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尘愣了一下。低了头,揉着脑侧,“……你呢?”
林残答得很平静,“我是一族之长。”
异尘呵地笑了,“你……嗝……你这点倒是没变。”
“我也一样。”他呵呵地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再添。
我也一样不后悔。
两人沉默地对饮着。
再到后面异尘就完全醉了,他原本就在外面喝过回来,此时整个人都混沌起来,迷迷糊糊嘴里乱喃着不知道什么,昏
沉沉就往桌上趴。
林残放了杯子,起身屈尊去扶异尘。
但他刚拽住异尘的手臂,将对方提起来了些,就被脚一软的异尘一把又拉了下去,两个人跌滚在地,异尘被他压在下
面。
迎面酒气,脸与脸贴得如此之近,林残回过神就看清近在咫尺那双迷蒙蒙的桃花眸子,渗着水意,朦朦胧胧。
他不知道那里面映的影子是不是自己。
异尘一笑,那双眸子就眯成了水气氤氲的月牙儿。
“别拉,等我……嗝!……再躺会儿……”异尘醉醺醺地笑着。他伸手要推开林残,却没什么力气,推了两下,突然
一把揽住林残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
双唇相触的瞬间,林残睁大了眼睛。
他睁着眼睛看着异尘已经闭上的眸子。异尘温润的舌尖滑入他口中,那是太过久远的触觉。他曾经很沉醉。
林残眼色缓下来,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
“啪哗!!”
突然的破碎声打断了他们。
林残神智顿回,一睁眼对上异尘也回过神、满是惊讶的眼睛。急忙从异尘身上退开,回头一看——
林达站在不远处,手里端着的醒酒茶已经洒了一地。
三个人都呆了一会儿,林达转身就跑。
林残翻身起来就去追。
剩下异尘大睁着眼仰躺在地上,喝那么多酒,全给吓醒了。正呆呆看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一道阴影过来遮了月光。
袭灭弯腰把他给拉起来,刚扶出一步就被异尘一把推开!
“你怎么不拦?!”异尘吼道,踉跄一下,一扬手摔开了桌上酒罐。
明知道他喝醉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蠢事!就在边上看着!也不在林残之前过来扶!也不出手拦一拦!
袭灭一动未动,罐子在他脚边四分五裂,透明的液体溅在他身上。
“你明知道我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异尘吼着,见他仍是那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也给摔了
。
怒气冲冲地坐在桌边,双手捂了头,大口喘着气。
袭灭就在边上立着。
异尘抱了会儿脑袋,怒气渐消,懊恼更多了一分。他知道自己在迁怒,喝得昏三混四抓着林残就吻的又不是别人。这
些年他花天酒地,不知和多少人滚过床单,袭灭不都是在外面守着。
他只是侍卫。
沉默了一会儿,异尘突然低低地道了一句,“灭。”这一声比较平静。
“碎渣戳进去了,”他闭着眼将流着血的手掌翻开,他先前太激动,杯子在手里的时候就捏碎了,“血淌到脸上了。
”
袭灭沉默地上去给他擦脸,挑碎片,包扎。异尘乖乖坐着任他动作。气氛平和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第二日的气氛也很平和,仿佛前夜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异尘借着宿醉睡到午后才醒,出门时遇到林残开了例会已经
回来了,正引着卫琰往大厅去。
林达跟在林残旁边,看到异尘,面上表情微有些尴尬,还是冲异尘笑着招呼,“尘尘。”
“尘尘也在?”卫琰转了脸来,浅浅地笑着,“这几日玩得怎样?太忙了,也没顾得上陪你。”
“没事没事,”异尘道,“我就自己随便逛逛。你们忙。”
他看了眼林残,后者面上仍是冷冰冰的。
是的,当时只是醉了罢了。
“对了,这事跟血药也有关系,你也来听听吧?”卫琰道。
林残没说话。
异尘便跟着他们去了大厅,左右都屏了,林达引人送了茶水,也退了下去。
“边疆的密报,”卫琰端着茶道,“应该你也收到了。”
林残唔了声。
第二军长黎渊元来密信。边界正与天界大战的魔界军中,“血祭”疫情愈演愈烈,战事连连溃败,听闻魔都扣有奇茶
,请求先发与军营使用,解燃眉之急。
至今,边界军中出现“血祭”的消息一直被封锁,不敢通告全界引人心不稳,更不敢让敌对的天界军知晓。内忧外患
,魔界已是千疮百孔。
好在现在有了血药。
“她还不知现在已有血药一事。我想依她请求,将现在第一批提取的血药运给边界军先用救急。”卫琰道。
“我也正有此意,”林残道,“另外军资和增援……”
“我去吧。”异尘突然说。
那两人都转向他。
“阿龙仔不是在那边么,我去看看他,顺道带队把药送去。现在圣血树已有,我待在这边也没什么用了。”他道。
“如此也好,”卫琰笑道,“有你护队自然放心。阿残你说呢?”
林残唔了声,别回头去没再看异尘。
异尘打着哈哈没什么事那我抓紧时间再出去逛逛,脚底抹油又出去了。
林残与卫琰又谈了些其他公事,便送卫琰出门。走着走着卫琰道,“你们怎么了?”
林残没说话。
卫琰便没再问。他和林残自幼好友,相互之间都了解得很。对方不想说,便不再多问。
临要走了,林残突然道,“你不亲自去?”
卫琰笑笑,“魔都事多。”
“你不担心?”林残道,“这几次密报的都是黎渊元代发。军营状况如此恶劣……”
卫琰抿了抿唇,仍是牵出缕浅浅的笑,“……他跟我通信过,说他很好,没有染上。”
那个“他”自然是指雷龙。
然而只怕卫琰自己也不信,林残只从他的笑容里看出苦涩。
夜里异尘十分干脆地在花街留宿,春宵一夜不觉晓,日上三竿才回了林府,要往边界的运输车队已经集结了,正等着
他。
没什么行李,异尘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要上车。
“你去了之后还回魔都吗?”一到分离时刻,林达仍是泪汪汪的。
“再说吧。”异尘捏巴捏巴对方水嫩光泽的漂亮脸蛋,“美人啊美人,来给哥哥再亲一……”
人家老哥站在旁边,他只敢再抱一抱。卫琰也来送行,也被他顺便蹭了豆腐,狠抱一把。
林残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异尘转身走向自己那辆车,刚要抬脚上去,又倒了回来。
林残沉默地看着他走回来,指尖微颤。
不料异尘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林残疑惑地看着他。
“差点忘了,”异尘笑道,“人界的一个朋友还回来的,说是三千多年前天魔圣战时落入人界的魔石,我也不知道这
有什么用,交给你们议事会头疼吧。”
“别了。”他摆摆手说。
这一次走得更加干净利落,车队都行出魔都了,他才掀开车窗帘探出身,看着远去的城墙发呆。
走回去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要说什么,想了半天,只有那一件事能说。
他觉得林残的表情也是在等着他说什么。
呆了良久,笑笑,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其实真没什么。”
作出这么一副要感慨的样子做什么?不舍么?
明明两个人都不后悔。
他不知道心里那种浅浅淡淡、说无又有、复杂莫测的情绪是什么。
不知为何,隐隐还有些不安。眼皮老跳,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迎面一阵干涩的风,吹得眼睛生痛。他打个哈欠缩回车厢,罢了,懒得想。
抬手拍拍车厢壁板,懒洋洋地唤了声,“灭,渴了……”
第 12 章
黑暗里仍是迎面扑来的陈腐气息。藤叶蔓展,发出微小的摩擦声。
林残将灯挂在藤枝上,徐徐走近藤条纠结深处的黑色物体。
他突然脸色一凛,微皱了眉。
“……赫……赫呼……”
那团人影发出低弱嘶哑的呻吟,垂在外面、干瘦苍老枯萎的手,指尖微微颤动。
林残垂了腰,将手里那枚掌心大小、通体俱黑、上有盘龙雕刻的石头递过去。
那只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缓慢地做出抓取的姿势。
林残眉头一锁,收回了石头。
他一拂袖,藤枝滑动着将那盏灯递给他,执着灯退出几步,扬左手划出阵法,多加了一层咒缚。
幽蓝光网笼罩下,那只手不再动弹,毫无生机地垂着,仿佛枯死一般。
林残转身离开。
他没看见,随着门的闭合,昏黄的光线撤离房间,黑暗里的手突然再次颤抖了一下。
“……吾……儿……”苍老嘶哑的呓语。
……
风声猎猎。
广渺无边的黑色大地裂纹许许,仅有的几株枯黄草木在风中剧烈颤抖。
战场上,一片破败的旗帜被风撕扯着,从地上被卷起,发出刮刮巨响,扭动着翻卷着飘过一座荒芜的小山坡,卷入谷
地。最终停落在一座帐篷的顶部。
寒风中一顶顶军帐如坟包般蔓延,于风中寂寂,一派死气沉沉。
校场中间,十来个衣衫破败、面色灰黄、狼狈不堪的士兵,被咒缚着跪倒在地,神色或绝望或不甘。
披战袍的女将一头高高束扎的橘色长发在风中飘扬,脸色与他们一样枯黄,神情盛怒。她手中执着的长剑一挥,地上
哗地一道深深剑痕,泥土飞溅。
“雇佣军逃走,也就罢了!”她喝道,“你们身为编制正规军,受训数十年!如今战事紧急,竟然临阵脱逃!!魔界
内忧外患,你们这些废物,可有半分血性?!!”
她一摆手,冷声道,“都拖下去斩了!脑袋给我挂在校场上,示众三日!”
周围上来一排士兵架起他们就要走,为首的那个逃兵突然挣扎起来,高声喊道,“血都要吐完了,哪里来的血性?!
连连战败,派出的兄弟们皆全营覆没,你还要我们去白白送死?!如今‘血祭’横行,弟兄们接二连三地病倒,你们
可曾想过半分办法!弟兄们在战场上一边咳血一边拼命,都是傻子不成?!老子不服!!”
“对!我们不服!”其他人也跟着嚷道。
“魔都分明已扔下我们不管,我们凭什么为他们拼死拼活?!
更有一人不甘地喊道,“救命的奇茶都被你们做将领的扣下自己使用!留我们苦苦等死!凭什么?!”转而冲着架着
自己的士兵喊道,“为这种人卖命也值?!你们都是傻子不成?!”
那女将面色一变,上前去就啪地给了对方一巴掌,“一派胡言!哪里来的奇茶!你竟敢擅传谣言,动摇军心!”
那人哇地咳出一口血来,喘了几口,冷笑,“……军营里早已传遍,你即便杀了我,又怎么堵得了所有人的口?军长
一月前就染了病,至今还好好地站着,却以头盔遮面、从不示人,怕是想掩盖自己服了奇茶已经病好的样子吧?”
“叫军长出来对质!!”“叫军长出来!!”其他人都喊着。
“放肆!!”那女将脸色顿寒,扬剑就要将吼叫得最大声的那人毙命。
“渊姐!”突然有个嘶哑的声音道。
女将住了手,回头见是来人。神情紧张起来,迎上去低声关切道,“你不是在帐内休息,何必真的出来。”
站在几步外的战将,一身战甲烈烈似火,胸甲与头盔上皆雕着龙印。身后跟了一个侍卫,两名副官。
正是魔界边境军三军统帅,现任魔军军长雷龙。
雷龙低咳了几声,“……我再不出来,只怕传什么的都有了。”
他缓缓走上前几步。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为首的逃兵头上,异于常人的高大身材与逼人气势,让那逃兵缩了一缩,眼里露出敬畏的神色。
“军……军长……”他抖声道。
雷龙在他面前站定,抬手摘下头盔。
盔甲后面的脸色与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为灰黄晦败,唇色苍白,眼袋黑而厚重,眼窝深陷,眼底渗着黑色的血丝
。
但即是这样,他眉宇间的坚毅与威严仍是半分不减。
“如你们所见,我病了月余。”他道。声音低哑,但坚定。
那些逃兵都惊异地看着他。
“也如你们所见,我没有服过什么‘奇茶’。我戴头盔,是怕面露病容,动摇军心。不想成了反效果。”他将手中头
盔扔开。
“‘奇茶’一事,仅是传闻。我已经上报魔都,如果真的存在那种药,一定会下发给全军。我军节节败退,弟兄们白
白送死,是我做军长的失职……咳,咳咳……”
他突然低头捂了嘴,嘶哑地咳了起来,一手心的血。
那女将和几个副官忙围上来。
他摇着头摆摆手,让他们退开,又示意放开那些逃兵,深呼吸了几口,道,“……如此形势下,你们真想走,就算拦
得住你们几个,也拦不住更多……我现在放了你们,你们可以选,走还是留。走,我不会拦,若是留下……”
他顿了顿,提声喝道,“我是粗人,没什么大道理可讲!若是选择留,我只会说,‘血祭’无药可救,却不是非死不
可!至少不是非现在死不可!我撑了这么久,你们也必须撑下去!我能上阵杀敌,你们也必须去!身后就是魔界的土
地,我断不会让天界人踏上它!!”
他没再说话,捂嘴又低咳了几下,转了身。
身后有扑通跪地声。
……
橘发的女将掀开帘子入了总军帐。见雷龙正在桌前看着地形图。
“怎样了?”雷龙抬首问。
“走了两个,其余都留下了。”黎渊元道。
雷龙唔了声,低头往地形的山谷中间嵌了块小石子,“咳,咳……魔都那边有消息没有?”
“我正要来说此事,”黎渊元道,示意左右,那些副官便都退下了,独留了他们俩人的侍卫守在帐外。
“林族长说有了办法。”黎渊元道。
“办法?什么办法?”
“他没细说,”黎渊元道,“军中出了叛徒一事,我跟他提过,他也许是怕消息走漏。我们只能耐心再等一等。”
雷龙点点头,捂嘴又咳了一阵,看着掌心的血,低声道,“……渊姐,实话说,我怕是等不了了。到时这些烂摊子只
有交代到你身上,你不要怪我……”
“说什么傻话!”黎渊元眉头一皱,“你都撑了这么久,怎么样也……”
她一激动,自己也跟着咳了起来。呕出一大口血,惨笑道,“……看,也别指望我了,你还是自己撑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