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路过机要室时,他原本打算听从孟婆的嘱咐进去睡觉,以便暂时忘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可是,手已经按在铁门上时,他却改变了主意。他不会睡着的,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预见到了这一点。那么,与其让2000白担心,还不如在外面随便转转再说。于是他就任凭脚步将自己带到了这里。
可是,现在站在这里,望着那些或刚出家门或正准备赶回家的鬼魂,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哪里才能让他胸中那股始终堵着的郁结之气发泄出来。
踌躇了很久,他终于开始沿着主大街往前走,顺便摆出付最欠扁的架势。他一定要找人打一架,一定要将对方的脸揍扁,否则,他一定会被那股气憋死的。
大概是有感于这个小鬼明显的找茬模样,所有遇见他的鬼魂都远远地绕开,明智地避免了争端。原本在这个点钟出门的鬼魂就不多,再加上这么一躲,一千走出很长一段路也没能打成一场架,这不得不让他感到更加暴躁。
正准备去主动挑衅走在前面的一只胖大男鬼,一个熟悉的大嗓门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嘿,一千!”
一千扭头一看,原来是路骡甲正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冲自己打招呼。不同于前几次见面,今天的路骡甲打扮得十分时髦,头上歪戴顶巴拿马草帽,颈子上打条红白条纹的领带,厚嘴唇间还叼着根没点燃的粗大雪茄。
在路骡甲身边站着一头毛色黑亮的骡子,同样精心打扮过:左耳后别一朵红玫瑰,嘴唇上还涂了眼下最流行的粉色水晶唇彩。那是只母骡子。
如果是在从前,一千一定会对此大加惊讶一番,然后缠住路骡甲问个不停。然而此刻,他只是冲路骡甲挥了下手,仍站在马路这边没有过去。
见到老朋友,路骡甲显得很兴奋,左右观察着来往车辆,几步跳到一千身边。那只唇彩骡子也跟了过来,文静地站在稍靠后的位置。
“一千,这是我女朋友,出生在农场里的驴骡子。我们打算结婚了!”
路骡甲将大脑袋凑到一千耳边小声宣布,然后一长脸幸福地看着那只母骡子,嘴上的雪茄颤了颤,居然仍稳稳地留在唇间。
“是这样?恭喜了,路兄。”一千真诚地祝福,硬是将脸上挤出个笑纹。
母骡子大概知道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羞涩地扭开头,甩了甩尾巴。
“谢谢。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能在这儿碰上你,真是难得。”路骡甲快乐地提议,收回看母骡子的热辣眼神,将目光放在一千身上,随后面现惊讶,雪茄掉在地上,“一千,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我陪你……”
“不好意思,路兄,我现在有点忙,改天再聚吧。”
仓促地回绝邀请,一千冲母骡子摆了摆手,回身沿着大街继续往前走。
“一千!”
路骡甲迈开四蹄打算追上去问个究竟,母骡子将头搁在它脸旁,“你这个朋友好像有很重的心事,还是让他自己冷静一下吧,小路。”
望着那个自称“有事”,步子却迈得虚飘飘的,似乎正在漫无目的闲晃的小鬼,路骡甲勉强点了点头,用厚嘴将女朋友头上那朵玫瑰正了正。
“你说得对,小玲。他其实不太喜欢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现在去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母骡子再次扭头看了看那个远去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忧伤,“人鬼的世界总是那么复杂,他们有很多快乐,可是苦恼更多。”
路骡甲也看向一千,喃喃地赞同:“是啊,他现在是越来越不快乐了。”
两只骡子靠在一起各自想着心事,黑暗一层层浓重上来。
之前渴望发泄的冲动被路骡甲及其女友意外地打断,一千倒是再没了那个心思,虽然愁苦并没能减少分毫。他彷徨在街头,每每驻足观望路过的商店橱窗、广告海报、各类小商品等东西,随后又每每失望地走开。
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引起他的兴趣,眼前所见都是那么乏味和无聊,从前曾经感受到的惊奇不知都去了哪里。当然,那时他还和柳兰君在一起,兰君……
咬了咬牙,掉头从一幅巨型招贴画前走开,他的脸色已如同那些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鬼魂一样阴郁。
不知走过了多少个路口,前方出现一群鬼魂。他们正围着什么交头接耳,都是面现惊讶。
一千挤进鬼群,视线落到中央一只坐在废报纸堆里的鬼魂身上,随即怔住:这是只盲鬼,一头肮脏凌乱的长发披了满脸,以至看不清对方的年纪和相貌;光着两只脚,满脚都是裂口和泥污;身上的衣服也仅仅是几块破布条,只能勉强遮身。在他手里有一把二胡,但可怖的是……琴弦并不是普通的铜丝、钢丝或尼龙等等人们能够想得到的材料,而是他自己的——肠子。
盲琴师泰然端坐在旧报纸堆里,血迹斑的腹部有条半尺长的裂口,一根肠子从裂缝中伸出,前端分劈成细长的琴弦固定在琴身上,剩余的部分则充当了鼓皮。
“老朽在此献艺,各位看官可随意帮衬。若有谁听过老朽《断肠曲》仍未动容者,老朽不敢收取分文报酬。”琴师哑声开口,语调显得极其平稳,和他那付可怕又狼狈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鬼魂们小声议论着,有的掉头走了,有的则好奇地留了下来,还有的干脆掏起钱包。
“哗啦啦!”
一大把纸钞和硬币从天而降,雨点般落进盲琴师面前的破碗里,令他略感诧异地抬起头,露出脸上深陷的两个眼窝。
“看官,老朽还未……”
“你拉吧!拉得不好,我再收回去。眼下世道艰难,谁都不富裕。”
淡漠地打断他的话,一千抱起胳膊,额发垂在眼前挡住了表情。
周围的鬼魂都扭头打量这个出手大方、说话却小气的小鬼,咧开了嘴巴想笑,然后又在注意到他冷淡的姿态后收起了笑容,纷纷扭头继续关注琴师。
琴师侧耳倾听着一千的声音,脸上突现一丝惊讶,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声音,老朽曾听过。不在这里,是在……”
他蓦然住了口,低下头开始调弦。不顾围观鬼魂的催促,他耐心地将弦一点点调到最理想的状态,随后稍停片刻,突然进入了演奏。
一连串尖利的颤音从琴师的指端倾泻而出,回荡在阴冷的街道上。
迥别于其他二胡,这些肠弦的音色不似是没有生命的乐器能发出的,而更像是个人在痛苦地呻吟。刺耳的连续高音以快速的拍子奏出,如同那人正身处炼狱,经受着各种令人毛发倒竖的酷刑。熊熊燃烧的孽火包围住他,铁蛇铜狗拖曳着他,夜叉的巨叉上流淌着他的鲜血……
如果说这些折磨尚能令人忍受,那么随着曲调一变,更残酷的刑罚又降临到了头上。在铿锵古怪的琴音中,那人仿佛被锁链绑在光秃秃的悬崖上,赤身露体经受冰雪的袭击。突然,从远处飞来一只巨鹰,伸出铁爪一把扯开他的肚腹,生生挖了心肝而去。碎裂的肠子拖出体外,鲜血如同喷泉激射而出,染红了苍白的天空。失去心肝的人发出恐怖的惨叫,身体剧烈扭曲成不可能的形状,将锁链牵动得甩在巨石上撞击出点点火星。
被琴声包围的鬼魂们似乎都感同身受,不约而同地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随着乐曲的持续,脸上流露出越来越痛苦的表情。
五分钟后,开始有鬼魂嚎叫着倒在地上打滚、以头撞地、撕扯身上的衣服。神经稍坚韧的听众则捂耳狂奔,试图逃开这首恐怖的乐曲、这个可怕的琴师以及他那把已经着了魔的二胡。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奏出的音乐,唯有真正的天才在经历过炼狱后才能将感受诠释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
在一片混乱中,唯有一只鬼继续稳稳地站在原地,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他看着琴师疯狂拉动琴弦;看着鲜血从腹部不断渗出,打湿了原本就已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衣;看着那几根怪异的琴弦颤动曲张,乃至那上面的毛细血管似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切,目光平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乐曲在最高点时嘎然而止,而四周那些倒在地上的鬼魂却仿佛没有察觉,仍在痛苦地翻滚呻吟着。没有鬼魂给钱,能给的全逃走了,剩下的这些则根本失去了这个意识。
琴师慢慢将二胡横搁在膝上,汗水成串地滑落在地,与污血混合在一起,令他的形象更加骇人。
“看官,你可动容?”他嗓音嘶哑地问道,干裂的嘴唇上挂下一丝鲜血。
“很遗憾,没有。不过,看在你拉得这么辛苦的份上,那些钱就送给你了。”一千淡淡地回答,转身离开,“我劝你还是找位名师好好指点一下琴技,否则,你真的很难靠这门手艺发家致富。”
“……”
琴师再次侧耳仔细听着他的声音,脸上突然露出恍悟的神情。
“看,看官,请留步!”他扶着墙站起身,急急地喊,“老朽想起来了,你是,您是阎王大人!”
“你叫我什么?”一千回头注视他,眼内闪过诧异。
“我叫您‘阎王大人’。我从前听过您的声音,当时您对我说的也是这几句话,我……”琴师崇拜地面朝他的方向解释,苍老可怖的脸焕发出了光彩。
看着这张脸,一千皱起了眉头,过了片刻才淡然一笑,“对,我还是天府真君,还是某个人的情人。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会知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老兄。”
说完,他转身就走,还向后挥了挥手。
琴师怔在原地,脸上的光彩退去,深陷的眼眶在银光下只是两个黑洞。
“他说他不是……怎么会这样?”
附近有听到他们对话的路鬼驻足观望,随后开始指点着窃窃低语。
阎王大人?笑话!谁都知道阎王大人已经离开阴间一百多年了,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是以一个小鬼的面目出现?现在江湖艺人的炒作手段真是低级,竟然会将至高无上的阎王大人也牵扯进来,莫非他不想去投生了么?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千感觉双脚越来越痛,鞋子也越来越紧。又走过一段路,实在支撑不住了,他只得坐到路边检查自己那双可怜的脚。
果然,脚又肿了,而且也磨破了,流出的黑血将结实无比的工作鞋都浸泡得有些变形。
抬头望一眼头顶,巨钟时针已经指向半夜三点。他在心里粗略算了算,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几乎一刻不停地走了将近七个小时,远远超出曾经的纪录。
勉强等到一辆夜间运营的出租车,一千几乎是爬着坐到了车里,令司机直冲他侧目。
车到奈何桥,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这才想起自己已将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琴师。在司机的横眉冷对中,他脱下身上那套只穿了一天的新衣,仅着内裤走下车。
夜市已经结束,除了他,此刻的鲜花广场上空无一鬼,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唯有酉望台不灭的鬼火仍在跳动着。
忍住脚上钻心的疼痛走上奈何桥,目光在柳兰君经常等待的位置停顿了一下,他突然改变立即回机要室的主意,转而坐到那个位置对面的护栏上踢掉鞋,让流血的双脚从禁锢中暂时解脱出来。
他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夜晚和白昼,那人孤独地坐在这里等候,等候一个他从未见过面,却听说过无数次的男子。
那个时候,他曾和那人一同看银钟、一同等待光线重新明亮、一同感慨阴间的种种;那个时候,他不知道那人坚持要等待的其实就是自己,还试图劝他放弃;那个时候,他曾疯狂地妒忌过一个人,仅仅因为那人爱他,而不肯爱自己;那个时候,他曾经以为那人会永远这么等待下去,而自己也永远会待在黑暗里遥遥凝视他,像个傻子般光着两只脚;那个时候,他曾经以
为和那个人会是永远的好朋友,那个人会永远冲他温柔地微笑;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如果提前知道……
如果知道,他绝不会上前和那个人打招呼。
他会像其他鬼魂一样对那个人视而不见,然后快乐地在老大的酒吧、在热闹的大街、在那群一致敌视他的同事眼皮子底下学着一点点成熟,接着找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男鬼,或是女鬼,度过漫漫的等待投生的日子。或许,他也可以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学着认字读书;或者开一间劲舞馆,每天挥洒汗水,接受他人的追捧……
平静地注视着那段此刻因少了个人而显得格外空旷的桥栏,一千脑子里涌出无数奇怪的想法,唯独没有柳兰君现在和开阳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的疑问。
这个问题似乎用不着去考虑,因为柳兰君曾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他们在一起时会做的那些事情。然而,这里没有黄浦江,只有这条无水的忘川;这里没有柳树,事实上是,什么树也没有;这里也没有射击场,只有冷兵器训练馆。
当阳世那对情人所熟悉的所有事物都不再存在,剩下的仅是无拘束的两人世界时,他们会去哪里?答案不言自明。一千不愿意去猜测,他只知道不久柳兰君就会去投生。
至于柳兰君在投生前会不会最后再见自己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去想。从方才柳兰君对他的态度推测,大概不会吧。但,这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柳兰君就要去投生了。他不会魂飞魄散,今后还有无数个轮回在等待着他。
第一百零五章:神鬼路窄
从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呐喊声,但因为距离过远,听得不是很真切。
一千抬头扫一眼巨钟,诧异地发现居然已经是早晨六点了。他扭脸看向东大街,继续坐在护栏上,不顾自己的打扮其实很有些可疑。
伴着蹄声,呼喊逐渐能被听清,仍是那两句曾经听过的旧话:
“有敌来犯!全军列阵!!”
“全体将士,即刻上马!”
紧接着,一人一马出现在鲜花广场入口,如旋风般刮向桥头。
将军与他的战马比一千上次见时更显憔悴和狼狈。马腹下的系带终于断了,带子在急奔中飞向两边,让马鞍变得岌岌可危。而将军的头盔全部不见了,满头纠结的乱发披散在脑后,上面落满灰尘。他的脸上挂下两条紫黑色的血道子,霜雪已蔓延到大半张脸。
然而,他仍像从前那样圆睁虎目怒视着前方看不见的敌人,呐喊的嗓音撕裂干哑坚忍不拔。
一人一马转眼冲到桥前,又飞速拐向另一条街道,只留下猎猎战袍在拂晓的银光中飞扬的影子以及那些呼喊和铁蹄声。
目送将军和他的战马离开,一千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丝悲凉,眼眶里慢慢涌现出晶莹的水光。
在这个万念俱毁的时节,他终于听出了在平时完全听不出的东西——将军内心的呐喊。
将军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并不是不清楚自己的敌人早已离他远去。他只是在不甘和愤怒,不甘自己的失败,愤怒自己的身死致使敌人戴上了荣耀的桂冠。
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在还没能看到敌人臣服在自己脚下之前?还有大片的河山在等待他去保卫,还有无数百姓在盼望他得胜归来,还有娇妻幼子在期待他共享天伦之乐……所有的一切都不允许敌虏未清身先死,而他竟然真的,死了。
这怎么可以?他绝不接受这个事实!
一千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自己其实并不是原泉,因为他完全找不回当原泉时的感觉。
除了在那几个梦中,他不了解原泉的快乐、忧伤和愤怒等等情绪。对原泉,他只是一知半解。
而柳兰君更加不知道他就是原泉,更不知晓昨天的那个“原泉”是假的。但他没有办法让柳兰君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最重要的是,柳兰君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他。他不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