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终于给逗乐了,“尘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好玩。”
“呵呵,小达达你也没变啊。”——还是那么爱哭 =_=||| 。
林达笑着摇了摇头,垂了眼,“哪有,我变得挺多的。”
“变成大美人了嘛!”异尘作色狼状又要扑上去,“来给尘哥哥香一个……”
“对了,尘尘你知道么?我哥要成亲了。”林达突然冒出一句。
异尘动作一滞。
第 10 章
他翻回身坐在床边,顿了顿,回头的时候仍是一脸笑嘻嘻地。
“跟谁,你么?”
林达道,“尘尘你还是喜欢开玩笑,怎么可能?是濒海城的贵族林韵的女儿,叫林韵霖,那才是个大美人呢。原本大
婚的日子定在上个月,不巧我染了病,魔都又乱,这才延迟了婚期。等事情过去了,嫂子就可以入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异尘的表情,却见对方仍是嘻哈哈地笑着,“那我可要恭喜他了,我在魔都待不了几天,要
不让你哥先把喜酒给我请了吧。”
林达眼底的神色黯淡下来。
“怎么?”异尘仍笑着。
“你一点也不介意么?”林达低着头道,“他要成亲了,你以前和他,明明……”
一滴两滴水又打在白花花的被褥上。
异尘很无言地抬手给他抹眼泪,心里感慨着果然不愧是俩兄弟,变脸都跟他哥一样快,“你又哭……我都没哭你哭什
么?”
“我们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不懂事嘛!”他拍着林达的背,语调轻快。
“你看,其实这样挺好的,你哥一族之长,就该光光鲜鲜娶个纯血统的族长夫人,传承最纯正的血脉,他不是一直都
这样希望么?这样最好了。”
林达擦了擦眼泪,恩了声,“……‘挺好的’。”
“那就是了,”异尘爽快地拍拍他,“不哭了,啊?”
扬了扇子呵呵笑,企图转移话题,“对了,小达达有没有中意的小姑娘?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个漂亮姐姐,不是贵族,
虽然有一点点凶,对人还是很好的,而且你见过哟。”
摩拳擦掌要把敏敏给推销出去。
林达连忙摇头,“不用。我就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异尘哦了一声,有一点点失望。敏敏那丫头又凶又懒,以后真要嫁不出去怎么办啊,他忧愁地想,我自己接收么?呃
……消化不了!
他光烦心敏敏的事了,没注意到林达说那话时嘴角挂着的一丝苦笑。
异尘不知道。林达和他一样,也不一样。
他羡慕异尘。
他自生下来就不得不叫哥哥的那个人,只对异尘是特殊的。特殊到五十年来,绝口不提异尘、不回忆过去,却在每一
场最终惊醒的梦里,都只叫那一个名字。
五十年前,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闹,看着他们越来越亲密无间。看着异尘说着那些、做着
那些、最后再没回头地离开。
五十年后,他也只能默默站在那个人的床边,听着异尘的名字被反复呢喃,然后故作关心地唤醒对方,然后装作什么
都没有听见。
他没异尘那种勇气。
从以前到现在,他从来不敢、不能去争。
甚至连说都不能。
他羡慕异尘,甚至可以算得上嫉妒,但其实懦弱的他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
他如此羡慕了异尘五十年。五十年后才知道,原来,异尘已经不想争了。
他不知是不是仍该羡慕他——想做什么的时候就能做什么,不想了,真的就能放得下。
五十年前五十年后,他只能一直如此。他不争,也不奢求,觉得只要能永远守在身边,就是最好的了。
……
也许是之前先服了几日压抑病症的奇茶的缘故,林达好得比袭灭快得多,不多时高烧便退了下来,异尘扶着他出门远
远地看了看林残和卫琰,打过招呼,便又扶他回了屋。
“状况很好,应该再过一两日就能出来了。”出了结界,异尘跟林残和卫琰道。
“其实‘血祭’早在一百三十多年前就发病过。当时是在下河城隶属的一个村庄里,人们以为那个村受了诅咒——事
实上也可能就是诅咒——见无药可医又传染迅速,就将全村人堵在村内,活活烧死。我母亲就是死在火海里的,只有
我和我……姐姐,逃了出来。”他道。
林残沉默了一会儿,“……你没跟我提过。”
他看着异尘的眼睛。
他们曾经无话不谈。他知晓异尘的许多过去,但不知道,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
如同两潭死水遥相隔望般的对视。泛不起波澜,只从对方的眼里看到陌生与疲惫。
异尘先别开眼去,“因为回忆起来很累……”他道,低头用指节抵了抵额。
那时身为异族的他们,和村里其他非贵族的村民一样,无力反抗,他母亲拼死将他和姐姐埋在土里,只留下一小方呼
吸的地方,为了方便他们出来,土盖得不厚,表层的土很烫,姐姐趴在他的上面挡着他,他缩在下面听着她被烫灼的
嘶哑哭叫声,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血的液体淌到他身上。
火烧尽之后,他们逃了出来。母亲死了,姐姐背部烧伤,半张脸毁了容。姐姐病情加重,拼命咳血,他也是急昏了,
割自己的血喂给她,想着失什么补什么,结果姐姐的病竟然渐渐好了。
她不是他的亲姐,是母亲收养的混血孤儿,自小从他母亲那里学了一手好琴,后来她带着他辗转到了魔都,入了觞情
馆,遮起半边脸,做了艺妓。也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当时做歌姬的木真真,她和他姐姐是一唱一弹的搭档。
再后来的事情……他双手捂了头。
林残皱眉上前一步,站在异尘身后的袭灭却比他更快地抬臂、从后面挡住了异尘的眼睛。
异尘深呼吸了几口气,推开袭灭,“没事了。”
“……我现在想起来,那时全村没有出现病状的,就只有我母亲和我两个异族人,”他道,“我本身对‘血祭’免疫
,我的血就是药方。”
“但以你一人之血,就算流尽了,也救不了几人……”卫琰道。
“如果是血的话,”林残沉吟,“血族应该有办法。”
第二日议事会后,林残与卫琰便留了血族长老密议。异尘没去,议事会的长老大多不是经历过、就是旁观过当年的“
回巢”事变,他并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回来了。给林达又服了一碗血,他便出去大街上四处溜达。
那天夜里林府里便多了几个血族人。异尘颇有点为魔界众生贡献自我生命的悲壮,一边自我唏嘘赞叹着一边放了一大
缸子血,完事了惨白惨白地往袭灭身上一倒,微弱地呻吟了一声,“我死了,拖回去用被子埋了……”摸索着凑到自
己脸边的袭灭的手臂就咬下去。
缺什么吃什么补什么,蛇血也是大补,唔……
回去一埋,直昏天黑地睡到第二日正午才醒,爬起床仍是气虚,昏沉沉地任袭灭给他洗脸漱口束发穿衣服,头重脚轻
地一拉开门,林残站在外面。
“你醒了。”林残作出的是一副正要推门的样子,面色一如既往的冷肃。
异尘打着哈欠,“怎样了?”
“正在尝试与血族圣树相融。”林残道。
“那便好,没我的事了我就出去逛逛,”异尘说着往外走,回头,“你今日不开会?”
“就去。”林残淡淡一句,带着身后侍卫走开。
他穿得还是昨日那一套衣服,眼角淡淡的黑。一夜一晨里结在发上的冷霜被阳光晒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接下来几天林残都每日开会、办事。影族的族长、议事会的最高长老,成天有做不完的事,堆成山的公务,一直都很
忙。加上这一段日子里魔界状况百出,更是忙上加忙。白日里外出,夜里在书房理事至深夜才去歇息。
异尘也很忙。忙着抓紧时间领略新一代的魔都风情。
如今戒严时期,怕他四处走动不方便,林残原本要派几个家臣带着他,被他拒了。林残便只给了他一个通行令牌。新
集市、大剧院、占卜屋、古城墙,寻常人能去的去了,祭庙、魔神殿、精灵堂,常人不能进的也凭着那张牌子出入自
如。
几日下来,异尘摇着他那把拉风的扇子把大变样的魔都逛了个遍,白日里四处看新鲜、调戏过往美人,晚上就去花街
约会漂亮姐姐们,喝得摇摇晃晃回林府,洗洗倒头就睡。
有意无意,他们俩人自那天正午以后,再没见过一次面。
血族那边传来好消息,血圣树与异尘的血液相融之后,开始循环孕育新血,成品再过几日就能取出试用。
林达病情转好,与他一起染病的两个婢女异尘也买一送二割血大放送,几日后确认痊愈统统能够从结界里出来。只是
林达原本自小体弱,不能多受风,陪着异尘逛街不多会儿,就觉得不适,不得不倒回府去。
异尘送他回府,正逢天空中金色大鹏呼啸一声盘旋而下。
“还要去哪儿?”林达看着异尘转身要走,“也不急这一时啊,晚膳时间快到了,在府里用了再出去玩吧。”
异尘扬扇遮了面嘿嘿地笑,“花街的姐姐们等着我呀,要不小达达你也一起来?”
出门来迎人的林府二管家赶紧把自己家纯洁无辜的小公子拉了就走。
这一夜又是顶着月亮回林府,喝得一脚轻一脚重。异尘数着步子往自己房里踱,突然听到咔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个人影立着。
异尘也是真喝醉了,抬手就嘿嘿的笑,“嗨,好久不见。”
“……”
的确是很久不见。
林残沉默地立着,看着异尘一溜小跑过来,然后一跃翻上了屋顶,站在他面前。
“五十……唔,八年了,你这个习惯倒没怎么变。”异尘笑道。
月色好的时候上屋顶想事情是林残的老习惯,实际上是小时候跟卫琰混出来的,那时候卫琰就喜欢大半夜地拉着他上
去赏月聊天。他们俩那时都较同龄的孩子早熟些,聊的那些话题都是林达听不懂、雷龙不感兴趣的家界大事,卫琰偶
尔也跟他唠叨雷龙又闯了些什么祸,他也跟卫琰说林达最近身体又不好、府里四处寻稀有的药材。后来卫琰眼瞎了,
爬上爬下不方便,跟他约在屋顶甚至军营帐篷顶的也渐渐变成了异尘。
“你现在还常跟小琰这样?”异尘问。
林残冷淡地道,“各为族长,大半夜凑在屋顶上成何体统。”一旋身下了地。
异尘晕乎乎地跟后面嘀咕,成何体统,那你现在还爬上来做什么。也跟着跳了下来。
“你府上有好酒么?”他跟在一直冷着脸往前走的林残后面,“我刚才还没喝够,我们再喝俩杯吧?”
林残顿下脚步,道了一句,“这么晚了,没什么好喝的。”
“酒不就该这个时候喝么?”异尘抬头看看月色,很是皎洁明亮,“唉,你可比以前无趣多了。”
说着就往后退了一步。他有经验,这个时候林残那张冰山脸就会破功,啪啦啦暴出几条青筋,然后回身一掌拍过来。
然而林残什么也没做,仍是那么一张冰冷的脸,沉默了一会儿,道,“魔都产的蛛丝酿,人界的五十年花雕,你要喝
哪样?”
异尘愣了一下,“……都行。”
第 11 章
林残让拿了花雕。
坐在后院小亭里面对面了,异尘还有些微怔。他看着林残沉默地倒了两杯酒,推到他面前。
侍卫和管家都被林残叫退了,袭灭也退到几步外的树下。金色的大鹏在不远处合抱树上蜷成一团,脑袋埋在翅膀里,
偶尔发出咕咕的腹声。
看着林残垂着的睫毛下面深如水的幽蓝眸子,看着月色在对方脸上投下的阴影。异尘转着那杯酒,突然觉得对面的人
很陌生。
他发现原来人果然是会变的,至少现在的林残不再易怒,不再在他面前情绪外露。他像现在这样左看右看,终是发现
自己看不清了,对方的脸越来越模糊。
不知是不是因为醉了酒。
林残端起杯子浅酌了一口。
异尘也饮了一口,笑道,“这酒我在人界常喝,也叫女儿红,据说是他们嫁女儿的时候喝的。”
甜,酸,苦,辛,涩。是种百味杂陈的酒。
气氛虽有些尴尬,但话题怎么会不好找呢。他絮絮叨叨从人界的酒说到人界陪他喝酒的朋友,说有一个长一双狐狸眸
子的大美人,一喝醉了就会投怀送抱,每每刚脱了衣服还没办事就被他家脾气不好的那口子给找到拎回去。
但除了那一个,再没人陪他喝酒了。他居无定所,虽然四处结交了大把朋友,但大多几年几十年也难得再遇上。唯一
在身边的袭灭,一点酒也不沾。这点林残也是知道的——那年他们初入军营,林达给同营的一个百夫长看上,调戏了
几句,搞得林残等人差点跟对方干上,奈何军营里不能私斗,最后决定按男人的规矩办事:斗酒。那时候都是孩子,
哪能喝什么,这边林残异尘雷龙统统壮烈了,那边还一个未倒。最后从不喝酒的袭灭上去以一敌十,喝了大半夜,全
营都趴下了他还面无表情地立着。把异尘等人拖回去之后,袭灭倒头睡了十天十夜,吓得异尘再不敢让他碰酒。
异尘又唠叨着人界好玩的地方、好吃的东西,劝林残有空也去人界逛一圈。
“没时间。”林残冷冷地回道。他方才一直没说什么话,光听得异尘一人叽叽喳喳。
异尘叹了句,“‘小残残’,你……嗝……你的生活真的是……嗝……越来越无趣啦。”
他戒备地偷瞄着林残,等了半晌,林残只沉默着端杯子又酌了一口。
异尘有些悻悻,垂着头一会儿,突然哈哈地笑出了声。
林残疑惑地看向他。
“不,”异尘扶着额闷闷地笑,又打了个嗝,道,“我想……我真是无聊。”
既然都已经过去了,不想再有什么了,又何必在意对方与以前不一样的反应?
想来这几日躲着不见对方的行为,也是无聊得可笑,五十年来不曾回魔都的行为也有些可笑,如此做,到底是完全放
下了,还是怕自己放不下?
他伸长手给自己和林残又添了一杯。转着酒杯偏头看着月色,白得渗人的光在院里上投出树影斑驳。异尘眯起眼,觉
得有些困意。
“异尘。”林残突然开口道。
异尘手一抖,回过头,这还是再次见面以来林残头一回叫他名字。
已经是如此生疏的连名带姓了。或许还可以再添个伍字。
林残定定地看着他,依旧是深似潭水的眸子,异尘看不透。
“你后悔么?”林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