的气势,不徐不疾道,“火器之利朝野皆知,如今南洋战事在即,殿下将火器库敞开任由不参战的海参崴水师取拿,对福建水师却没有半点儿表示,将来若是水师战败,殿下何以自处?”
太子双目隐隐冒着怒火,居高临下狠狠的瞪着丁尔戬。
丁尔戬毫不畏惧的看回去,口中话语已经开始变得有些不客气了:“太子殿下,您是将来的天下共主。海参崴水师固然重要,福建水师却也薄不得。如今福建水师战事在即,殿下若是一意坚持,只恐水师官兵们寒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