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五——沙与泡沫
沙与泡沫  发于:2012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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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呢喃的梵音中,那些红花看上去特别醒目鲜艳,仿佛代表着执有者内心无限的渴望和焦灼。

再次迟疑片刻,他抬腿往后院走。可是,无论走到哪进院子,都只见到满眼的鬼魂,都只听到充满耳膜的诵经声。

环顾最后一进院子里那些心事重重的鬼魂,他站到最近一支队伍末尾,加入排队的行列。

队伍缓慢却有序地向前移动,从净室出来的鬼魂反应各不相同,表情从哀伤到狂喜不一而足,让仍在等待的鬼们更加焦急和忐忑。

终于,轮到了一千。他在门前顿了顿,慢慢走进净室,四下打量着里面的布置。

迥别于曾去过两次的朴素禅房,这是一个巨大、装饰完备的华堂,随处可见雕梁画栋重幔金壁,就连脚下踩的地板都闪闪发光,似乎是由真正的金砖铺就的。其内里面积也远远超过从屋外看到的尺寸,四个微暗的角落仿佛在天尽头般遥不可及。

然而,这里没有菩萨,有的只是隐隐的梵香和布满一墙的佛家传说彩绘。墙上那些人物异兽和屋中这个面现惊讶的鬼魂默默相对,似乎在等待他提出请求。

收回目光,一千感到这里安静得令自己极不自在,也陌生得令他几乎丧失了询问的勇气。他轻咳两声,抬起头望着虚空。

不,菩萨不在这里,他的请求不会有结果……他突然睁大眼睛注视着手中那枝彼岸花。

方才一直很老实的彼岸花此刻居然在熔化!不是化成液体,而是像燃烧般从花尖开始一点点四散迸射成金色的小火花。这些耀眼的火花凝聚在半空,偶尔有一两星迸在手背上,却没有灼的烧感觉,只是直接没入皮肤不见了。

他的手一抖,花枝坠落在地,腾起一圈明亮的光束,仿佛一滴牛奶掉在地上所形成的环形飞溅。转眼间,花枝完全转化成了一团闪烁的火花,跳跃地飞向半空改变着形状,最后一支神奇的金色羽毛笔出现在他面前。

羽毛笔抖了抖,尖细的笔尖下开始流出字迹。随着四射的火花,一个、两个字相继出现在半空。而那支笔则越变越短,当写完最后的一画,羽毛笔化成几点火星消失了。

死死盯住那两个凭空浮在眼前、线条流畅的行草汉字,一千一时想痛哭,一时又想大笑,以至脸上的肌肉被扭曲得怪异到了极点。

“兰君,你真应该来。这样,你就知道自己一直在拒绝的到底是谁?”他低声自语,大颗大颗的眼泪成串滚下面颊,“说到底,还是你辜负了我,也是你欺骗了我,在那样之后。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狠心?难道你的信仰比什么都重要么,甚至是自己的爱人?”

脑海里似乎有许多人在同时讲着话,他分辨不出哪些是自己说的,哪些是那些不知道怎么跑进自己脑子里的谁讲的。这些声音虽然在说着不同的内容,但它们的语速同样急切,语法也一样混乱。

抱头蹲在地上,一千放开嗓门开始大喊,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他只是拼命地喊着,喊着,似乎在此刻唯有大喊才能拯救自己几近崩溃的神经。

他不可能是原泉!因为柳兰君不可能辜负原泉,而他的确是被辜负了……

等候在净室外的鬼魂突然听见里面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仿佛有人正在被活生生地抽筋剥皮。他们不禁倒退几步,紧张地盯住微合的门扉停止了一切举动,就连始终不断的梵音似乎都因此停顿了几秒。

过了很久,才从净室里走出一个小鬼,他眼里的神情令所有看到的鬼魂都突然动摇了继续再等待下去的信心。那个眼神是如此悲凉,如此绝望,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

挤满一院子的鬼魂默默让出一条窄道,使他能够顺利地离开。

小鬼机械地沿着让出的路走向前院,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满目的鬼魂在他眼里全部化成了虚无。

走出寺院,一千依旧笔直地往前走,眼中始终带着那个令人感到心碎的神情。撞到墙,他就换个方向继续走;碰倒东西,他干脆踩踏而过,只要不被它们的主人拦住;碰上了路鬼比较麻烦,但他对所有的指责甚至拳头都视若无睹,往往能让对方失去纠缠的兴趣。

他一直走着,不管是横穿马路还是走入死胡同,只是目不斜视地走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他的脚步,走向一座桥的脚步。

忘川两岸疯摘彼岸花的鬼魂仍在徒劳地努力着,酉望台的鬼火灯如往常般黯淡孤寂,而在那座本应该只有那个人的桥上,现在却站了两个人。

拖着两条不断打哆嗦的腿走到桥头,一千没有焦距的目光看向那两人,不很明白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他迟钝地半张开嘴,脸上露出愕然。

那两个人他都认识,只不过一个是在现实中熟悉的,另一个却只在孽镜中见过。

后者眉似青山、唇如粉荷,正和前者执手絮语。而前者的表情既羞愧又幸福,一面谈话,一面抬手替后者梳理着乌发。两只鬼魂站得极近,额头几乎贴着额头,还时不时相视一笑,眼中的深意已容不得其他任何人或事介入。

被眼前的景象困惑,一千在不知不觉中走上奈何桥,停在距离那两人不远的地方,眼睛越睁越大。

如果那个人是他,那他又是谁?难道菩萨判断失误了?还是,那人,根本就是个冒牌货!

正沉浸在喜悦中的前者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仍握住后者的手,匆匆回头扫了一眼。看到一千,他忽然一愣,细长的眉毛僵在刚才的半扬状态,表情一时复杂之极。

后者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微微皱眉,“他是谁?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哪有眼睛直勾勾地看人的?”

听到这个指责,前者终于回过神,很仓促地笑了一下,冲一千勉强招呼,“小千,过来,让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我提起过的原泉。”

他真的是,原泉……那么,自己呢?又是什么人?一千停在原地没有上前,神情变得更加茫然。

“小原,他是一千,我的……一个同事。”

扭头对“原泉”说道,柳兰君的语气变得极温柔,语意却含糊不明,中间甚至还停顿过一次。

一个同事,同事,同……

熟悉到骨子里去的声音此刻像是把利刃,一刀刀切割着一千的心脏,直至它支离破碎鲜血淋漓。双腿再也立不稳,他踉跄着靠上护栏,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原泉”微诧异地瞟了他一眼,搂住柳兰君的肩膀小声抱怨:“你怎么会有这种同事?他的样子真怪。”

“小原,”柳兰君急忙阻止住他,表情微尴尬地解释,“他最近心情不太好,其实平时还是很……”

“兰君,你怎么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干嘛这么紧张?难道,你和他并不仅仅是同事关系这么简单?”“原泉”不解地望着柳兰君,搂住他的那支胳膊也松开了。

“……不是紧张,只是,”柳兰君困难地组织着词汇,目光闪烁着不去看他的眼睛,当然也不看一千,“我刚当上公务员那会儿,他,嗯,帮过我很多忙。你说他怪,总归有点不太礼貌。”

“原泉”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一阵,再瞟瞟一千,眼内闪过一丝狐疑。

“恩人?不会吧?就凭他……”他不屑地撇嘴。

柳兰君无奈地垂下眼睑,抿紧嘴唇不再试图解释。

一千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柳兰君身上,眼神充满了不相信。现在,他的脸色不仅发白,还隐约泛起了一层死灰色。

正在这时,酉望台那边门一响,孟婆一身白纱衣出现在门口。她面含怒意径直走到一千身边扶住他,然后扭头看向“原泉”。

“你别太过分了!大家都是神仙,还是彼此留有余地的好。”她语气生硬地警告,一向甜美的嗓音因为气愤而微微发抖。

柳兰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询问般望向“原泉”,神情困惑。“原泉”重又搂住他,轻松地笑了笑,俊美的脸更加帅气无匹。

“这位大娘,你在说什么?咱们这些人中除了你,还有其他神仙吗?快去一边喝茶吧,这里没你的事。”

他笑着挖苦孟婆,转而打量起柳兰君脸上的淤青,心痛的眼神令被关注的人立刻忘记了任何疑问。

被对方的无礼激怒,孟婆扬起脸,加重语气说:“虽然你是上仙,但并不代表就可以因此任意践踏他人的感情。我之前一直对你多有忍让……”

不见“原泉”从柳兰君身上移开目光,一千的脑子里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曾经听过的淡漠嗓音:“你是想让他乖乖投生,还是要揭发我的身份?哪个对你更重要呢?”

“我不能让他魂飞魄散!”一千不假思索地脱口喊道。

另外三只神鬼都诧异地扭头看向他,虽然他们中的一个是在假装。

定定神,不去看柳兰君,一千扭头对孟婆恳求:“孟姐,兰君好不容易等到了原泉,让他们单独多说说话,咱们走吧。”

“不是,他……”孟婆试图说明什么,可是在注意到一千哀求的眼神时,她心里突然就是一软,已到口边的话转成了叹息。

“孟姐,咱走吧。”一千继续低声乞求,拉起她的衣袖往酉望台走。

孟婆无奈,只得随他离开奈何桥。临走,他们谁也没去看仍留在桥上的那两个人。

目送一千离开,柳兰君的眼神极其复杂,心中的喜悦不知怎的就打了个大大的折扣。“原泉”上下打量他,也瞟一眼远去的一千,眼中闪过丝冷意。

“兰君,你对那个小鬼好像真的很在意。”他低声嘀咕。

怔了怔,柳兰君回头抱歉地一笑,将对方那只漂亮的右手握得更紧,“不是在意,小原,你不觉得刚才孟神的说法很奇怪么?她为什么要叫你‘上仙’?”

“那谁知道?她大概不高兴我和你这么亲近……”“原泉”不在意地回答,然后神情一凝,两眼专注地打量柳兰君,令他无端地感到几分紧张,“我们亲近,她干嘛不高兴?还有那个一千,他的表现也很奇怪。”

“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这里太乱了。”

避而不回答他的疑问,柳兰君环顾四周提议,神情有丝焦躁。

若有所思地观察一阵柳兰君,“原泉”什么也没有说,却突然拉起他跑向忘川南岸。

“小原?”柳兰君随他跑下奈何桥,不解地问,“去哪里?”

“去一个可以‘安静’聊天的地方!”

“原泉”头也不回地回答,语气里似隐含着一丝特殊的意味,听得柳兰君无端红了脸,然后乖乖任他带自己朝宾馆林立的南大街跑去。

跑动将柳兰君那头泛紫的长发和破烂的衣角带得四散飞扬,令他显得不再那么狼狈,而是稍微恢复些往日的俊朗温柔。而“原泉”一身白衣、俊美的相貌也令人眼前一亮。大街上的路鬼都羡慕地看着这两个急匆匆不知要去哪里的青年,感觉青春真的是件很好的事情,至少看上去就很养眼。

紧紧拖住“原泉”的手,奔走在闪闪烁烁的鬼火与熙熙攘攘的路鬼间,柳兰君脸上带着笑意,眉心却隐锁着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疑虑。

他的小原,终于来找他了,而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背叛生气。但是,现在的小原似乎和阳世时有些不太一样,变得更加小心眼和敏感,也不喜欢大笑了……

也许这些年小原有过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所以才改变了性格……

可是,一千曾说过的那些事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小原真的是自杀……

无数个疑问顽固地侵入柳兰君的脑海不肯离去,并将他与“原泉”重逢的喜悦一寸寸蚕食一分分稀释,弄得他既苦恼又困惑。方才一千离开时的神情也让他越来越担心,那个半低头什么也不看的动作仿佛曾经见过,而且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见的。

原本他可以当着原泉的面将自己的想法再次向一千说明一次,可他竟然无法做到,甚至还,说了谎:一千并不仅仅是自己的同事,他的身份其实要比这个还要重要很多很多。

是的,他有意隐瞒了最重要的那部分事实,在已决心不再对原泉有任何隐瞒、在一再强调一千不可以撒谎之后……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急忙抓住身边那个人的胳膊。

“小心!”

“原泉”一把将他护在怀里,力气之大完全超乎了柳兰君的想象。他突然觉得如果有必要,原泉可以将他挟在肋下就仿佛只挟了一个小包裹,而之前的小原……

“没伤着吧?”“原泉”急切地上下打量他,在发现对方毫发无损后才放开他,仍改为拉手,目光沉沉地低声说,“兰君,你不要受伤,因为,我会很心痛。”

“我知道,小原。我也一样。”柳兰君回望他,刚才的疑惑在这个注视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他的小原,唯有他的小原才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而那个眼神仍是那么专注和深情,经过了六十年都没有改变。他不应该怀疑小原,这个他唯一爱着的人。

“小原,对不起。”

他将“原泉”揽进自己怀里,在鬼火初明的长街上靠近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系的脸,那双形状漂亮如同

粉色荷瓣似的嘴唇……

第一百零四章:断肠鬼曲

走回酉望台,一千松开孟婆的衣袖,正想转身离去,却被她叫住了:“一千,你刚才是……”

“谢谢你,孟姐。”他半低着头小声说,嗓音不带半点丝毫起伏。

孟婆皱起眉头,盯住他那头凌乱的短发,迟疑地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不对?”

“是。所以,真的很感谢,孟姐。”

一千继续轻声回答,半长的额发将脸上的表情遮个严严实实。

焦虑地打量着一千,孟婆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就别再太难过了,一千。而且,这个结果虽然有些……可是对你们未必就是件坏事。千一现在的状况很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但愿他能在了却心愿后,尽早去投生。”

“我知道。孟姐,你回去吧,我走了。”一千从她手中抽出自己那只手,慢慢转身离开,自始至终再也没有看过桥上那两人。

孟婆担忧地望着他,两只手扭在一起,无意间几乎把手指都弄痛了。

“好孩子,有时候我们放弃并不代表不爱,而是因为我们爱得太深。”

一千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灰败的脸上一无表情,“孟姐,你从前说过的很多话,说实在的,我都不太理解。直到现在,我才刚有些懂。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想懂。你能明白吗?”

感觉自己的嗓子突然哽咽了,孟婆含泪点头,抬起一只手轻挥,“别在外面待得太久,早些回去休息。”

在银色的夜光下,孟婆看见一千也随意地挥了下手,然后转身走向办公楼,白色的衬衫朦胧地飘动,仿佛沉船的白帆在冰冷苦涩的海水里凄凉地独舞着。

她扭头扫一眼奈何桥,上面那两个久别重逢的情人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现在留在那里的只有清冷的银光和看尽炎凉的石狮子。

无知无觉地穿过黑黢黢的十殿办公大院,从另一个出口拐到大街上。一千站在路口,神情显得极其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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