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的手稳稳停在他心口，渐渐散发出奇妙的光点。这些萤火虫一样洁净的光芒没入衣服里，连带着血肉、骨骼……变得透明起来，而在那红彤彤的一片剔透中，并没有心脏的影像。

存在的，仅仅是一张金黄的符纸。

“封神榜中，比干剖心，服用灵符而能自己走出一条街去。”

“你现在其实也一样，只不过已经不需要那句话。”

“刘廉，你现在不算是个活人。”

第十五章：比过去更久远的，与椰子的过去（上）

刘廉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胸口透明处呈现的那道符，脑子里嗡嗡嗡响成一片。

“……也不算是个人。”

何满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那个妖，应该改造过什么，你的体质还在逐渐变化，我们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只好汇报给长老。”

“没想到他们竟然想要强行破坏你的……生机。”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他有一半没听懂，反问道：“破坏什么？”

“唉，我怎么和你说呢？”

上古之际，天地相离，清浊两气分化成阴阳。阴阳静则万物生长，浸则万物相争兴衰盛亡。人作为万物之一，自然也逃不开这个规律，有一些大智慧者，便把此称呼为生机。

然而，若阴阳二气断绝，便是生机绝。

生机断绝则死，死后如果还有意识能够行动，便是再次有了生机，却因为和生灵不同，常常被称呼为“妖”。

至于鬼类，其实只是阴气还没有断绝干净，令意识在三魂七魄上有所凭依，才能够存在世间，衍生出种种传说。

事有反常必为妖，妖不易见，必须是机缘巧合。

所以刘廉应当死过一次，他现在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人类了。

身为人类而修炼多年的长老们，当然不可能看着一个妖在自己眼皮下自在，原本是要出手消灭掉，但由于这件事牵扯到椰子——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紫耶妖王，便勉强留下他一条命，作为日后一步闲棋。

“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用你自身的生机来压制你体制的变化。”

此后何满就没说什么了，直接起身走人。

刘廉能够大致猜到他把话卡在关键处的苦衷，这道符的后果是什么？想想都不可能很轻松。何同学在邋遢的外表下是个认真固执的好孩子，连他都愤怒得在当事人面前揭开真相，其实也就真的不用多说了。

出院的时候刘廉和同事们又出去喝酒唱K，上次的斗殴就算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直闹到半夜，他才带着醉意打车回家。

门口……正有六双仿佛走失宠物般楚楚可怜的眼睛望着他。

“咦咦咦咦咦？”

脏兮兮滚了一身泥巴的兔子、浑身披挂菜叶的蝙蝠，还有一只……不管干净还是不干净反正都看不出来的蛤蟆。

“任务失败了……”

“都是你和那只该死的椰子害得！”

“所以、那个、咳咳，我们可以在你这里付房租做家务……”

三只妖继续楚楚可怜。

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刘廉扯动脸皮笑笑算是打招呼，干脆地打开了房门：“进来吧。”

现在别说是住进来，就算把他们供起来也绝对是心甘情愿。

嗯，这大概就是病急乱投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吧。

坐在沙发上，刘廉有很多话想问，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只好先从最近的说起：“我说你们都怎么弄成这种模样？”

白双、詹余、老猫头还保持着动物的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结果还是最好欺负的詹余开口。

“唉，自从那天追丢了你们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竟然又派了翳妖朝阳下来，他可是有名的凶神，我们当然不敢和他抢功劳，便找了个地方待着，等事情完了就回去。”

“没想到那家宠物店……咳咳白双我什么都没说，那个地方居然失火了，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居然就看到椰子那家伙从‘妖时’里走出来，身上全是血，阴森森地冲我们笑，二话不说就给我们下了不能变成人形的法术，其实大家各有立场你说这是何必呢唉。”

“再后来我们发现保持这个形态只能说话没别的妖力……咳咳老猫头你瞪我干嘛，在大城市不好混啊，早晚都有打狗队城管还有混蛋餐厅的偷狗贼，我也不能一天躲草坪里老猫头也不能一天飞在天上挂在树上，好在我们发现还有你的气息可以追踪，就一路过来了……”

一手按着兔子一手掐着蝙蝠的刘廉保持淡定微笑：“所以你们过来求包养？”

“吭”！兔子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没关系没关系，我这房子不大几只宠物还是养得起的，只要你们守规矩，我不介意多几张嘴吃东西。”

“哧”！这次是蝙蝠挥爪子挠了他一下。

詹余诚恳地看着他：“其实我们变成人形后还是可以交房租的，也不能在你这里住一辈子么，呵呵。”

另外两只妖干脆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下去，这该死的没妖族自尊的癞蛤蟆！

于是，两族会谈在和平友好气氛中结束，双方达成一定共识。三只妖心情很好，今晚总算有了住的地方，刘廉的心情也很好，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事后他谈起在医院看到的那个符，詹余同情了很久。

“那就是初级的锁妖符，拿你的性命封锁住妖气，等两者互相消磨得差不多了，符也就散了。”

“那我呢？”刘廉满怀希望的问。

白双拉耷着眼皮不屑地瞥了他一下：“三魂七魄都没了，当然是灰飞烟灭。”

“那解决方法呢？”刘廉坚持满怀希望地问。

这次三只妖都想了一下。

“等你变成妖能够进入妖时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带你去看族里的解符师。”

“那我什么时候能够变成妖？”刘廉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妙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

“等锁妖符去掉的时候。”

就因为这段话，刘廉特意安排了一个空荡荡的塑料箱子作他们的住宿间。

“其实还有个办法。”见到这种待遇，老猫头赶紧弥补同伴的过失，“你可以先用妖族的方式修炼一下，说不定就能够冲破符了。”

“要是没效果呢？”

“那、那你也可以用人族的修炼办法试试……”

又找了两个箱子出来分别铺上旧棉絮后，刘廉就抱着毯子上楼了，准备效仿詹余说的吸收日月精华试试。

吹了一夜凉风，他感冒了。

三个箱子的棉絮被撤走，理由是房客不爱护公物。

白双含泪拿出自己珍藏的人类修炼秘籍，刘廉第二天晚上继续打坐，然后腿抽筋了。

当他发现所谓秘籍在新华书店卖20块钱一本的时候，三个箱子又变成了一个。

“干脆我们渡妖气给你吧！”

在箱子里挤成一团苦不堪言的房客们提议。

“怎么渡？”刘廉怀疑地问。

“我们每个妖的身躯里都有一定妖气，只要运行妖气，就可以吐出体外了……呃呃呃！”被拎住来的肥白兔子在半空挣扎，刘廉摸下巴：“身躯内啊……好久没有炖兔子肉了。”

詹余大叫：“吃了也没用！妖气又不在肉里。”

“那在哪里？内丹？”一口说出让三妖心惊肉跳的话来，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兔脸蝙蝠脸蛤蟆脸的表情，摇摇头，“你们也太没创意了吧。”

“给我说实话！”

三只脑袋一起摇。

“我不想养没用的宠物了，今晚炖肉！”

三只脑袋摇得更快。

“那你们今晚流浪街头吧。” 刘廉特别诚恳地说，将兔子扔进去把箱子关起来。

“别啊，我们可以把内丹暂时借给你练练，但是你现在可是人类，后果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老猫头最是聪明，知道自己现在很弱势没法讲条件，干脆埋个地雷，免得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行啊，刘廉点头，反正他也就是试试。

然而一旦那纯粹是烟雾凝结成的圆球状物体滑入口中，就有什么在身体内部剧烈地爆开。

剧痛！

浑身骨骼血肉统统被挖掉似地的剧痛！

最难受的，还是胸口，那不知道是什么在跳动的地方好像要被胀裂一样，也许气球爆炸之前就是这个感觉吧。

但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慢慢浮现出来……

第十六章：比过去更久远的，与椰子的过去（下）

仍然是那个梦境的延续。

不知何时就不再出现了的梦中场景，这一刻，疯狂地旋转起来。

他看到自己由于那少女的一个命令，搬到她所居住的地方，那里终年笼罩在雾气中，隐隐约约有着绚烂的花海，就像是漫画里常常出现的特写图画一样。然而，并没有太多关于她的记忆，占据最多的，居然是和那名黑发男子的交谈。

心情十分的焦虑，还有一丝不安，似乎在想着要不要做某件事。

少女，也就是那位城主的孪生妹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

“别忘记了，你是为什么才来的。”

为什么？

他很想知道。

反正不可能是为了和情人私奔对吧，刘廉觉得这个剧情完全没有桃色的成分，纯粹是带人看风景来了，如果把对话也加上的话，就是一出活生生的现代剧啊，特抽象特文艺特实验的那种。

然而梦中的自己肃穆地答应下来。

慢慢地走向偶尔会离开大殿，在空旷的星光原野间伫立的黑发男子，就那样，交叠在一起。

拥抱。

亲吻。

肌肤接触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对方只是因为寂寞才接受，清明的眼瞳中，是仿佛觉得此事可有可无的倦怠感。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头发也快竖立成刺猬。

刘廉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拖沓的梦居然会那么劲爆！连个过渡都没有，直接跳转到十八禁的内容，不，根本是二十五禁！虽然如今菊花一词已经是家喻户晓，但要是公开放映是一定会被拖去关小黑屋的……不对，他这是做梦吧？那么难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是真的，他这么个有女朋友的魅力好男人也逃不掉这个宿命？

不停安慰自己，春梦罢了。

好在梦境很体贴地将接下来的儿童不宜内容处理掉了。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梦的混乱。

是因为太过耻辱，心中的痛苦一次次冲击脑海，才会模糊掉那段记忆。

真可笑。

自己居然会做出那么老套又无耻的事情来。

此事过后，两人的关系似乎是确定下来了，每天，都可以见面，黑发的男子并没有为此而改变态度，言行冷淡，却不失亲密，自己也同样如此，而且，甚至有种沉迷在这种与世隔绝之地的感觉。

感觉，是不可信的。

于是他目瞪口呆地目睹了梦中自己杀害城里居民的全部过程，带着湿答答不舒服的感觉，拖着一身鲜血，来到大殿的门口。少女就在那里，告诉他不用进去了，然后风姿绰约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渐渐没入殿内黑暗的身影。

好像，这就没他的事了。

从梦中苏醒过来的前一刻，刘廉很不甘心地想到一个问题——

他到底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啊！

睁开眼，就看到三只房客焦急地围在自己身边，

喂，怎么和韩剧看望白血病人一样，要不要摆出那么沉痛的表情啊？刘廉刚想问话，不料从张开的口中冒出一股黑不黑，灰不灰的烟气，眼看着它们重重地松了口气，其中那只蝙蝠更是忙不迭地一口吞下去。

很好，原来根本是在担心出借物有所损伤啊。

他翻身从冰冷的地面坐起来，高深莫测地看着那几只看起来分外柔弱无助的妖怪们。

“您没事儿吧？”妖族之耻，蛤蟆詹余恭恭敬敬地问道。

想回答一句“你说呢”觉得太娘，答“没事”又太不符合事实，说“有事”的话……有个毛啊，含着人家妖怪的内丹做了场二十五禁春梦，这、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刘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自己噎了个半死。

想了想，他决定旁敲侧击。

“妖城的城主，到底是什么？”

三只妖怪同时目光闪烁，极力想要掩饰住震惊……别掩饰了，动作那么一致是个人都看得出有鬼，刘廉很不耐烦地想。

“双生子的其中一个可以当城主，那另一个怎么办？”

想到没人可以知道自己的梦境内容，他决定发挥大胆猜想、小心求证、装傻充愣、理直气壮的优良精神，继续诈唬。

三只妖怪很一致地张大了嘴巴，看起来，很让人有塞点什么进去喂食的冲动。

在他的暴力威胁下，那只兔子总算是不情不愿地吐露了据说本来应该保密的一大八卦……不，历史故事。

所谓妖城，其实相当于星球了，只不过并非圆形，而是一块块漂浮着的平板土地，面积不等，居住着数以亿万计的妖类，是战区以外妖类的种族繁衍地，地位大概和人类种族繁衍地中的地球差不多。

基于本族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天性，在诸多前辈各种各样，花式翻新的指引下，所有妖城还是在自行发展中顽强地走上了大一统的道路。

这条文明之路，不知道令多少妖族里的民主战士和无政府主义者为之扼腕叹息。

那么，妖城城主的诞生就十分理所当然了。

“历史上，只有一对双生子担任过城主的位置，其他的大多数都死在争夺的过程中。”

刘廉表示理解，自古以来皇帝都是孤家寡人，身边有个心意相通的兄弟……那还是去《兄弟连》的片场吧谢谢。

他没注意到，其余的妖怪脸上神情变得很古怪。

“这个，咳，担任城主的，是双生子中的哥哥，至于妹妹，从那天起就一直隐居，很多人都猜测她是被囚禁起来了。”白双不愧是兔子妖，口齿伶俐条理清晰，让人不免私下猜测它在战区里的职务会不会就是撰写公文，“但是当时的战区还没有保护繁衍地的条例。随着战争的扩大，这座妖城也受到波及，被双方视为必争之地。”

“得到消息的城主准备迁徙居民，但根据确实的记载，人类当时就派出了间谍，破坏了这一行动，最后，这座妖城彻底的覆灭了。”

短短的几句话，严丝合缝地跟梦中场景对上了号。

“那对双生子再也没有消息了，只是那个间谍，后来还在战争中大出风头，成了你们人类的英雄，统领过亿万大军，不过后来也死了。”

刘廉心情很复杂，那个自己原来做的是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这个手段可不可以换一种威猛点的比较好。

不过，那个家伙已经死了？

他满怀带着点遗憾的良好感觉，自以为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了。

“妖，如果可以轮回，他们今天说不定还活着啊……”

怎么说也是新信息时代轰炸过的好青年，没见过猪跑路不代表没吃过猪肉，被广大电视剧荼毒的脑海已经开始补全那一段旷世的人妖大战。想一想自己曾经在星球大战中，手一指樯橹灰飞烟灭，那感觉不是一般的痛快。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