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晨点的时间越来越近,一千默默返回机要室,将已逐渐开始出现鬼魂的奈何桥抛在身后。
机要室内如同往常般阴冷,他刚走进去,就听见2000激动的哑嗓子响了起来,“主人!主人!你可回来了?我担心了一个晚上,以为你又会像从前那样一声不响地消失。如果是那样……”
“我是机要员,不管发生什么事,工作总归是要做的。”一千打断它的唠叨,迈步走出扫描间。
“天,这又是怎么了?工作的话要是放在从前,打死他都不会说吧?而且,他的各项数据都差得不能再差,还光着身子乱跑。头发染的颜色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是我最讨厌的黑色?”
2000自言自语,声量大到足以让它的主人听得一清二楚。但一千什么也没有解释,换上2000准备好的工作服,开始工作。
柳兰君果然没有在当天的晨点中现身,这让所有熟悉他的鬼魂都感到极其困惑。公务员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猜测模范员工柳兰君旷工的原因,也有同事在担心他这么做的不利后果。
而鲁科长则出离地愤怒了,他不能相信一向对待工作兢兢业业的放心属下竟然会在第一次违犯劳动纪律时就是“旷工”这种严重目无规章制度以及领导的行为。
在遍问公务员无果的情况下,鲁科长黑着脸威胁说要把这件事向前司长现任十殿秘书魏许汇报。公务员们都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无视他的长脸,继续扎堆闲聊。
所有公务员都知道,自因“从业丸”事件受罚后,魏许早已威风扫地,虽然仍在担任较重要的秘书之职,但现在能真正把他当回事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若是鲁科长能搬动叶欢叶代司长,也许会更有威慑力。
孟婆扫视鬼头济济的岸边,确认柳兰君不在后,扭头望向一千,眼中隐含担忧。
一千坐在桥栏上,呆呆地看着那些仍同往常般拥挤的鬼群以及尖利的冰棱,感觉早已看熟悉的场景只因为少了那人而变得意外的陌生和可厌。
开始点名后,孟婆离开手下那些漂亮的女公务员,提着裙摆走到一千面前。
“一千,你的脸色很差,回去休息一下吧。”她低声说,目光痛惜地打量着他苍白的脸。
“孟姐,你说,兰君他什么时候去投生?”
没有回应她的规劝,一千茫然地开口,一面继续望着对岸的鬼魂。他的那头黑发仍漆黑闪亮,映得他的眼神更加黯淡无光。
暗暗叹气,孟婆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地回答:“有你坐在这里,我想他不会立刻申请投生。”
一千扭头看向孟婆,满脸雀斑似凝固的奶酪上面洒的熟芝麻般老实。
“你自己也知道的吧,一千?在他心里,你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只是,他最爱的始终是另一个人。”
孟婆解释,语气无奈而伤感,但话却仍说得再清楚不过。一千咬住下唇,门齿深深陷进肉里,而他的眼睛则发出异样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原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所以,一千,你回去吧。放他走,也给自己留条出路。”
狠心说完最后的话,孟婆转身走回桥头,不忍再看他绝望的眼神。女公务员们正准备分发孟婆汤,没有谁特别去注意孟婆和一千。其他公务员也开始紧张起来,瞪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企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捣鬼的家伙。
勉强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正在进行的工作当中去,孟婆命令自己不要再去看一千,但最终仍是忍不住匆匆瞥了一眼。
奈何桥上空空如也,那个小鬼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离开奈何桥后,一千并没有回机要室,而是直接从十殿办公大院的另一个门出去,鬼使神差般径直回到了原先的宿舍。
宿舍比昨天要整洁许多,至少地板上的积土被扫净了。不过,靠近圆桌处仍散落着几样杂物,洗衣篮里也堆满了脏床单被罩,透过窗玻璃还是看不清外面的景物。
怔怔地望着那本残书上新增的不属于自己的指印,一千脑子里仿佛闪过柳兰君拿起它出神、然后再丢下它走出宿舍的情景。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柳兰君打扫宿舍,又是因为什么而突然离开,这么做完全不符合一向坚持有始有终的那人习惯……
他猛然发现,虽然自从告白后,自己和柳兰君都改变良多,但两人间的距离不仅没能拉近,反而越推越远了。原来,人们说的都是对的:不爱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错误的;如果爱,正确的当然仍是正确的,而错误的也会变成正确的。
柳兰君不爱他,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也是,可笑的。
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一千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破碎,一点点崩塌,最后一点点变得虚无。他捂住脸开始无声地痛哭,泪水如泉涌般流了满手掌,然后再顺胳膊淌进衣袖。
早晨明亮的银光斜射进宿舍,将所有物品都照得宛如昨天的这个时候般清晰可辨,仿佛没有任何差别。
但昨天,这里有那个人,虽然坚决不肯答应他的请求;而从现在起,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冰冷的阴间会因此变得更加冰冷,无期的等待也将会变得更加漫长和毫无意义。因为,投生会抹去那人所有的记忆,有关他的,有关他们的,一切的一切都将会被那人遗忘。即便在阳间再见,他也不会认出他,而他也不会认出他。投生是一切可能的开始,但也是一切可能的终结。
再见面,他们只可能是,陌生人。
不知道哭了多久,等他渐渐收住眼泪抬头望向窗外时,发现外面的景物比刚来时要朦胧上许多,时间早已在自己哭泣的过程中偷偷溜掉了。
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水,一千将地板上散落的那几件杂物摆回原先的位置,然后小声抽泣着离开宿舍。
遇见的同事都对他脸上的表情和通红的双眼感到吃惊,不过他们谁都没有贸然出声询问。小鬼的眼神太飘忽,仿佛什么也没入他的眼,他们所有鬼魂在他眼里都只不过是如空气般透明的路人甲。
走出宿舍楼,他没有丝毫迟疑,转身走向最热闹的街道,不顾脚底仍在往外淌着脓血。
“王子要娶邻国的公主,小人鱼跳起优美的舞蹈作为祝贺。虽然每跳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她脸上却始终笑着、笑着……”
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段故事突然闯进一千的脑海,让他笑了一下。很淡漠的笑容,只是轻轻牵动一下左边的唇角,笑纹还没能完全形成就隐了回去,仿佛那只是面部肌肉下意识的抽搐般。
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做这种毫无逻辑的联想,他漫无边际地琢磨。他不是小人鱼,那个人也不是王子。他们一个没有那么美好和温柔,另一个的身份也没有那么显赫和尊贵,他们只是普通了又普通,平凡了又平凡的阴间草根鬼魂。
而且,他比小人鱼要幸福。等到银光再次明亮的时候,他不会变成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永远也进不了天堂。
而且,他比小人鱼要不幸。将来等待他的只是一世世没有尽头、也没有那人的轮回,他永远也看不到那人是否会获得幸福。他把自己的爱情弄丢了。
“红眼兔先生这是准备去哪里快活?”
一个熟悉的淡漠嗓音在附近响起,语气里是明显的挖苦,令神游天外的一千不得不将脸转向那个发声的此刻本应和柳兰君在一起的神仙。
“你怎么在这儿?他,他呢?”他小声问,目光在开阳的冰雪玉颜上扫来扫去。
开阳仍是一身雪白的天人衣,抱臂低头凝视一千的姿态也照旧惊艳了时光,但却无人欣赏,因为没有人能看到他。武曲星君大概厌倦了每次在阴间出现都要变装,所以现在干脆设了个结界,将自己和一千罩了进去。
对于一千的疑问,他避而不答,只是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还抬手抚了下嘴唇,“没想到瘦归瘦,他的身材倒是一流的。肌肉也还算结实,皮肤摸上去……”
一向寡言少语的神仙,此刻却突然变得很饶舌,不仅不厌其烦地将柳兰君的身体以及举止做着最细致的描述,甚至连最不便公开的部分都没有遗漏。
初听开阳转换话题,一千有点困惑,可是越听他的神情越呆滞,越听面部的末稍神经纤维跳动得越厉害。而他的眼球则在逐渐充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如烟花般骤然暴出,最后血贯瞳仁。
“闭嘴!!”他怒吼一声,抬起右手抓向半空。
结界内的空间被这一抓扭曲得变了形,接着只听“啵”的一声,一向以武力强悍而闻名的武曲星君所设的结界居然被一千撕破了。界外的杂物如洪水般涌了进来,将结果冲撞得更加不成形状,也完全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微诧异地注视着那些围绕在对方身周做快速旋转的物品,开阳脸上暧昧的表情来不及收回,冰雪玉颜在很短暂的一刹那显出付蠢相。这个模样如果被认识他的神仙看到,肯定会大跌眼镜。
一千全身的衣服都鼓胀成球,不停变换手势吸引更多的杂物,以至最后他成了枚正在缠绕的巨型纺锤的轴心。
路鬼们大呼小叫着躲避这股突如其来的怪风,店铺也纷纷关门打烊。不久,一千和开阳所在的这条街道便变得空荡荡的,就连空中的巨钟都似乎惊讶地收敛起了光芒。
“去!”
一千伸手一指开阳,巨型纺棰立刻改变了旋转的轨迹,呈扇形射向那个始终气定神闲站在原地的神仙。
开阳抱臂而立,唇边挂个若有若无的冷笑,似乎对一千的攻击根本没放在眼里。直待那些杂乱的武器几乎扑到脸上时,他才轻松地一抬下颌。随着这个动作,一面半透明的银盾突然出现并挡在了他的身前。
杂物雨点般击中银盾,发出轻细的“嗤嗤”声,随后化做了缕缕青烟。数量庞杂的武器不消片刻就在一面直径不足两米的圆形盾牌前完成了化灰化烟的全部过程,令它们的主人急得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
“不错,几天不见,进步不少。”淡漠地评价,开阳打个响指。
那面银盾闪烁了一下,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它的出现一样,没人能看清它究竟被藏在了哪里。
面对失败,一千反倒冷静了下来。他瞪视着这位武力超凡高强、仙品却超凡低下的天界神将,暗暗调动自己的全部潜能准备背水一战。
一神一鬼面对面一动不动地站在空无一鬼的街道上,双方谁都没有对此感到意外,仿佛今日之战是他们早就约定过,且已做出了充足的准备。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杀意,并构成一个巨大的气场,将两边的建筑物震得不断往下掉着砖头瓦块。更多的杂物被气场吸引,越过重重阻碍在他们身周盘旋翻滚,令这个对决的场面变得越发混乱。
开阳的白色天衣在黑暗中依然洁白如雪,下摆鼓动飘扬,好像他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一千的头发在使用意念时恢复了原本的亚麻色,现在如同一团乱草在气场中无序地晃动着,不时挡住他的视线。但他却完全不受影响,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开阳,以往清澈如水的双眼里此时闪动着的是从未有过的愤怒火焰。
“我感到很遗憾,咱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估且不论咱们从前是什么关系,至少在阴间这段日子我从未做过损害你的事情,相反,倒是对你关爱多多、体贴备至。你不知感恩,那是你个人修养问题,我不便多说;
但你恩将仇报的事情无论谁听到,都会感到不齿吧?”
就在战斗一触即发的当口,开阳突然开口指责一千,语气里是深深的惋惜,似是真的感到自己的“好心”受到了严重伤害。
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一千一时竟误以为自己幻听了:在这样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刻,这位神仙脑残了么,还是有话痨的病根?怎么开始和他讨论起恩不恩齿不齿的阳间问题来了?而且,这位神仙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进入过他的神识,他那些埋在心底的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了,怎么还会扯这种没鬼味的淡?
“我要不是机要员,你还会对我‘关爱’、‘体贴’么?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武曲星君大人?”他冷冷地反问,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叶欢经典的嘲讽表情,“小棉因你而死,所以你又找上我这个继任者继续扮演‘情圣’的角色。作为一个神仙,星君大人的仙品真是差劲到了姥姥家。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真是觉得不齿,不齿得很!”
开阳面色不变地一直听他说完,这才一抬右手食指。
第一百零六章:鬼神对决
左肩一痛,接着一千感到有股液体流了出来,再顺着胳膊淌进脚下的泥土里。仿佛没有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他双眼雪亮地看着开阳,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所以说你品差!明明是武将,一早就该老老实实动手才是,反而去学人家文官打什么口水仗?现在还不是一样得动武……”
开阳食指再点。一千晃了晃,身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出血点。他没有还手,仍是满不在乎地继续往下说:“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原泉的,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冒充他。因为你是神仙,要想了解一些情况实在太容易了!可是,有一件事对你对我都同样难,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事?”
他大咧咧地望着脸色已变成青灰的天界第一铁美人,故意在关键地方停住话头,黑煤晶核般的双眼充满嘲讽。
“是什么?”
开阳脱口问道,接着眼中倏忽闪过丝冷光,似乎在为自己竟然跟从了对方的话题而感到懊恼。
“废话少说,让我看看这些天你究竟学到了什么!”
“这话应该我说才比较合适,不是么,武曲星大人?”一千撇了撇嘴,一脸不屑,“一直在撒谎的只有你自己,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情。”
冷冷地看着他,开阳抬手向天虚划了个小圈。那小圈闪烁着耀眼的白光脱离他的指端飞到半空,突然长大成车轮大小,边缘薄似利刃,旋转着扑向一千。
闪身避开光圈,一千张开五指虚抓。气场带来的杂物被他掌心无形的吸力吸起,转眼间汇聚成一条桶口粗的长蛇迎上光圈的袭击。
那个光圈忽然收敛白光恢复到最初的小巧,让长蛇的攻击落了空。随后,它又恢复到了大尺寸并轻巧巧地将长蛇切成几段,比切西瓜都要干脆快捷。散落在地的杂物越来越多,长蛇也越来越细,眼看就会土崩瓦解。
一千连连催动意念,可是新的攻击完全失效,杂物根本无法与神器相抗衡。不久,那个光圈就再次压向了他。
似乎是在逗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开阳故意放缓了光圈的速度,也不再攻击对方的要害,让他可以在竭尽全力下避过招式,但却无法抽空还手。
在不断的躲避中,一千体力消耗很大,头上很快就开始冒汗了。而早先那两处伤口则流出更多的血,让他越来越难以保持充足的精力。
在又一次狼狈躲过光圈的进攻后,一个念头忽然如黑暗中的流星闪过一千的脑海。不及仔细考虑,他不再躲避,而是直接迎着光圈冲了过去。
看到他这种无异于自杀的行为,开阳微讶。略一迟疑,光圈已经切入了小鬼的右臂。半截断臂迎刃而落,喷出的鲜血溅了一地,甚至还有几点落在了开阳雪白的天衣上。
愕然收起光圈,开阳看着失去一臂却屹立不倒,只管冲自己呆笑的一千开始发怔。
就在这时,从一千的断臂处突然暴出无数根粉色的光波。这些光波如有意识般在空中改变着形状,将他在瞬间层层包围了起来。在这些粉光中,一千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痊愈了,包括那截断掉的右臂也回到了原处。
“去死吧!”他抬手指向开阳,眼睛里闪动着胜利的光芒。
粉光跳动了一下,然后从一千身上滑落,如流水般涌向开阳,漆黑的街道都被这些光芒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