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淮不知易谦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障,从一眼看见那孩子起就跟喜欢得爱不释手一样。过去他跟在易谦身边,虽然不见少年皇子日日板着脸对人一副冷漠的态度,却绝对不像这些日子以来总是眉开眼笑地笑个不停,对着夙涯那样的殷勤也是决计从来没有对旁人有过的。
“庄淮,你回去休息吧。”易谦不像是因为夙涯这一病就失魂落魄,只是放了太多心思在照顾孩子上头,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做了。
情知劝不动易谦,庄淮便悄然退了下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易谦与夙涯两人。少年伸手抚了抚孩子额前的碎发,稍稍凑近了一些,叫道:“阿夙,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夙涯空茫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直到易谦要叫第二声的时候,他才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算是给了回应。
易谦由此放心一些,继续道:“阿夙,咱们起来吃药好不好?”
这一次,夙涯没有反应。
易谦小心翼翼地把夙涯扶起来,竖了软枕让孩子靠好,又起身拿来庄淮送的药重新坐回床边,舀了一勺,吹凉了,才慢慢送到夙涯嘴边。
夙涯迟迟都没有动静,易谦只得将药碗放下,自己坐去床上,将孩子抱在怀里,双臂环住这还显得瘦弱的身子,慢慢搓着那双小手,柔声道:“阿夙啊,咱们明天就起程去涪江好不好?不呆在廖川了,听说涪江有更多好玩的。然后呢,我们再去……”
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易谦头一回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将剩下的计划一一交代了,又说了在遇见夙涯之前的见闻,有趣的,新奇的,这会儿能记着的一股脑儿都给说了出来,就等着说到能够引起夙涯注意的地方,忽然听见孩子的询问。
然而怀里的身体一直都没动过,跟块木头似的任由易谦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扶肩,一会儿揉头发,眼睛就是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像是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阿夙啊……要是想哭,你就哭出来吧。”在忘回居里被夙涯强忍的泪水慢慢洇开在易谦的记忆里,那时指尖抹去的泪痕正是夙涯借以发泄的方式,但被他那样轻而易举地就擦去了。
“阿夙,我知道你一定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说出来,说给我听,然后好好哭一场,回头就没事了。”易谦将夙涯的身子扳向自己,一手扶着孩子的肩,一手照旧刮了下他的鼻子,兀自笑了出来,逗着夙涯道,“阿夙,下回要是庄淮再给你脸色看,我就帮你出气,也不让你去逗他了,好不好?”
夙涯始终无动于衷的表情教易谦越发难以安心,最后他只好将孩子搂在怀里,拍着夙涯的背,哄道:“阿夙,你说句话,一句也成,或者……吱一声?”
沉默的孩子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有原本垂着的手慢慢搭上易谦的臂,探寻着,一点点摩挲上少年的肩,侧脸贴在易谦胸口,似乎想要往更深的胸怀钻去,彻底阻隔开那些纷涌而来的回忆。
易谦收紧了手臂,静静抱着又开始颤抖的夙涯,语调轻柔,道:“阿夙不怕,我在呢。”
他在呢,在夙涯身边,就好像夙涯在他身旁一样……
08.小家伙失踪的时间(一)
易谦从江南回到帝都时将要入秋。
经过在廖川忘回居一役之后,夙涯的精神总有些恍恍惚惚,虽然比最开始好上许多,会跟易谦说话,偶尔还会开开玩笑,但紫衣少年总是知道这小娃子心里头藏着秘密,不将这个心结解开,想是夙涯一直都会这样暗中郁结下去。
然而夙涯总是不肯说,又好像失忆了一样,那双眼睛清澈依旧,每每听见易谦有意打探自己过往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易谦。澈亮的瞳仁里映着少年关切的目光,而后他努力笑一笑,摇摇头。
已不知第几次得到夙涯这样的回答,从当年相逢到后来易谦十六岁分府,再到如今又是春光融融,该有三年了呢,桃红柳绿的时节里,易谦带着夙涯走在帝都城外的桃花坡上,说道:“阿夙啊,你究竟藏了什么呢?”
夙涯跟在易谦身后,走在庄淮身边,同样负手,同样微微颔首,只是庄淮双眉始终稍稍蹙起,薄唇抿着,仿佛没在听易谦说话,而夙涯则凝神听着,专注仔细。
“阿夙啊……”易谦霍然转身,就教夙涯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自己,他伸手揽住孩子肩头,轻笑道,“阿夙你又不看路了。”
眉眼含笑如这坡上盛放的桃花,氤氲着看似浓烈却是沉沉的关心。
夙涯低头不语,倒是一旁的庄淮似有微词,谁看不出来是易谦有意忽然回头教夙涯撞上的,偏偏还要拿这孩子取笑,看夙涯一张脸涨红了不知所措的模样,易谦眉开眼笑,像要跟过去那样将这孩子抱起来托在臂弯里一样。
“阿夙,我带你去摘桃花可好?”易谦蹲在夙涯身边,看着孩子还有些怔怔的神色,伸手刮了下夙涯的鼻梁,轻轻地一下,忍不住又要去揉孩子的发却是就此止住,道,“咱们不理庄淮了,成天板着张脸,还是这会儿的桃花开了最好看。”
少年紫衣翩然,这就携了身量未足的夙涯朝桃花林深处走去。
帝都城外的桃花坡每年这个时候都人流喧嚷,有城内百姓前来赏桃游玩,也有外地游客慕名而来,成群结队地走在烂漫春色中,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易谦领着夙涯走在人群之中,少年先前开路,偶尔伸手轻轻挡开前头的赏玩之人,总之就是不教庄淮跟上来,免得打搅了他与夙涯赏桃花的兴致。
易谦记得当初刚带夙涯回来帝都的时候,他还没分府,要夙涯跟着庄淮住在帝都的宅子里。
那时天光已晦,照在帝都中心的那条长街之上,街的尽头就该是整个王朝人人憧憬欣羡的朱墙皇宫。
斜阳镀着街道两旁的飞瓦檐角,暖暖的橙红色光线一并照在易谦身上,教那身紫色衣衫也显得柔和了不少。
彼时易谦就矮身在夙涯跟前,一手按在孩子肩头,柔声道:“阿夙你先跟着庄淮住一阵子吧。”
夙涯没说不愿意,但那双褐瞳里分明就像在说“庄公子好凶,我不要”。孩子可怜兮兮地揪着易谦的衣角,不显得太不舍,也不教易谦那么容易就将袖管抽走。
“我不好带你进宫去。”易谦忍不住又去轻揉夙涯的头发,看着孩子抿起的唇,他只微笑着安慰道,“我会时常出宫看你的,要是庄淮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夙涯努努嘴,其实也没有将易谦的话当了真。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这样的话易谦说多了,却没有几回真的做什么,笑着说“庄淮你又吓到阿夙了”这样的回应倒是回回都做。不过庄淮确实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除了总是板着脸,偶尔蹙起眉头看着不好亲近,总的说来,那人还是不错的。
易谦将夙涯推到庄淮身旁,道:“阿夙交给你了。”
夙涯抬头看着对面而立的那道身影,易谦带着笑意的眉眼间却别有郑重。他就这样看着,看易谦转身,渐渐走入夕阳霞光之中,从相遇到如今头一回这样去观察这个人的背影,原来是这样的。
“想什么呢?”易谦伸手在夙涯眼前晃了晃。
夙涯这才发现易谦在不知何时已将自己抱了起来。尽管他体型瘦小,毕竟也是个十岁大的孩子,这样被易谦抱着看来很是怪异,是以他便推了推少年的肩膀示意要下去。
易谦一面将夙涯放下一面道:“这里这么多人你都好意思出神,万一走丢了,我怕也难找你。”
易谦的发梢扫过夙涯脸颊,轻轻柔柔的一下,有些痒痒的。孩子伸手挠了两下,眼前就多了一支绽着花儿的桃枝。
夙涯怔怔地接过桃花枝拿在手里,枝上花色妍丽,开得正好,教孩子看着不由会心一笑,道:“真好看。”
“阿夙,你看那边。”易谦指着不远处的山坡道。
夙涯顺势望去,那一处正是桃花开得最好的小坡,如今有好些游人聚集在坡上,黑压压的一片,却有花叶连结得仿佛红云一样的桃花浮在半空,成片成片的桃红色,在鼎沸人声中更是漂亮。
夙涯看得呆了,由此发出一声感叹,握着手中的桃花枝,指向那处桃云,欣喜道:“我们过去看看!”
“好。”易谦笑道。
夙涯这就率先跑去,然而没几步又停下来,回身望着还站在原处的易谦,惊觉自己好像失态了,掌心在桃花枝上轻轻蹭着,一不小心还将一片桃花瓣给弄落了。
“诶?”夙涯暗呼道,看着花瓣落在足边。
易谦走到夙涯身前,拿过那根桃花枝,将枝上的几朵桃花尽数捏碎,撒了花瓣在空中。有如今熙熙攘攘的人声做背景,易谦这一番动作看来却仿佛另有潇洒,不是摧花,而是换种方式赏玩,还落了几片在夙涯肩头。
易谦朝夙涯伸出手,道:“前头看看去。”
逆光的脸庞上阴影有些浓重,却遮盖不去易谦眉眼间始终带着的宽和神色,夙涯心头一动,并未伸手回应,而是像方才那样转身先提步离开,然后就一路小跑。
“阿夙,等等我。”易谦将桃花枝丢开,笑着追了上去。
在帝都的三年里,夙涯有两年的时间是跟在庄淮身边的。起初的几个月里,易谦并没有时常出宫,夙涯得知的有关少年皇子的消息都是来自于庄淮的转述。听得多了,看得多了,夙涯便有些有样学样,想来也是无意识的,潜移默化里就好像养成了一些跟庄淮类似的习惯,譬如有易谦在的地方,他必定是跟在后面的,像今日这样撇下易谦一个人,自己在前头跑,似乎还是头一回。
易谦记得那一回出宫去见夙涯,小家伙站在庄淮身边,跟在江南的时候不大一样了,尽管对那身靛色长衫还有些敬畏的意思,却已没有过去那样疏远了。原本易谦对夙涯跟庄淮之间的关系改善还有些高兴,但之后看着夙涯说话做事跟庄淮快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便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身边就要多出第二个“庄侍读”了。
“阿夙啊。”坐在飞音寺小院里的易谦如旧叫着孩子的名字,尾音拖得有些长,故意要引起夙涯注意似的。见夙涯回头正看着自己,他便将孩子拉来身边,道:“别总跟庄淮学。”
夙涯有些摸不着头脑,要说特意模仿庄淮倒不见得,但就如当初在江南时易谦说的,他与庄淮是不用多说一个字都能明白对方心意的至交好友。夙涯不想自己也能与易谦达到这样的默契,至少往这个方向多靠靠也没有错,看易谦平日跟庄淮说话,总是最亲近的那一个——不同于易谦对自己的好。
那时初冬的阳光还带着些微的温度,照在两人身上,暖暖的,跟易谦的笑容一样教人觉得很舒服。然后夙涯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但其实一直都没有明白易谦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喜欢有些傻傻怯怯的小模样,看着招人心疼,带在身边保护着照顾着,有个记挂总好过什么念想都没有,如庄淮那样做事不教人操心的人,一个就够了。
阿夙,你明不明白呢?
夙涯大概明白,也或许明白得不够透彻。他不是那个少年,不明白身在宫外的易谦跟居住在皇宫里的九皇子究竟有什么差别。一直以来,他都是被动地接受着易谦的照拂,只要那个人问“好不好”,必定就是好的,因为易谦从不给他“不好”的提议。
听着身后少年唤着自己的名字,夙涯停下脚步,转过身时,却不见了易谦的身影,如织的人流在眼前经过,陌生的笑脸跟声音,喧嚷着如同树上竞相开放的桃花一样,却独独没有易谦的影子。
人声中依稀还有易谦的叫声,但那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分辨不清具体位置。
夙涯在人群中寻了一阵也没有发现易谦,最后连那隐约的叫喊声都被湮没,轰隆隆的声音炸开在耳膜一样,震得方才还清醒的神智立时一片混乱,人影幢幢,偏偏望不见期盼里的身影。
“哎哟。”陌生小姑娘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夙涯循声看去,正见一个穿着大红裙的女娃倒在地上,像是被谁撞倒了。
“哪个不长眼的横冲直闯?”女孩子年纪不大,看着比夙涯还要小一些,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一面从地上站起一面蹙着眉骂道。
夙涯想着大概就是自己急着找易谦,没注意看路所以撞了人家姑娘,这就上前赔礼道:“对不起,我急着找人,没看路,你没事吧?”
小姑娘拍着裙子上的灰尘,而后斜眼睨了睨夙涯,道:“你也找人?”
夙涯默认。
“我跟我爹娘走丢了,这会儿也寻不见人。”红衣女娃此时才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道,“我们家是从外地来的,正好听说这几日这里有桃花看,所以就来瞧瞧,没想到人太多,我看得太起劲,就没注意身边,结果跟爹娘走丢了。”
小姑娘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瞅着还有些迷糊懵懂的夙涯,求助道:“小哥哥你是本地人吗?能帮我找找我爹娘吗?”
夙涯不过第二次过来桃花坡,人生地不熟,他又一心想要找回易谦,原本不想多与这小姑娘纠缠,无奈瞧见女娃期盼地看着自己,眼泪随时就能夺眶而出的样子,他便想这桃花坡不大,先帮了这小姑娘再去找易谦也不迟,况且这会儿的功夫易谦大概也正派人寻他,说不定就能碰上。
“好吧。”夙涯点头。
红衣女娃见状破涕为笑,上前拉住夙涯的衣角笑道:“小哥哥你人真好,我跟我爹娘是在那里走散的。”
小姑娘手指指向之处,正是游人密集之所,那里几棵桃树开得正好。
09.小家伙失踪的时间(二)
一直到日落,派出去的人都没有找到夙涯。
庄淮看着易谦在马车下郁怒难发的模样,心知此时说再多宽慰的话也是徒然。
“再去找。”易谦喝道。
侍卫领命,身影就此没入斜阳之中。
“九殿下。”庄淮上前道,“天色不早,殿下不如先回府中等消息吧。”
易谦心急,然而面对庄淮这沉沉的神色,他却用不出如方才对那班侍卫一样的口气来。抬眼看了一眼将隐西山的残阳,将那些桃花映得更是绚烂,他叹一声,道:“回去吧。”
是他不该一时大意,如今夙涯走丢了,他又能去怪谁呢?
易谦拂袖,悻悻坐回马车上,就此回去府上。
夙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空房中,四肢被缚,身体也软得几乎不能动弹,只有从门缝里透进来的月光能教他知道此刻大概的时间。
门臼转动的声音响起,引起了夙涯的注意,出现在门外的身影有些眼熟,红裙在月光照耀下比白日多了些静谧安宁——是当时在桃花坡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你醒了?”女孩儿走进来,手里还提着只食盒,停在夙涯身边,打开食盒道,“怕你饿,我给你送点吃的过来。”
夙涯戒备地看着笑吟吟的小姑娘,看着那些普通的吃食确实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但经过白日在桃花坡的事,他如何敢再相信这女娃。
那时他好心带着这女娃儿在桃花坡找人,不料被这小姑娘红裙上的味道熏了一遭,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最后只觉得身子朝后一靠,醒来后就到了这里。
小姑娘将饼递到夙涯面前,道:“我知道你这会儿动不了,我喂你吃。”
夙涯扭过头。
须臾之后,小姑娘将饼放回食盒里,露出不高兴的神色,道:“不吃就算了,好心让你舒坦些还不领情,到时候被人嫌弃了,小命都不教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