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弯腰,两人靠得更近,易谦的下巴几乎就垫在夙涯肩头,脸颊快要贴在一起,夙涯整个人都被抱在紫衣少年怀里,耳根能够感受到易谦呼出的气息,一阵阵地扑来,像要烫红他的耳根似的。
“阿夙?”解开了绳结却没有立刻将绳子解开,易谦仍旧那样将夙涯抱了个满怀,感觉到孩子在自己怀里直僵僵地不敢动,他遂慢悠悠地一圈一圈地将长绳从夙涯手腕上绕开丢在一旁,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孩子依依呀呀的声音从易谦怀里传来,易谦扶着夙涯的肩坐好,才发现自己一时得意居然忘记将夙涯口中的布团取出来。
“看我这会儿高兴得……”易谦笑着将布团取出。
夙涯看着那只手,手背上早看不见当初他咬的牙齿印了,但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在睡梦中忽然感受到的一阵温暖。那样的感受来得太出乎意料,太过靠近,真实得已经变得不真实了。因为曾经有过美好的回忆,所以他不想再失去,于是那个时候他就牢牢地抓住了那只手,又觉得不够,一定要留下印记证明那是自己的,所以就狠狠地咬了下去。
指尖先触上孩子被泥土脏了的脸,易谦轻轻抹去,从眉到眼到颊,抹去了那张脸上还残留的惊慌与恍惚。
“阿夙,是我啊。”易谦去揉夙涯的头发,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告知出神的孩子,真的是他,他把他找回来了。
茫然地点点头,心里忽然就变得很安定,然后夙涯看见绽在易谦脸上更欣喜的笑容。
易谦没想到夙涯会这样主动地来抱自己。灰头土脸的孩子靠过来,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的胸口,拼了命一样想要往里头钻,一个字都不说,就这样紧紧抱着。
该是觉得受宠若惊。
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后,易谦回抱住怀里的孩子,抬头望着此时正挂在树梢上的月亮,月光皎皎柔和,如纱轻薄,就这样披在夙涯身上,才真有种出尘清澈的感觉。
轻拍着夙涯的背,易谦柔声道:“阿夙,没事了,有我在呢。”
11.他是易谦也是九皇子(一)
自此之后,夙涯再没见过那个总是穿着红裙的小姑娘。
易谦与他说:“阿夙,事情都办妥了。”
春末夏初的时节,易谦坐在自家院子里,看着坐在身旁的孩子说道:“不过没找到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夙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如果真像易谦说的那样,事情都解决了,那些诱拐孩子的人都已经被绳之以法,但是为什么一切依旧这样平静。
夙涯仍旧记得在他回到易谦身边第二日,往日看来悠闲的少年皇子便开始变得匆忙,时常与庄淮同进同出,在府里待的时间比过去都要短。
好几次夙涯早上去见易谦,都听见侍者说易谦一早就跟庄淮出去了,或者是快到晚膳的时候,也不见那个人回来。
有一回连桌上的长烛都快烧尽了,烛台上堆了好厚的一层烛蜡,就着最后一丝烛光,夙涯才看见从外头回来的易谦。
少年脸上满是倦色,却在看见夙涯的时候勉力撑起笑容,与孩子说道:“怎么还没有睡?”
夙涯小心地靠近,伸手想去扶住那看来疲惫的身影,却不想袖管才抬起,就被易谦捉住了手,拉着他就往他的卧房走去。
回廊上有月光斜织而来,夙涯就跟在易谦身边,他抬头看着眉间微愁的少年,忍不住开口问道:“事情……很难处理的吗?”
易谦闻言顿住身形,低头看着正抬眼望向自己的夙涯。担心关切之意从孩子澈亮的双瞳中透了出来,嘴角的弧度又翘起几分,握住夙涯的手也渐渐收紧,感觉到掌心中夙涯的回应,易谦继续带着他朝前走,道:“有些棘手,不过总能办好的。”
易谦从不骗他,所以夙涯一直都相信着少年的话。
“阿夙,幸好及时把你救出来了。”事后,易谦总是这样感叹着,抱着夙涯,有时还要在孩子颈窝里来回蹭两下。
易谦的头发摩挲在夙涯皮肤上,痒痒的,教孩子想要伸手去挠,却在最后就揽上了那人的肩。
“小家伙终于知道要给我些反应了。”易谦满意地将夙涯抱起坐在自己腿上,总将他当成七岁时的样子,笑道,“要是将来能遇见那个给你报信的小姑娘,我一定好好谢谢她。”
不知还会不会遇见了,茫茫人海,相遇的时候那样始料不及,分开的时候也悄无声息,要是可以的话,也就别再遇见了吧,看不见,也就能想着她兴许找着个愿意收留她的好人家,有了个好归宿,就跟他一样。
“阿夙。”易谦轻摇着夙涯的身子,道,“以后都不让你跨出这宅子的大门了,免得再走丢了,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地把你找回来了。”
“不……”虽然是反对,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却丝毫没有底气,夙涯甚至最后直接缩在易谦怀里,头都不敢再抬一下。
易谦朗然笑了出来,将夙涯环在自己臂弯间,道:“跟你开玩笑的,要回头我出门不把你带上,得是多难熬。”
就像易谦身上的玉佩一样走到哪都带着。
夙涯这就伸手去触佩在易谦腰间的那块佩,触手即温,色泽温润,雕花精致,很是教他喜欢。
“阿夙要是喜欢的话,就送你了。”易谦将玉佩推到夙涯跟前,微微沉了声,像要夙涯注意听他说话似的,再又凑近了孩子耳边才说道,“可不许弄丢了,否则就把你交给庄淮。”
夙涯闻言即刻双手捂住玉佩护在胸前,那紧张得睁圆了双眼的模样教易谦忍俊不禁。
明知是易谦与自己开的玩笑,他却偏偏当真了,就是忽然怕这玉佩坏了或是不见了,就是这样双手捂着也觉得不太安全。
“庄公子?”夙涯见庄淮正从外头走进来,他便想要从易谦身上下去。
偏生易谦抱着他不放,低声道:“听听庄淮说什么。”
那一头庄淮瞧见园子里这两人亲密的动作,不由停了脚步,等了片刻不见易谦要放夙涯走的样子,他便继续上前。
待到了易谦跟前,庄淮拱手算是行了礼。
“那些孩子都各自送回去了吧?”易谦问道。
“能寻到家人的都送回去了,寻不见的,也都找了地方安置下来了。”庄淮回道。
原本浮动在易谦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尽管那只手还扶在夙涯肩头,却隐有收拢的意思——夙涯明白,这是易谦正在暗中思量。
关于被劫持一事,易谦对夙涯所言一向甚少,倒不是欺瞒,不过确实不大好说。事情牵连有些广,其中不能出岔子,否则他们的日子就都没有如今这样逍遥了。
“五哥那里也都没事了?”易谦又问,眉峰已然蹙紧,同时他也示意夙涯先行离开。
夙涯就此从易谦身上下来,离开的时候听见庄淮说“五殿下那里也都已经说通了,就是三殿下……”。声音越来越小,再后面的话,他就没再听见了。
快要走出园子的时候,夙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易谦也正朝他这头望过来。天光明媚,照在那人身上,尽管还有连日来奔波的疲倦,却也将易谦衬得仿佛更加俊朗坚韧,比起过去,有了好些改变的样子。
易谦还坐在那张榻上,伸手朝夙涯挥了挥,见孩子就此离去,他便收起最后一抹笑意,转而看着庄淮,沉下脸色道:“这事是我做得不够周全,下个月三哥大婚的时候,先从礼上补回些吧。”
庄淮点头称是。
易谦望着方才夙涯离去的方向,那里一道拱门隔了视线,刚才还站在拱门下朝自己回望的身影这会儿已经不见了踪影,除了日光照着一边的墙头拉下一道影子,就剩下门前那条石子路以及路边种植的花草,看来满眼锦绣,其实若没有夙涯的影子,怎么看都仿佛有些空空荡荡的。
微微一哂,易谦朝后靠去就此倚在榻上,与庄淮道:“没事你也回去吧,这些日子也劳了你跑进跑出,多歇着吧。”
“谢殿下。”庄淮回道。
七月三皇子易康成婚,婚宴上一众皇子相聚,衣香鬓影,好一派皇室气度。
易谦与庄淮并没有掺和在众皇子彼此言笑的交谈间,两人就坐在一旁,啜着酒,看着往来宾客,看似惬意。
“九弟怎么默默地躲在这里了?”五皇子易筠笑吟吟地走来,不待易谦说话便坐在紫衣皇子身边的空位上。
“不敢打扰兄长们说话。”易谦拿过一只空酒杯为易筠斟酒,道,“五哥这不是就过来了吗。”
易筠只比易谦年长两岁,因着血脉相亲,眉宇间也与易谦有几分相似,只是易谦喜欢到处走,是以看人时的眼光也显得开阔亲善一些,至于易筠,则稍显深沉,笑意虽也可掬,却总有些教人捉摸不透的难安。
“说得好像兄弟们联合着欺负你似的,九弟说话几时这样酸酸的了?”易筠伸手在鼻底轻扇了两下,别有深意地看着易谦,唇边笑意不失,真像是在拿易谦开玩笑。
“五哥说笑了,兄长们对易谦照顾有加,怎么到了五哥口中就成了欺负了?”易谦举杯与易筠同饮杯中酒。
兄弟两人说笑了一阵,其他皇子也有过来一同说话的。说起易康这婚事,就有人感叹所谓两情相悦。
听说易康与如今的三皇子妃也算是少小时就有的情谊,如今得成连理,也是美事一件。
这样的事,在寻常人家或者见怪不怪,甚至还是顺理成章,然而一旦冠上了皇家的名声,真要说真心实意,又究竟会有多少。不过是说客只在今日将那些看来美好的东西都说了,剩下的,彼此心照不宣,也就落了口中对那对新人的祝福,比翼连理,鹣鲽情深。
“三哥成了婚了,接下去就该是四哥五哥了。”有人如此说道。
四皇子今日有事未到,这话题就此落在了易筠身上。
只见那流岚色衣衫的皇子淡笑着朝众人摇头,道:“莫要拿我寻开心,这事回头该先问了四哥。”
话是这样说着,易筠的眼光却始终瞟在易谦身上,就此将众人的视线都引去了易谦身上。
“九弟算是兄弟里最常出宫的一个,到了外头天宽地广,可有什么新奇好玩的见闻,说来与我们听听。”
易谦笑意如他的名一般显得几分谦逊,道:“外地风光各有千秋,我也就是走马观花了一阵,兄长们放过我吧?”
“看九弟这样子,可是跟以往健谈飒爽之名大相径庭。”
“三年前九弟去过江南,去年又到了漠北一趟,这在外云游得好似仙人一般,怎么就没有奇闻趣事了?”
“听说江南山水秀丽,韵致玲珑,难道九弟就没有遇见个中一二?”
“怎么就都冲了我来,诸位兄长还是放过我吧。”易谦讨饶。
“离开席的时间还早,九弟你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他们想来是不会放你的。”易筠仿佛置身众人之外,捏着酒杯小啜了一口,看戏看得兴致颇高。
在江南的时候,到了后来不就是为了一个夙涯吗?带着那孩子到处走,将能看的风光、能领略的风俗都尽数经历了一遭,看着那时孩子脸上满是愉悦的笑容,他就觉得高兴了。
之后他去漠北,也一并将那孩子带在身边。边城风景不如江南秀巧别致,却是粗犷沉郁,尤其在大风天登高眺望,临风衣袂嫳屑,偶尔卷沙飞扬,苍凉里还有宽襟抱风入怀的豪情一般。
那时夙涯就站在他身旁,从开始只是拽着他的衣角到后来被握住手,那个孩子目光空茫地望着天地扬尘,像有眷恋。
“阿夙,你喜欢这里?”易谦低头问道。
“听说爹娘的故乡都在漠北,是后来才去的江南。”有风吹来,不若江南的和风温柔,夹杂着细微的沙土,滑过脸颊,有些被硌得疼了。
“那你是更想留在这里,还是回江南去?”易谦矮身在夙涯面前。
“不是都要一直留在帝都的吗?”夙涯困惑地看着易谦,少年总是带着理解的目光教他心底蓦然就生出一种期待来。
“阿夙想要住在哪里,将来我们就在哪里定居。”易谦伸手拂去夙涯脸上沾着的尘土,捧起孩子露着稚色的脸,久久睇着,像要说什么,却又仿佛千言万语都只在这一眼凝眸中。
夙涯低下头,看着在风中扬起的衣角,低声道:“想留在这里……”
有些关于江南的回忆并不美好,尽管那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然而一旦与痛有关,再温暖的过去都仿佛生了刺,深深扎进肉里,如何也拔不出来。
“可以吗?”夙涯原本已渐渐轻得快不见的声音忽然就转折成了这样的问话,期盼着,惶恐着。
“一定带你回来,然后,咱们就不走了。”易谦笑看着逐渐露出欣喜神色的孩子,语调柔和而坚定——只将帝都里自己那些牵挂都了了,他便带着夙涯过来,只做易谦。
12.他是易谦也是九皇子(二)
他是易谦,是走在江南巷陌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也同样是王朝皇室里需要站在高处被人仰望的当朝九殿下,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跟夙涯一样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与事,譬如帝都皇宫里,正在病中的当朝天子。
易谦几乎没有与夙涯说起过有关皇宫里的事,包括那些兄弟手足,偶尔几次谈及的,就是久卧病榻的皇帝。
他说,那是他的父亲,仅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尊重的父亲。
那时易谦跟夙涯才从漠北回来,去了宫里给皇帝请安,这才知道他离开帝都没多久,皇帝就病了,不严重,时好时坏的,倒也没多大影响。
“小毛病,多躺躺就好。”皇帝卧在榻上看着面带风霜的易谦,少子外出归来想必还未梳洗过,皇帝这样看着心头便生出一份欣慰,道,“你与庄淮同去,又做了什么笔录,拿来朕看看。”
易谦将早就备好的手札递上,看皇帝翻着书页,却又忍不住劝说道:“父皇等精神恢复些再看吧,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皇帝别有深意地笑着信手翻了两页,抬头看着眉宇间带着关心之色的易谦,道:“没有事情是不打紧的。”
易谦不能立刻就明白皇帝的话,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父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倒像是寻常人家拉家常那样,皇帝说着其他儿子,易谦安静听着,然后他再说说在漠北的见闻。临了,少年皇子问道:“父皇,将来,让儿臣过去漠北吧。”
“放着帝都大好的日子不过,要去那苦寒之地做什么?”皇帝将手札放到一边的木几上。
“儿臣觉得漠北自有漠北的好。”易谦含笑。
彼时皇帝未置可否,易谦也就没有多说。他却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夙涯便一定会去履行承诺,只是如今帝都还有他的牵挂,走不得。
“父亲……”夙涯坐在易谦身边,看着明月当空,清辉皎洁,彩云陪衬在一旁,一派安宁。
“阿夙也想起自己父亲了?”易谦笑问道。
那片云彩被晚间微风吹着在夜色中浮动,渐渐遮去了半边月亮,然后又被吹开,月华倾泻入庭院里,洒在他与易谦身上,柔和缱绻着,确实像过去父亲在旁的样子。
见夙涯颔首不语,易谦便将孩子拉来怀里坐着。
说起来,夙涯已有十二岁了,近来长得快,这会儿坐在易谦怀里显得很是怪异,不过易谦就喜欢这样抱着夙涯,搂着已经相伴了五年时光的这个少年,还跟过去一样习惯地要拍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