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焕静静地瞧了肖白半晌:“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我的啊。”
“讨厌?怎么会?”肖白觉得再摇自己的手就快断了,“你堂堂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四皇子我怎么会讨厌?我巴结还来
不及怎么会讨厌?喔,一定是我看你天家威严太重,我怕。你知道我这人很怕被人管。你千万别多想,我就是有十个
脑袋也没有一个敢讨厌你,真的,喜欢你还来不及,你看你这么,嗯,”肖白上下打量着俞焕,“风姿卓越,气韵天
成,通俗点说吧,就是俊得不能再俊了!”
说完这些肖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感叹幸亏平时哄芸儿积赞了这么多狗屁词儿。
俞焕无动于衷,仍旧不改脸上清浅的笑意:“可我怎么就从来没得你单独辅导过呢?那一位可是经常如此。”
肖白混乱了……
他进来之前是将思路修整得很清楚的,他说什么一定要在平和王府住上两天,闯出点不大不小的祸,牵到肖家头上去
。这样肖如玉那死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和平和王对着干,都得投诚太子,那芸儿的命也就保住了。嘿嘿!
可是这绕来绕去绕去绕来,他本来想用糖衣炮弹迷惑俞焕的意图竟渐行渐远,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他到底在一直拍马
屁拍个什么劲儿了!
“这个,嗯,王爷您不是聪慧嘛?什么一点就透,哪儿用得着我再教啊。您不知道就我所说的那些东西我都怕您一个
兴起给我推翻了,我教课时多么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啊!”肖白摇摇头,“别说这些了,你到底肯不肯让我在你这里住
啊?”
角落里残落的蜘蛛网,廊柱上斑驳的红漆,在最最陈旧的宫墙一角,吊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
这人很瘦,被铁链琐着的双手上手腕处的骨头像小山丘一样凸着,十指上鲜血淋漓,每个指尖都插着一枚细长的银针
。
那是人生生用针扎进去的。慢慢地、慢慢地推进去,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嘴巴还挺硬的。”调侃的声音来自屋子的一角。阴影覆盖的区域,绵衣玉裘的皇家天子坐在宝石镶嵌的象牙椅上,
轻轻地吐出一句话,“那把他的眼睛剜了吧。”
他说这句话,就犹如在说着“爱卿平身”一样平静如古井无波!
一旁的太监走上前,拿着专用的铁制刑具,上面布满铁绣,以及未清洗的陈年的血污,一步步向吊着的男人靠近。
“殿下,”男人抬起头,正是昨日被抓过来的芸儿。此刻他的脸上异常苍白,龟裂的嘴唇发着抖,“饶命……求求您
……放过我吧……”
“你让我放过你,可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
“我……我……”芸儿流下两行清泪,“殿下我求求您,我是真的喜欢肖白,您成全我们吧!”
描衣错银的锦袍一皱,是年轻的皇家天子紧紧地攥紧了拳头。白皙如玉的肌肤下,暴起的血管流淌着因嫉妒而疯狂的
热血:“无耻!”他转头喝向太监,“还不快点,给我剜了他的眼睛!”
太监险些吓得跪下,哆嗦着双腿跑到芸儿面前,举起形如鹰爪的铁器向下剜去。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来,程三停在门外,躬身道:“殿下。”
“何事?”
程三的声音更稳,仿佛是大事发生在即而刻意做出来的沉稳:“肖如玉觐见。”
铁器在离芸儿眼球一寸处停下,太监转过头来望着黑暗中的太子,哭丧着脸等待责罚。那黑暗中一直寂静无声,只有
衣上的金丝银线偶尔发生一点嘲笑的光彩。
忽然传来悉悉娑娑的摩擦声,太子站了起来,自阴影中走出,华服放出耀眼的光芒。他冰冷的眼睛隐藏着刻骨的怨恨
,冷冷地朝这边瞪视一眼,沉默着走了出去。
“呜——”太监哀呼一声,浑身脱力地软倒在地。
四块长宽三尸的大冰盛在铜制的兽形大缸内分别放在大殿的一角,散发着汩汩的凉气。肖如玉站在大殿中央向太子行
礼。他变下腰,两手交叠举至头顶:“太子殿下。”
太子抬了抬手:“爱卿前来何事?”
“舍弟肖白告知微臣其好友名唤芸儿的在一隅晏和叨扰,微臣惶恐,那芸儿乃未受教化之人,性子粗鄙不识大体,实
是不堪入目。微臣特来将他接回去,以免他冲撞殿下。”
“肖白就这么跟你说的?”
肖如玉站在大殿之上,背脊挺得极直,眼神丝毫无畏:“非也。舍弟还告知,殿下要微臣的忠心去换。”
“所以?”
“微臣本就对殿下一片忠心,可表日月,殿下如此辛苦摆这副棋局,却是浪费了。”肖如玉从袖子掏出一张叠好的纸
。
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红泥印章。
“这是芸儿当年卖给青青楼的契约。他本名向芸,河东人士,家中开一家专卖首饰的店铺,本来还算富裕。可三年前
劫匪将其店铺洗抢一空,并杀光了他的家人。他来皇城投靠亲戚,却发现亲戚已搬,无奈之下,卖身青青楼。”肖如
玉将那张纸放在旁边的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微臣派去山东的探子调查得来的情报,上面禀道河东确有
一家姓向,可那家人早在五年前便举家搬迁,至今无一人回来。而且家中只有一名年方十六的女儿,根本无男出。那
家人为了此事还曾四处求医,至今无果。”
肖如玉将两张纸都放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盯向太子:“综上,微臣得出芸儿的身份是假的。他处心积虑接近肖白,
一定令有目的。”
太子俊俏的脸上无一丝惊讶,就像摆在殿角的陶瓷人般冷凝。他轻轻地以疑问的语气喔了一声,尾音略微上扬。
“至于指使他的人……”肖如玉别有深意地看了太子一眼,“肯请殿下将芸儿归还。”
太子步下阶梯,站到了肖如玉面前:“如果本王不还呢?”
肖如玉嘴角一抽,连忙低下头去,顺势行了一礼:“殿下可知、舍弟、已经入住、平和王府了?”
滴答——
滴答——
冰块熔化的水滴进水中,深宏的大殿静如沙漏,只有时间无声流淌。
太子的声音冷幽幽地,像黑暗里念诵的最恶毒的蛊咒:“你说什么?”
啪!
醮满了墨的毛笔被搁下,肖白转过身,对身后几乎贴着他后背的俞焕笑得很勉强:“待会儿画吧!”
俞焕白晳面孔的边缘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看得到上面金黄色的小汗毛,他的笑容同样温暖柔软:“当然可以。”
他放开撑在肖白两侧的双手,走到桌案前,端详着刚才画的一副画。
一株荷。
亭亭玉立的荷。
浅墨的杆,粉红的花,淡绿的蕊。着色很浅,犹如蒙着一层雾纱。
他看得眼睛微微眯起,眼中盛放着一种朦胧的让人想坠进去的柔软。“太傅答应本王的画,可一定要弄好。”
肖白揉了揉太阳穴:脑袋快炸了……
昨日。
“别说这些了,你到底肯不肯让我在你这里住啊?”
俞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说呢?你是我的老师,我自然是让你在这里住的。只不过,我有一个心愿,需要太傅帮
忙才能完成。”
“你说,莫说一个,就是一百个,只要我能做到,义不容辞。”
“我不要一百个,只要一个。”俞焕站起来,走到肖白面前,“人人都说太傅玩劣无知,我却知道您只是故意装傻,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您重情,您矛盾,所以装驼鸟罢了。”
肖白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不过他尽力让它仍挂在脸上,并略微调整了一下,使它显得更自然。
假装这东西,会上瘾的。
“我的愿望就是要你像对俞青那样对我。”
肖白的嘴角颤抖着,翘起的弧度需要太多的力气实在有些撑不住。“说什么呀……”
“我只要一幅画。”
啊?
“像你教俞青画画时一样,给我画一幅画。”俞焕握住肖白的手,“用这一双手,像教俞青画画时一样,被我握着,
为我画一幅画。”
肖白揉了揉太阳穴:脑袋快炸了。
他嗯了一声,抿了抿唇,最后忍不下去:“你能别这么叫我吗?你这么一叫我,我就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背上。身为
皇子们的老师,我觉得压力很大。”
“那我叫你什么?民间都叫夫子的,夫子好不好?”
肖白摇头:“就叫肖白。”
“可是他们都叫你肖白,我不喜欢。我的叫法要和别人不同。”
“别。”不同的人叫,自然是不同的感觉。“名字而已,没必要那样吧?”
“不行!”
“那……”肖白绝望地闭上眼,“你高兴就好。”
“太傅,”俞焕指着池中的荷花,“你看我这花开得好不好?”
“好、好……”肖白忍着倒地不起的欲望,如同吞了只苍蝇似地陪着王爷殿下赏荷花。
“既然你也喜欢,那我们坐船去游玩一番。”
“啊。其实,我昨晚换了床,睡得不是很习惯,今天早上起来头还有点晕晕的。我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你叫别人陪你
去赏荷花吧,这么文艺的事儿我做不来。”
“你既然不喜欢,”俞焕拉起肖白的手,“你说,你喜欢什么。”
“喔,不。”肖白抽着手,没抽回来,“微臣就想回去睡个觉。殿下你可以撒开手么?”
俞焕盯着自己的手:“许久不曾握过太傅的手,依旧那么柔软。”
肖白抖了一下,一分分地抽出自己的手:“殿下说笑。微臣是男人。微臣告退。”
汉白玉砌的凉亭里,铺着宣纸的石桌上,粉色的荷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着。俞焕细细地抚摩着还有些墨湿的荷,浮起缱
绻的笑容。
“是男人……对着俞青,你怎么不说自已是男人?”俞焕拿起画。宣纸极薄,如蝉翼一般,在半空中随风飘动。
咝——咝——
俞焕极其缓慢而认真地一下下撕着,撕成很多的细如手腕的纸条。纸条如飞絮一般随风落在水中,须臾被水浸透沉入
池底。
最后一片纸也沉下去之后,俞焕一手撑在亭栏上,望着满目初荷咬牙切齿。
16
“你说什么?”太子的声音冷幽幽地,像黑暗里念诵的最恶毒的蛊咒,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双手互抠,指甲深深陷进
肉里。
“舍弟住进了平和王府。”
内心的恶毒如同荆棘一样疯长,太子的眼中似是浸满了毒液,发出幽幽的绿光:“那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微臣等殿下和臣一同去救回舍弟。”
“哼!我焉知他是不是自已高兴到那儿去的?”
肖如玉蓦然跪下,双手呈上一卷画。
画轴深褐,梨花木制。
画卷轻轻展开,如绢的薄纸上,赫然挺立着一株含苞欲放的荷花!
时光的帐幔被揭开,往事的边边角角如同雾海之花一瞬清明无比。那样的相依相偎的时光,那样的眷恋的索求,突破
了权欲的重重枷锁,包埋住冰封铁琐的身躯。
太子一时站立不稳,后退数步:“这、这是……”
肖如玉将画铺在桌上,细细抚摩着荷花的每一片花瓣:“他把这幅画挂在床头,时时看它,夜夜看它。自他从一隅晏
和搬出来,这画就没离过他的身边。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宝贝这幅画’时,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这是很久前和您一起画的。有些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却一直装在心里,想忘也忘不了。他错了,他以为自己
不在乎,却不知早就喜欢上您了’,他还说‘早知今日,当初不该您生气。如果能再有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对您一心
一意,绝不反悔。’”
每说完一句话,太子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到后来成了个冰雕娃娃,俊美的五官上半点血色也无,就连眼珠也是空的,
震惊得无以复加,一片茫然的虚空。他的声音吵哑得如同一把在风中吹散的沙子:“真的?”
“千真万确!”
“既然他这么……又何必……”太子默然半晌,突然瞪向肖如玉,“你骗我!”
“微臣绝不敢。”肖如玉斩钉截铁,“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向舍弟一问。微臣还有件东西,殿下若是愿意,不防一看
。”肖如玉掏出最后一张纸,“这是半个月前,舍弟突然吐血晕倒,御医写的诊断和方子。”
太子夺过便看,一看之下跌坐在椅上:“这、这……”
“现在殿下可以和微臣去救人了吗?”
那方子握在太子手中颤颤发抖。太子不可置信:“气血两亏,心结郁塞,不过两年的性命。这、这不可能……”
“殿下,您究竟要怎样才相信?如果您真的不愿去,微臣拼了这条命,也要救舍弟出来!”肖如玉说完起身。
“慢!”太子放下方子,语气疲惫:“我没说不救。”他看向肖如玉,“闯平和王府,你一个人不行。再说还要带着
肖白,还是本王来助你一臂之力。我在前引开俞焕的注意,然后你进去救人。”
肖如玉点头。
太子自御座后抽出一把匕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肖如玉:“如果你早一点向我投诚,肖白便不
会进平和王府,这一切都是你害他的!”
“……”
“你现在向我投诚了么?”
肖如玉看着太子,眼中浮出讥讽:“是。”
“如此甚好。你的功劳很大,若不是你,我不会知道我在肖白心中这么重要。”俞青笑了,“本王很高兴,真的!现
在我们商量下怎样救出肖白。”
肖如玉走出一隅晏和,回头望了一眼。
太子说得对,平和王府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就算身经百战如他,也无把握带着肖白全身而退。
这招声东击西,使得绝妙好处。只是,将肖白救回来后呢?
天上蒙蒙地开始下起细雨,这一个盛夏终于到了尾声。细雨如丝地浸入衣内,大摆大阔的袖间一片濡湿,墨迹随着雨
水浸过了纸浸过了暗红锦衣。
肖如玉掏出这张纸。
一张印有私印的军令。
幸亏,还没有用到它。看来肖白对于太子,似于比他想的稍微重要一点点。不过,现在是有它没它都一样了……
晕开的墨如花在白纸上绽开,不过须臾上面的楷体小字已一片模糊。肖如玉随手丢弃,纸如落叶般在风雨中凋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