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教室离得很远，学校的教学楼都设计出了拐角，季淳青的教室在极东的这头，赵晓雨的教室在极西那头拐角的角落。

季淳青走近了，发现赵晓雨正在他们教室门口等他，今天是阴天，天色已经有些昏沉，教学楼里人都走得干净了，赵晓雨一个人在灰沉沉的角落里等着季淳青的样子，就显得有点孤单。

季淳青再走近两步，发现赵晓雨并不孤单，他面前还站着个人，只是刚才被柱子挡住了，季淳青并没有看见。

赵晓雨跟前站的人也算年级里的名人了，季淳青不记得他叫什么，似乎是姓王，王同学从小就没有父母，家里只有个老奶奶，季淳青曾远远看过他几次，别人都说这人是个坏胚，不像赵晓雨那样调皮捣蛋，而是个绝对的坏胚子。

坏胚，就是在社会上混的那种，打架斗殴，寻衅生事，不知道有没有吃喝嫖赌，季淳青觉得王同学还不到吃喝嫖赌的年纪。

他看到赵晓雨跟这么个人站在一起，心头一跳，下意识认为赵晓雨染上了麻烦。

季淳青赶紧往前快走几步，快拐过建筑的拐角时，他愣了愣，因为看清赵晓雨的表情是笑嘻嘻的。

王同学背对着季淳青，他很瘦小，在发育迅速的赵晓雨面前还像个小孩子，得稍微抬起头来才能跟赵晓雨对话。季淳青看到王同学剃得干干净净的后脑勺，以及他头顶水滑的像鬃毛一般的头发，这怪异的发型让季淳青很是不能接受，于是他移开眼睛，又在王同学的耳朵上看到了一枚闪亮的耳钉。

他正盯着那耳钉发愣，忽然见到赵晓雨单手捧住了王同学的脑袋，低下头，就这么亲了下去。

应该是亲了下去。

季淳青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僧人在里面敲了大钟。

片刻后赵晓雨抬起头，发现了季淳青，居然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天真笑容：“嗨，发财！”

因为季淳青在八班，为人又节省——在赵晓雨眼里看起来是小气——所以赵晓雨以前执拗地要喊他季发财，今天喊发财，算是喊昵称了。

王同学回头望向季淳青，脸上也是笑的，季淳青发现这个人长得特别邪气，估计是在社会上混久了，笑容叫人瘮得慌。

两人回家的路上，赵晓雨跟季淳青解释说，他跟王坤只是玩玩，少年特权么，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季淳青听了静默半响，说道：“你怎么跟那种人也认识。”

赵晓雨在他身后笑了：“怎么叫那种人，哪种人啊，没爹妈成绩差就不是人啦？”

季淳青皱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晓雨拍拍他的腰：“他又不会揍我，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季淳青再次皱眉：“就你那个破水平，以后还是不要再说成语了吧。”

于是赵晓雨不服气地鬼叫了一路。

两人的中学生活就这么过去了，季淳青中考考得不差，上了本校的高中，如果他不太在意赵晓雨跟王坤的黄昏一吻，可能还会考得更好一些，不过这件事后来也成为了季淳青的心病，心病没药医，季淳青每每在梦中惊醒，总会觉得头皮一麻，因为老觉得王坤是个嗜血的反人类份子。

虽然摸着良心说，王坤同学的相貌还是满秀气的，而且后来季淳青每次在学校遇到王坤，人家都会投给季淳青一个特别友好的笑容。

赵晓雨中考考得一般，季芳芳花了点钱，也给他上了本校的高中部，赵晓雨捏着鼻子给季淳青打电话，硬要把长完整的嗓子憋得尖细地说：“看来我两都要在这破学校呆足六年了。”

季淳青又是一麻，他真恨自己没考上其他高中，浦春麟都追随任祺去一中了，他怎么没更发奋一点，也跑得远远的呢。

挂了电话摸摸心口，季淳青觉得自己又多了块心病。

都是赵晓雨给闹的。

第十章

季芳芳生平只有两个爱好，一是打儿子，二是看电视。

打儿子顾名思义就是打儿子，这个爱好比较没法端上台面去说，不如看电视听起来比较符合大众期许与时代潮流，所以打儿子一项略去不提，只说看电视。

季芳芳喜欢看电视，尤其喜欢看电视剧，各个国家各种题材，只要是电视剧她都能看得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新近季芳芳迷上了韩国某恋爱大悲剧，抽丝剥茧地挤业余时间来看，每每看到女主角病恹恹地瞪着眼睛说煽情台词，眼泪鼻涕就跟救火队水龙头里的水柱子似的一起往外喷，湿了一包又一包餐巾纸。

落泪时的女性朋友们总是感性又容易冲动的，可是赵晓雨，已经上了高中的，算是长成一半大人的赵晓雨，永远不知道识相两个字怎么写。

话说那韩国恋爱大悲剧放到倒数某集时，赵晓雨学校正好国庆放大假，开学仅一个月还没有桃花滋润的赵晓雨闲出个屁来，陪着季芳芳看了会电视，边看边笑，季芳芳恨得咬牙切齿，把撸鼻涕的纸一扔，抓过儿子一顿爆捶。

所以说这天天给老师盯梢找茬穿小鞋的同时，又被一众小女友恶毒诅咒甩白眼兼被季芳芳狂打暴揍还能好端端活到读高中的赵晓雨，不简单，有着堪比蟑螂的顽强生命力。

对此，赵晓雨也是颇自鸣得意的，十六七岁的日子，就应该这般坚忍不拔兼顾灿烂辉煌，像山崖上白嫩嫩小野花，吸收了过多阳光的花瓣跟银子似的，雪花白雪花白。

赵晓雨，十六岁了，生命的旗帜在万里高空中无限风光地展开，把清风和阳光都拍打得猎猎作响，旗帜下方是拥挤成片的向日葵，随着一道晨光爆开金色的花瓣，热烈又积极向上，一切的其他在十六岁这个年龄面前都是弱者，无限地弱。

只有季芳芳还是那世界最后的大魔王。

十六岁的赵晓雨，一米七五，身高腿长，而且腿正在越来越长，他的手也越长越大，再也没法攥成小小又软乎乎的一团窝在季芳芳掌心，赵晓雨脸上的线条逐渐硬实，鼻梁洁白高挺，长睫毛缝里都透着狡黠的青春诱惑。

自比镇南一枝花的赵晓雨，在鬼热的天里被亲妈殴打得鼻青脸肿，赶紧逃命出门去找许久没见的浦春麟玩耍，小学兼初中同学浦春麟高中考去了城里最好的学校，这命中注定的资优生倒是个有良心的，出去后三天两头打电话给赵晓雨慰问着关怀着，像个刚嫁出去的大姑娘，成天惦记着家里的大哥。

阶级同志的友谊赵晓雨铭记在心，今天他也拨空去关心关心小浦同志，听说市一中食堂饭菜难吃得猪都不理，赵晓雨慢悠悠踱着步子路过熟食店，买了整只烧鸡揣进怀里，一路吃到浦春麟家，还剩小半只鸡了。

浦春麟家和赵晓雨家算近的，两人性格又合，自小学起相识后就时常来往，赵晓雨熟门熟路地钻进那老房子的楼道，蹿到浦春麟家门口，按了电铃。

里头有响动，可许久都没人开门，赵晓雨又吃了半块鸡腿肉，满手油地第二次去按门铃，这次门铃刚落就有人过来开了门，居然是更久没见的任祺。

任祺这家伙对赵晓雨来说是难得的棘手角色，其一，任祺爱端架子，其二，任祺优秀得有点太超过，赵晓雨一直不怎么敢跟他开玩笑。

赵晓雨晓得浦春麟跟任祺从小感情就好，这两家伙住一个小区，彼此的家长又是老同学，两人好得焦不离孟，任祺刚考上外面中学那会浦春麟茶饭不思，消沉了好多天呢。

任祺也长高了，细瘦又高挑，白得跟茭白似的。

算起来赵晓雨是有几年没见到任祺了，赵晓雨挺欣喜，因为任祺除了长高以外，居然没长歪，还是小时候一脸贵气清秀的女班长脸。

当然，任祺是男的，不过赵晓雨觉得他就是个高年级女生，永远有种高高在上的冷艳姐姐风范。

打过招呼，赵晓雨往屋里走，厨房声音挺大，任祺说是浦春麟在鼓捣午饭，赵晓雨伸进脖子一瞧，差点给笑死，浦春麟身上穿着不知道哪个垃圾桶捡的盗版史努比睡衣睡裤，搂着个破铁锅那里做蛋炒饭。

赵晓雨笑了半天，道：“浦春麟偶吧，就冲你这造型，我下辈子也要为你变成一棵树。”

浦春麟白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蓝色生死恋里的台词，今天看得我笑颠了，还给我妈揍一顿。”赵晓雨想起那电视剧就又是笑。

浦春麟正正经经地挥舞着铲子：“笑个屁，一点都不好笑。”

赵晓雨在心里嗤笑，他顶看不起浦春麟一点，就是这孙子每次在任祺面前也爱端个架子，如果任祺是个女的，说浦春麟见色忘友都不为过。

在浦春麟家消磨了一会，赵晓雨觉得浦任两人实在对自己忽视太多，于是负气而走。

可惜时间还早得很，赵晓雨头顶青天，胸腔中百转千回，转来转去回到中心——他现在觉得日子乏味得很。

赵晓雨这人就是这样，一旦没有可关注的东西去消耗精力，就会觉得无聊。

小学时关注各种新奇玩意，初中关注各个漂亮姑娘，高中刚起头一个月，赵晓雨还没来得及找到可关注的东西。

虽然禁果那回事赵晓雨还没尝过，但他在这方面却不是个很鸡血的。

不是不了解，只是不鸡血，也许因为了解太多，所以兴趣不大。

赵晓雨在太阳下面站了一刻钟，折回原路去了学校，这个时间段在学校的露天篮球场上有许多赤膊青年正抖动着纤细的肱二头肌追逐一个小小的皮球，各路人马厮杀声阵阵传来，赵晓雨抱起手臂在一旁看人打小比赛。

他们学校有个高壮的年轻体育老师很是热血，大热天不在家里休息，居然在球场充当临时裁判，挥汗如雨地指挥这个摆弄那个，看起来很是神气。

赵晓雨无聊地抱着手臂看了会，他们学校这边的队正被人压着打呢，赵晓雨看得没意思，脑袋慢慢放空起来，忽然被那体育老师一眼叨个正着，提小鸡似的提上了场。

赵晓雨心里略微痛恨自己的球技高超，同时又禁不住地露出半丝沾沾自喜的笑容，阿呸，太要不得，谁让他球打得好呢，这可真叫天妒英才不是，好好地躲在人群里也有把别人眼光一把收拢住的本钱。

抬起眼皮四下扫视周围的凡人们，赵晓雨发现自己队伍里的都是熟人，主要这个学校上至教导处下至后勤部，赵晓雨几乎都能打成一片，高二年级球篮球队的几个赵晓雨也都略微做过亲切交流，只是可能交流的时间太过久远，目前他暂时叫不上这些面熟家伙的名字。

那几个人倒记得他，都对他笑了笑，然后比赛开打。

赵晓雨的身高在球队里优势不大，可他胜在爆发力强动作又灵活，他的速度和反应几乎是全场最快的，几次急停跳投都又快又稳，敌队渐渐乱了阵脚。

赵晓雨边跑动边在心里表扬自己：真是有王者风范。

很快打入了状态，赵晓雨速度极快地做了假动作突破防守，又进了个球，全场哗然。

赵晓雨止不住地想露出个得意的笑，只得拉起衣服擦脸以掩盖满脸得色。

对方叫了暂停，赵晓雨往场边走，空地上站了一堆人，赵晓雨正低着头窃笑，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季淳青站那儿呢。

季淳青也没有长得特别白，论俊俏更是只及赵晓雨一半，赵晓雨觉得自己真是目光如炬，居然能在那么多汗津津的人里叨出条丝瓜。

了不起了不起。赵晓雨真是了不起。

赵晓雨兴冲冲地过去，扒开周围的人：“你怎么来了。”不等季淳青回答，又问一句：“怎么样，我的英姿，是不是帅呆了。”季淳青依然没来得及开口，赵晓雨又问：“是不是很有艾弗森的风采。”

季淳青低着头，似乎很想钻到水泥地里去，赵晓雨目光炯炯地看了他半天，季淳青才道：“要知道你在，我就不来了。”

赵晓雨觉得，季淳青这个人说话真的是很不中听的，换谁都要嫌弃，可谁让他赵晓雨就是天生他？妈？的这么宽宏大量呢。

翻了个白眼，赵晓雨没好气：“你这张嘴，我迟早撕烂。”

季淳青抬头，嘴角一撇，这才正经答道：“我也没想到来看个球都能看到你，明明你又不是高二的，瞎掺和什么。”

赵晓雨得意起来：“你懂什么，我厉害呗，老师钦点的天降兵。”

他们高中班级依然离得很远，连一礼拜两次的体育课都没有重合的，赵晓雨又正好处在小低潮期，觉得人生乏味无聊，成天闷在自己教室里提不起劲去找季淳青玩耍，两人都有好几礼拜没说过话了。

就这么几个礼拜，赵晓雨觉得季淳青好像又拔了点个，青春期的孩子就是长得快，季淳青今天穿个白衬衫，整个人像刚剥开的小笋，白花花水当当——水是他脖子上的汗珠。

赵晓雨忽然觉得有点难耐。

可球赛很快开始了，赵晓雨搔搔头发往回跑，边还扭头叮嘱季淳青等他一块走。

但是球赛结束时场地上哪里还有季淳青的影子。

赵晓雨气死，打篮球打出的热意蒸腾着他的脑袋，让他心中的空虚烧得光秃秃，他满场乱找，季淳青果然早早走人了。

赵晓雨骂骂咧咧了一通，全世界大概就季淳青一个事事都跟他对着来，真恨不得掐他脖子，掐他大腿，掐他屁股！

掐死他！

第十一章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少会永远保持同样的数值，而零点几厘米的长短也会造成不同的反应，这样的化学反应之后就是截然不同的结果，而时间当然是最不容质疑的添加剂。

这个问题如果深想是极为深奥的，如果提出精练的论题，可能一般意义上的哲学家之间会为此大吵一架。世界的灾难都是因为一帮太过聪明的乌合之众想太多引起，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赵晓雨基本看不起知识分子，所以他更是从不花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这些看起来好像很需要脑力的事情。

他的生活很忙，忙的时候是真忙，无聊的时候则忙着无聊或者脱离无聊，至于生活中的感情部分，因为次次都是信手拈来，所以更是用不着如何仔细地去瞧。

不管是女孩子的方面，还是普通朋友们的方面。

季蓓忽然在赵晓雨他们中学附近开了家小吃店。

时值赵晓雨的高一下半学期，大街旁的音像店店倒闭了一家，服装店歇业两所，新添快递集散点一个，新奇小饰品店一家，以及季蓓的小吃店一间。

季蓓开这间店是跟家里人和季芳芳商量了一年多的结果，死工资拿得不足够，转正升迁又一直没有季蓓的份，眼看着单位里关系硬实的小辈们都转了正式工，季蓓这根老油条还一直半生不熟地挂着合同工的名号，拿着合同工的待遇，离职的念头就早早生了出来。

破口缺角的铁饭碗毕竟不是那么让人想端的，正好季蓓丈夫被外地某个厂高薪挖角，季蓓不用再每天起早贪黑做饭，顾好季淳青一个总比顾好两个来得轻松。

季蓓的小吃店多卖西式快餐，比如炸鸡薯条还有汉堡之类，因为靠近中小学，一开张生意就挺红火。现代小孩子零花钱多，胃口又被垃圾食品养得朴实不再，许多人甚至连午饭都只吃零食，何况季蓓店里卖的东西包装可爱味道鲜美，确实把米饭的吸引力比得接近负值。

小吃生意不错，季蓓只一个多月就不得不雇人帮忙，两个帮手都是自家赋闲的亲戚，手脚勤快又信得过。

雇了人店里还是忙，尤其中午和傍晚的放学高峰，季淳青以前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现在亲妈的店开到学校旁，他就去店里吃，吃过了再帮一会忙，傍晚放学后更是要忙上一两个钟头才有时间吃饭写作业。

忙忙忙，大人都忙，小孩也跟着忙得团团转。偶尔季淳青挽着一袖子的炸鸡料气味去写作业时，不注意了，本子上就会多个圆溜溜的油印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沾到的。

从这些油印子开始，季淳青疑心自己可能有洁癖，他总觉得自己特别不能忍受这些斑点，虽然它们看起来圆得很整齐，而且味道还挺好闻。

当然，季淳青是没有洁癖的，他对斑点皱眉，只是下意识恼怒自己没注意好，他一直都只痛恨自己没做到的，他是个与自己那特别豁达的父亲完全相悖的家伙，用季蓓的话来说——“这小孩也不知道像谁”——而且这句话季芳芳和赵晓雨也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