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在这里？”

抬头，看见的是一张被口罩遮住大半的面孔，看起来应该是要进手术室的医生。

“啊？”

刘廉楞了一下，挂号后都还没有轮到他，这个……也没有听说医院的长椅也要像饭馆一样，需要适时腾空，确保客源啊。

“我是说，你毕业后不是去了C市工作吗？怎么又到M市来了？”

熟稔的语气让他更加迷惑，看到这个呆呆的样子，那位似乎有恶作剧不良嗜好的医生终于笑出声来，揭开口罩。

“嗨，是我，何满，你不会连老同学也忘了吧？”

这种自报姓名的习惯真是太好了，因为他怎么也没法把记忆库中，那个有着一头乱发和十足艺术家气质的高瘦青年与现在这名整整齐齐的医生联系到一起，想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感叹过学校的医学院怎么就收了这么一朵奇葩，现在看来，也变成了一付被时间和社会共同摧残过的人模狗样。

“记得记得……”刘廉感慨着回应。

“你说你怎么就没有变样呢，害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何满同样也很感慨，只不过听到这话后，刘廉满头黑线的想，原来这小子不会说话的毛病还是没有改，他怎么就当上医生了呢。

两人寒暄一阵问候一阵八卦一阵还交换了手机号码QQ邮箱等一切联系方式后，何满医生终于想起还有一台手术等着自己，离去的时候都恋恋不舍回头招呼。

“等我下了班回头请你吃饭啊，记得发短信给我。”

刘廉热泪盈眶，你看这就是大学校园里纯洁的革命友谊啊，现在谁不是上赶着让人请客，难得有上赶着请客的憨厚肥羊啊。

刘廉半点也不知道，人家其实一点也不憨厚。

而且那句话也说的没错，一眼认出来的确是害了人家，而且还顺带着害了很多很多人……

想到熟人就在医院，他没好意思去做全身体检，省得一会儿吃饭还要被问“怎么着了突然就关注起健康来是不是哪儿不对劲”， 刘廉又坐了一会就走了出去，晃两圈没有看见紫耶的人影，只好一个人在大街边上走，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带着点失恋后的悲凉——虽然那只是被一只椰子遗弃后的悲愤而已。

“心疼了吧？”

医院的楼顶上，何满眼神复杂地看着熙熙攘攘人潮中的那个背影。

“你说你也是的，当初校园里那么好的机会没有抓住，现在后悔？晚了点吧。他身边那位可不是什么好货色，对了，你说我们这么做，他会不会发现？要是发现了……哎呦呦，你可怎么和你同学说这事呀！”

幸灾乐祸的笑声在背后响个不停，他终于压抑着怒气低喝：“够了，采桑子！”

那声音嘎然而止，再响起时，就带了几分委屈。

“我又没有说错，明明是你为了前途放弃，现在又后悔，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耽误大事。”

“嘻嘻嘻嘻，抓妖怪这种好事诶，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们哦，想想看，我们现在只是预备役而已，早点立功，不就能够早点出去，不用受那些老头子的罗嗦规矩？而且看见妖怪还不汇报是要受罚的，我这可是为了大家好！”

何满抖了一下鸡皮疙瘩：“行了，你的话也不比老头子们少，我有分寸。”

再次望过去，人已经看不见了。

刚刚看见他的时候，动摇了，但也只有一瞬间，何满很快就觉察到他身上浓郁的妖怪气息，当时手足冰凉，误以为自己终于要和这个人兵戈相向。

他，或者说，他和他身后的所有人，与妖怪势不两立。

这个世界不是妖怪们的游乐场，不允许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战场之上双方可以厮杀拼搏也可以诡计暗杀，但在这里，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凡是擅入者……

杀无赦！

“这里这里这里这里~~~~”

欢乐得带着波浪线的招呼声，举着冰淇淋飞奔而来的身影，如果换成小孩子会让人觉得活泼可爱，但如果是一名脑袋有点脱线的二十来岁青年……那就只能让人痛苦地默默扭过头去了，刘廉觉得更痛苦的是他还没法扭头必须迎接群众们惊诧莫名的目光！

而且我已经看见你了你还说什么这里就不能换个正常的话来说吗？！

以上就是他找到紫耶时的全部心理活动。

死活把人拖到M记炸鸡店（都知道是啥吧），找了个隐秘地方坐下后刘廉才和他说起了话。

只是，这一次，紫耶的神情有点怪怪的。

“你到大街上干嘛？”

“找你啊。”

刘廉莫名其妙。

“不是让你待医院吗？”

刘廉更加莫名其妙：“不想继续待就出来了。”

半天了，眼前的人没有做声，表情严肃地垂眼看着冰淇淋，突然抬头冲他一乐，秀美的眉目弯成让人赏心悦目的弧度，薄薄的嘴唇抿着，却有止不住的笑意弥漫开来。

“你……想什么呢？”曾经在这种表情下饱受虐待折磨的刘廉很警惕，晕眩了一下后，立马退开。

“那你还回医院去吗？”

他感觉自己快哭了，这椰子怎么就爱和那什么破医院过不去啊：“我又没病去医院干嘛呢，诶，你可得把后遗症什么的搞定，不然我死了你也没炮灰用了对吧。”

“那我们现在去哪？”

紫耶此刻说话时的迷茫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感觉上，这厮就一直拖着自己东奔西走，不带中场休息的。当然，经过追杀事件后，他也没什么白痴会耍脾气，现在重要的是保证小命，家里可只有自己一个孩子啊，万一因为卷入妖怪事件被挂掉那一大堆赡养义务得谁来完成呢。

一想到家里，刘廉就觉得在这个城市再也呆不住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需要我帮你不？要不你再说说你被追杀是因为什么？”

他试探着问，转眼觉得自己太蠢了，这是在超度鬼魂吗笨蛋！

不过……妖怪应该和鬼魂没什么区别吧，神秘学知识为零的大好青年忐忑不安地猜想。

“没问题。”

听见紫耶一脸认真的回答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更像笨蛋了。

周围的光线突然暗沉下来。

如同黄昏，如同海洋之下，丝丝缕缕的飘动游荡……而前一刻还在喧闹的人们刹那间从视野消失，听不到也看不到，现在唯一存在的，除了自己和面前的那个妖怪，就只有这一方桌椅，鲜艳得异常突兀奇怪。

“这个、这个到底是什么……”刘廉彻底惊呆了。

“这是妖时。”

紫耶凝视着昏暗的虚空，轻轻笑了：“我以前和你说过‘战区’吧？真的抱歉，之前没有说清楚，其实，战区是双向的，也就是属于人类和妖怪的战区，但我那几次让你看见的，是‘妖时’。”

“听起来……真不吉利……”他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着很不舒服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开口勉强说了一句。

“对人类来说，本来就是不吉利的东西嘛。”椰子妖笑得非常漂亮，甚至有些妖娆，“你知道为什么你的世界那么单调，但是像神仙妖怪之类的传说一直存在么？”

“不……知……道。”

说话越来越费力了，刘廉拼命让自己不要睡着。

“因为啊，他们虽然存在，但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你的世界，被保护的世界，独立于战区之外的世界。”

“战争总是有伤亡的，但战争双方并不希望自己的种族被灭绝，说到底，他们厮杀也就是为了夺取空间而已，仇恨什么的，都是小事，可是亲自品尝到仇恨了就不会那么想，为了自己种族不会被复仇毁掉，人类和妖怪，是签署了战时条约的哦。”

紫耶还想说些什么，但刘廉已经听不见了。

他眼睛闭上，陷入深深的昏睡。

但是，在那之前，他看见自己的手臂仿佛不受控制一样伸了出去，边沿泛着奇异的光，迅速无声地切割入了紫耶的心口！

那是……血和肉，还有某种生机勃勃之物的触感……

最后看见的，是惊疑痛楚的表情……

第十一章：伤心椰子

说到伤心椰子，就想到了伤心凉粉——BY突然馋了的作者

指尖有温热粘稠的触感，无声无息的滑进去，探到某个砰砰跳动的物体……小到可以一把握住，在掌心里炽热得想要燃耗起来，然而还没有炙伤脆弱的肌肤，就已经在强力下被捏得粉碎……

在刘廉紧闭双眼，昏睡过去的时候，紫耶深深的叹口气，吃力地说出最后一句。

“条约规定了……划分出一定范畴作为种族繁衍区，由本族看守，不得擅入，不得争斗……违规者……双方必须共同诛杀！”

他举起手来，微微颤抖着握住插入自己胸口的那只手臂，缓缓抽出。

“真是……我都回答了……你又不听……”

巨大而破碎的伤口翻出血肉，咕嘟咕嘟地涌出鲜红的液体，他捂住胸口，手很快就被染红了。

显出几分娇艳的鲜血滴滴答答落下，还未接触到黄昏般的彼端，就已经泯然消散，空气的流动紊乱了片刻，又平静下来。

强烈的痛楚一次次撼动神经，在他强忍着念出不知名音节的同时，四周的景致刹那间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方是趴在桌子上，在快餐店睡着的黑发青年，一方是昏暗而混沌不明的“妖时”空间。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空间开始剧烈动荡。

有人从店门口走进来，先是站到刘廉那张桌子旁边仔细的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头，直视着“妖时”所在之处轻轻一笑，毫不犹豫地迈进来。

紫耶脸色惨白，依然镇定地询问：“修士？”

那人点点头，反问道：“妖族？”

“看来你的状态还真是不好。”根本没有等对方回答，他就自顾自的说起来，“认识一下，我叫何满，人类繁衍区后备军队成员，通俗来说就是你口中的‘修士’，所以你也可以称我何满子。很高兴见到你，被妖族和我族共同通缉的A级战犯，紫耶妖王。”

“我的名字是夏采桑，出于某些原因，你可以称呼我为采桑子。”

笑吟吟的女孩站在身边，双手撑在桌子上，没有任何化妆效果点缀的美丽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得一旁工作小弟别说拿番茄酱了连纸巾都直接掉了下去。

看着这样的场景，刘廉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后脑传来的一阵阵钝痛不失时机地告诉他刚才是谁用什么方式叫他清醒过来的，而对方宛若银铃的甜美声音也随之变成怨恨情绪影响下的魔音穿脑。

“你是谁？我刚才是和朋友一起吃饭，你是……认错人了吧？”

夏采桑精致无暇得如芭比娃娃的笑脸抽动了一下，目光迅速转为不善：“哼，朋友？别忘了那可是个妖怪，你被挟持还好说顶多闹出星际纠纷，你要是主动维护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立刻铲除你这个球奸！”

“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刘廉一下子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负载百十来斤铅块一样，举步维艰。

不！不是来自身体内部的沉重，这种感觉，更像是在千米以下的海底，被无数水流汹涌冲袭，又被牢牢吸附，如果硬要比喻的话，把海底换成千米浆糊池底大概就可以勉强符合现况。

他惊骇地抬头，看见女孩那瞬间变得稳操胜券般得意洋洋的面容。

“哈，想不到吧，就算你卖球求荣，把身体交给妖怪改造过，也就是一般水平，像我这样的中阶修士都可以一指头掐死你！”记恨他说自己认错人的事情，夏采桑下手又重几分，刘廉立刻觉得头顶重压岂止多了千斤，腿一弯差点就碎掉，还好先前锻炼得足够不至于跪倒在地让人看笑话。

“修士……神仙？妖怪？”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刘廉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TMD的黑色幽默了！

“修士？难怪我这次来，发现多了不少神仙之类的蠢话故事，看来真是你们的手段。” 紫耶捂住胸口的手往下一按，几乎要深陷入皮肉，而血也溢出得愈发快了。

他沉沉低着头，发丝披拂下来，伴随阴影笼罩住他的脸：“但你说错一件事，我不是那种呼风唤雨故作神秘整天脑子里不知道想啥的妖王，我就是个战区逃兵，还是医务兵的那种，想从我口中打探到机密，只能说明你们被管情报的给耍了。”

“你以为一个逃兵来地球休假，大家会出动那么多人手？”

何满双脚随意地站在光芒黯淡的虚空，却如同一株秀竹临水直立，青翠笔挺，英气勃勃，在周围混沌的空间里硬生生造出一片截然相反的清明。此刻他的笑容也同样清朗，只是多出一份冷酷。

“被耍的是你，前？妖王。”

“当然是神仙！”夏采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下，“我们不是神仙，谁是神仙。喂，你好歹也是一中国土生土长的品种，稍微有点是非观好不好，快点醒悟过来站到我们这边打妖怪呀！”

你说自己是神仙就是了啊？有证件吗！

被噎得胸闷的刘廉正苦于压力太大没办法回话，突然被一根细嫩的手指抬住下巴。

“啧，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名堂啊，这家伙有什么好的……”

女孩苦恼地说着，全然不顾对方已经全身僵硬怒火万丈。

“算了，帮他带回去好了，也让那混蛋欠我个人情。”

听到这样类似恶霸强抢良家妇女的话，刘廉心中再次坚定了有证有真相的想法，神仙都闲着没事改行绑架了？说不定这位才是真正的大妖怪！看看，这喜怒无常的，翻脸像翻书的、漂亮得不像话还胡搅蛮缠的……

对了，还有他们明明在人满为患的快餐店，自从他起身后，居然没有一个发现这里的异常，实在太对不起全民八卦的国情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天籁之音和救星一起施施然来临了。

“采桑，别胡闹，正事要紧。”

缓步走进店来的救星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身形清癯的男子，身上穿了一件在刘廉看来老土到没话说的长褂，轻飘飘的不知道什么质地，折射出如水弥漫的光泽。很明显那个被怀疑是妖怪的夏采桑也有同样想法，嫩红的嘴唇向下一撇，嘀咕了几句，说道：“你怎么过来了？江城，不，江城子，别怪我没有事先说清楚，何满可是在里面动手了，要想越界管闲事，你好生掂量着。”

“我是按规矩行事。”真名实姓显然是江城的那人神情异常不满，“那只好歹是妖王，虽然现在实力大打折扣，也不能掉以轻心，上面让我来看着你们，免得又出什么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 夏采桑冷笑，“算了，既然都已经过来了，那就进去看看吧。”说完，不理会江城的焦急阻拦，一把拉起刘廉迈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眼前景象全然不同。

先前平静而昏暗的空间此刻仿佛狂风中翻腾的云海，说不清是迷雾还是微光的丝丝缕缕忽而聚拢忽而散开，动若闪电，疾驰千里，伴随轰隆隆仿佛雷鸣的巨响，令人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鲜红到妖异的水滴到处飞舞，转眼就消失不见，每消失一滴，空间里的重压就增加一份，货真价实的重压，如果是普通人进来百分百会窒息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