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认识擅长制造火器之人?”胤礽其实不怎么相信老四的说法,可是考虑到老四一贯以来的表现——与人品没有关系,皇家没有人品这东西——胤礽觉得还是可以暂时相信老四一会儿。
“回太子殿下,弟弟与那人称不上认识,只是从他人口中得知一些他的情况而已。”从四十七年圈禁中第一次见面,老四在胤礽面前的表现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半点儿错处也挑不出来,“说起他的名字,殿下说不定也还有些许印象。他就是那浙江戴梓文开。当年皇伯父讨伐三藩逆贼时,此人曾献上连珠火统,为后来的战事立了大功。此人善于研制火药枪弹,当年西洋荷兰国使者来此觐见皇阿玛时曾经献上几支叫做‘蟠肠鸟枪’的火统,此人在十天之内便仿制了十支回赠。此外,此人还铸造出了子母炮,在西征之中大放异彩。”
“听你这么说,倒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胤礽对胤禛这位四弟的话从来都只信一半,“只是不知道如此人才现在何方,四弟可知晓?”
胤禛垂下眼帘,冷肃的脸上难得的现出了几丝歉疚或者说是遗憾的表情,“他现在却是在盛京。”
“哦?”胤礽挑眉表示疑问。
“戴梓其人素日很有些书生意气,时常得罪人而不自知。”胤禛顿了一下,“后来被捉着一个错处,流放到关外去了。”
“流放?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八年。”
“……”胤礽在心头暗自计算了一下,笑道,“四弟费心了。”
“不敢,为太子殿下分忧,是四弟分内之事。”
“对了,既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可知道那戴梓现如今可还好?”胤礽话中之意,是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戴梓乃是江南文人之身,可熬得住那塞外的苦寒,现在可还活着。
“禀太子殿下,那戴梓在塞外还好好的呢。弟弟门下有个奴才与那奉天将军嵩祝交好,此次他的消息,说起来,还是那奴才无意中听嵩祝说起此人消息,之后想到殿下正渴求火器制造人才,报与弟弟知晓,弟弟这才知道的。”
“呵呵,这么说起来,弟弟那门下奴才可是立了大功了。高三变,取前儿新进的那柄琉璃佛头如意来,”顿了一下,“这如意是前儿下边人送来赏玩的,虽然不怎么名贵,但是没事把玩一下还是可以的。弟弟不会怪二哥越俎代庖赏赐你门下人吧?实在是这个消息太关系重大了。”
“能让太子殿下入眼,是那奴才的福分。”
看着说完了事情的雍亲王退下,站在一边的春山道:“太子殿下,奴才有个疑问。”
“春山说吧。”胤礽对这个镶蓝旗出身的经正规科考而来的满人进士还是比较看重的,毕竟,虽然朝廷也设有专门给满蒙人作进身之阶的科举考试,但是那个考试在理藩院的管辖下,与有礼部的辖制皇帝的干预的正规科举考试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因而从正规科举考试出来的满人蒙人,自然要格外不同。
“奴才想,戴先生那般的火器制造人才,当年朝廷上下肯定不止一个人知道。而且,据雍亲王爷所言,那戴文开(戴梓的字)当年似乎还颇得圣眷。这段日子殿下渴求火器制造人才,朝廷上下有目皆知,为何此前没有一个人向殿下提及此人呢?”
“……”胤礽心头一惊,面上却只淡淡道,“听你这么说,倒是有趣。那么,春山以为,雍亲王此次告知孤戴梓的下落,是为了什么呢?”
春山虽然是满洲大姓出身,却并非显赫家族出身,又从小父母双亡,依附着族学,受尽了族里显贵子弟的白眼与欺辱,直到咬紧牙根拼着一口气考上了举人,他在族里的待遇这才好了些。
也因着这样,他从小便在心头埋了一股气,誓要出人头地。如今得了皇帝青眼,被指派到了太子身边,又见太子聪敏干练,颇有英主之像,更是下定决心从此跟定太子,为将来自己以及家人在贵族之中谋一席之地。
只是决心好下,表达忠心的机会却是难得。春山因为研习汉人典籍,骨子里也很有些汉唐名士的性子,觉得向主子表达忠心不能空口白牙的说了就算了,怎么说也得要有个投名状才成。因此在下定决心之后,他便一心寻找这样的机会。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熬过了此前一段难熬的日子之后,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
春山的阿玛在世的时候很喜欢与汉人学子来往,那时候的戴梓圣眷正浓,算是汉臣里边的头拨儿,因此也做过几回春山家的座上宾,当时往来的客人无一不对他敬之以礼,甚至还有族里的几个伯父特意借着机会过来跟他打过几回招呼,只不过很快就被他的直言直语堵回去了也就是了,但是就是那样,那些素来眼睛只朝天上看的伯父们也不曾多说一句话,因而直到现在春山都还对那时候的戴梓春风得意的样子记忆犹新。
及至后来戴梓获罪,那时候的春山尚且不懂朝中政治诡谲,因为戴梓指点过他几次书画,便央着阿玛帮忙,当时他阿玛只说了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将他赶出了书房,之后在家里就再也没有提及这个人。
“原来是这样。”胤礽苦笑,“我那四弟倒是费心了。”
“其实若不是雍亲王提及,奴才也差不多都要将此人忘记到脑后了。毕竟这都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按说此人确实是个有才干的,若是就此放过,也未免太过可惜了。奴才以为,殿下不若顺着四爷的心思,将此人弄回来也是好的。”
胤礽眼角含笑,“春山竟是有了主意不成?”
春山抿唇微微一笑。
99.太子是影帝
春山给出的主意就一句话,“浑水摸鱼”。
水自然是水师的那一潭水,毕竟谁让太子的目的就是水师呢?只有将水师的水搅浑,太子才能做他想要做的事情。至于怎么搅浑水师的水,还有比让水师吃一场败仗更好的办法?
只要让水师吃了败仗,见识到了西洋人以及火器的厉害,皇帝自然会上赶着操心火器,以及火器制造人才。
而且,水师战败自然要大换血,旧人下去,新人上来,其间又有多少机会……
“春山不必再说了,孤明白你的意思了,”胤礽打断了春山的鼓动,“此事干系重大,孤决不答应,伺候也不必再提。”
“太子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大阿哥拘禁,廉郡王式微,雍亲王窥伺在暗,太子殿下一家独大,如此情形与四十七年前如何相似?彼时亦大阿哥窥觊在旁,廉郡王伺候在暗,太子殿下奉旨监国,后来又是如何?如今殿下看着势大,底蕴却是比那时还不如。如今殿下能用的,几乎都是皇上的人,如果皇上再次收回你的储位,一声令下,殿下将无人可用。”
胤礽微微眯起眼睛,“孤的储位是皇阿玛赐予的,如果皇阿玛想要收回,孤绝不敢有二话,也不会有二话!”
“太子殿下——”
“春山不必再说了,孤不会改变主意的。”胤礽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了这一句,就站起身来,迈步往内室走去。
春山跪在地上,上前膝行两步,提高声音道:“殿下宅心仁厚,乃是天下万民之福祉。可是殿下也要看看如今这形势,可是允许殿下随意挥洒仁厚的?殿下如今身处险境,却依旧只想着步步退让,可知天与不取——”
“呛!”一声微响,闪着寒光的剑尖递到了春山眼前,太子的声音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你放肆!孤与孤的兄弟之间纵然偶有争执,也是我爱新觉罗氏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指点!孤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在孤面前来挑拨孤父子兄弟!”
剑锋一寸寸递近,冷冷的剑尖抵上了春山的眉心,殷红的血滴慢慢的渗出,随即红色的液体顺着剑尖流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迅速被染上红色,春山却始终不眨一下眼睛,甚至连身上也不曾避让一下,只无惧的迎着太子审视的目光,口中犹道:“太子殿下,奴才所言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殿下如今日益势大,在朝廷上已渐……”
“够了!”太子一声怒喝,手中宝剑锵然一声扔到地方,“好你个伊尔根觉罗.春山,皇上觉得你学问不错,使你过来为本宫讲解经文,你竟然在孤面前挑拨离间,妄图分裂我皇家父子兄弟,实在是其心可诛!”
“太子殿下!”
半掩的殿门被撞开,洱海以及另一个带刀侍卫冲了进来,洱海第一时间护到了胤礽面前,手握刀柄警惕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春山,狞声道:“殿下,可要奴才效劳?”
跪在地上春山这一刻面上终于有些慌了。
看到这里,胤礽心头一直绷紧的弦反而稍微松了一些,胸口一直提着的气也终于慢慢舒了出来。
但他面上的冷厉依旧不改,低喝道:“下去!”
“殿下?”洱海不解,连带着那个侍卫也是满脸愕然。
“退下去!”胤礽略微加重了口气。
洱海不解,却也不得不与那个侍卫一道退了出去,只是临出殿门前,洱海到底回头加了一句,“殿下,奴才就在门外。”
胤礽轻轻颔首了一下,表示知道了,然后便将目光移到了犹自挺直腰杆跪在地上的春山身上。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么?
100.算计
“听说了么,张三他们这次可大发了!”
“哼,有什么好羡慕的,堂堂水师官兵,为了些蝇头小利,竟然沦落到为贼寇的地步,根本就是水师之耻!”旁边一个满身正气的汉子冷声道。
“哈,蝇头小利!如果整整三大箱子的宝石也只是蝇头小利的话,我也乐意成为你口中的水师之耻!你就守着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饷银过日子吧!”
“是啊是啊,我也乐意!”
“乐意之极!”
“要是真的话,也算上我一个。”
……
显然新上任的水师提督蓝理不怎么得士心——当然这与他大肆克扣官兵们的饷银有很大关系——差不多在场的所有人都表了态度。
“你们……”那个一身正气的汉子气得倒仰,“一群眼里只有钱的混蛋!”
五月,福建水师蓝理训下不严,水师官兵擅自出海,与荷兰商船护卫队在南洋海面上发生争战,大败归,英吉利驻福州领事辗转上书表示,愿意为大清与荷兰说和。
“好!好!好!真是好极了,朕的大清水师,竟然擅自出海不宣而战,还败给了一只小小商队的护航船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康熙气到了极致反而笑了出来,桀桀的笑声听得澹泊敬诚殿内的几位臣子还有皇子阿哥们一个个心惊胆战。
“皇阿玛,”胤祯刚刚从海参崴训练满洲水师回来,英气勃发,相对的受康熙怒气的影响也最小,率先开口道,“那蓝理目无纲纪,训下无方,不如让儿臣前去训诫他一顿,顺便将福建水师整上一整,没得丢了咱大清的脸面,也让那西洋人都看看,咱大清可不都是蓝理那样的酒囊饭袋!”
“十四贝勒言之有理,奴才以为,那福建水师确实应该整理一下了。奴才听闻那蓝理素日为人贪酷,居官极劣,当日担任福建陆路提督时,即克扣盘剥官兵,怨声载道。如今福建水师擅自出海,未尝不是蓝理盘剥过重所致。”阿灵阿向来与汉官不对盘,他的行事风格是,只要你是汉人,不管事由,先参上一本再说。蓝理既是汉官,又手掌一方兵权,看在阿灵阿眼里,便觉得十分刺眼,“至于那西洋人,奴才以为,他们虽然扫了我大清的颜面,但是毕竟他们是受委屈的一方,我上国素来以和为贵,不如接受那英吉利领事的调和建议,将南洋之上的干戈化为玉帛,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西洋蛮夷之国,辱我水师之后,怎敢还妄想与我上国平起平坐的谈判?”说话的是一个名叫做殷特步的脾气狂躁的兵部官员,“皇上,以奴才看,那荷兰国在进入我近海洋面之后还带着那么多的船只炮舰护航,分明就是对我大清不怀好意,是以奴才以为应该派遣我满洲水师南下,给那荷兰船队一个教训,让那些西洋船队再也不敢小觑我大清水上雄师。”
“殷大人此言过于意气用事了。此事毕竟是我大清理亏在先,如此行事,未免有损我上国颜面。”澹泊敬诚殿内有臣子反驳了殷特步的建议。
“那荷兰人素来不怀好意,他们欺辱了我大清水师难道还不够,诸位大人竟然是还要我堂堂天朝上国再凑过去给他们换一面继续打脸不成?”殷特步虽然说话粗鲁,却显然是听过那西洋人的教义的,因此说话中不自觉地就用了《圣经》里边那个圣人耶稣教导他的门徒们的口吻。
“殷大人此语甚是可笑,我堂堂天朝上国,礼仪古邦,难道连承认自己的错处也不成了么?”
“哼,书生之见……”
“莽夫!”
“够了!”
眼看着几位大臣就要不顾体面动手打起来了,皇帝终于不耐烦了,目光在众位臣子阿哥身上扫了一圈,硬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将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冻结成了三九寒天,“众位卿家的意见,朕都知道了。现在——”
皇帝的目光落到了一直保持沉默、不注意几乎发现不了的老八身上,“老八,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胤禩一惊,慢慢抬起头来,上前道:“回皇阿玛,儿臣附议阿大人。”
“朕让你说说你的看法,而不是要听你附议谁!”皇帝声音转冷。
胤禩喉结动了两下,慢慢道:“儿臣知错了。儿臣以为,福建水师一则不遵法令,擅自出战,罪大恶极;再则堂堂水师竟然败于一个小小商队的护航舰队之手,太过不堪,因此福建水师的整顿迫在眉睫。至于那荷兰商人之事,儿臣尝听说西洋有一句话,‘道理只在弓箭的射程之内’。如今我军新败,又失了道义,若是此时谈判,先机尽在他人手中,于我大清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儿臣以为,不若另遣一员悍将,先与荷兰人一战,待荷兰人见识到我满洲儿郎的神勇,再与他们谈判,料想那时,先机尽在我手,定能事半功倍。”
“哼!”皇帝先冷哼了一声,然后淡淡发问道,“诸位以为廉郡王的意见如何?”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还能看不出皇帝的态度。说起来他们虽然在这里吵得火热,但是实际上,在这里的人却是没怎么把那个荷兰放在眼里的。在他们看来,那荷兰就和大清西北那些个不听话的部落差不多,区别是一个与大清接壤,一个不与大清接壤罢了。至于之前的败仗,拜托,那是蓝理训下不严,没管教好他手下那群不争气的小子,小子们想要偷鸡却被人捉住教训了一顿,也就这么回事罢了。至于打仗,那也叫打仗么?
如今大清国力正是鼎盛时候,无论是这里的大臣还是民间的老百姓乃至乞丐都很有些天朝上国的气度,因此倒也不怕与外人打仗,甚至站在这里的亲贵大臣们还乐滋滋的想着又有了一个捞军功的好去处。
于是所有人都齐声道,“臣(奴才)等附议廉郡王。”
皇帝面色稍霁,“嗯,太子留下,其余人等都跪安吧。好好想想南洋那边的情况,几位大学士赶紧商量出派往福建的人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