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高墙的夕阳——青衫佛心
青衫佛心  发于:201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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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盯着那串数字,幻想离开后三人一起吃饭的情形。贺明说我心肠软,其实我更了解他。那惊天跪倒,那忘情一抱,应该早就软化了他或许并不那么固执的成见。即使过去的爱还未苏醒,他也不会再让两个女人为难的。

星期一,我借故在同事办公室里聊了很久,估摸着齐林已经开始训练,才无精打采地走进监区。老祁还在为昨天贺明的鲁莽耿耿于怀,说临走时这家伙居然只跟老太太交待来交待去,把媳妇撂在一边,真不知道咋想的。我试探地问你觉得怎么回事?他皱了半天眉毛说,听那意思好像贺明觉得媳妇对他不住,可后来又说跟她没什么关系,搞不懂。

愣愣地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发呆,我没注意老祁后面跟了句什么追问的话语。

趁着贺明还没回来,我找个借口又先出了监区。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躲避什么,总觉得有些代价应该付出,否则那圣洁的亲情与感动会不时惊扰宁静的梦,会每每让我不得安宁。冥冥中,我象是在找寻一个说服自己继续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是屈从于情怀的召唤、折服于爱的吸引、或者是对经受折磨的补偿。我想,如果答案来得太快,不是缘于轻率就是经不起内心的拷问。

一连三天,我都晚进早出,避免与贺明碰面。老祁奇怪地问最近很忙吗?我支吾着点头,心里升起一声长叹。是忙吧?忙着与煎熬、与本性、与来自咫尺的诱惑搏杀,经常身心俱疲、无力喘息。我就像一只自我束缚的蚕蛹,在一圈一圈的缠绕中欲动不能,几乎窒息。在等待与折磨中,为自己找个理由的初衷越来越似是而非,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平复的思念,对那双有力的臂膀,浑厚的胸膛,迷人气息的思念,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堕落,算不算精神对身体的认输。

这天老祁去了训练场,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胡乱勾画,半天才发现整张纸竟写满了贺明两个字。苦笑着站起身,刚想伸开两臂打个哈欠,视野里竟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匆低着头往教学楼这边奔过来。

我不知道该摆出一种什么样的姿势来迎接这次不同寻常的见面,至少要给他一个明确的信息。可就在我来回转身的时候,贺明已通地一声推开了门。

他跑得满头是汗,胸口急促起伏,与我目光相对,他一手扶着门框,竟忘记了关上。

只一眼,就明白所谓要追问的理由和答案其实都敌不过活生生的自上而下、从里到外散发着独特气息的这个男人。我转过脸背对他,怕这些天积蓄的欲望破茧而出,在我看来那还是只未成熟的飞蛾,有些丑陋见不得天日。

“昨天、前天我都来……报到了,可……你不在。”贺明站在门口低低地说。

眼泪迅速就聚满了眼眶,我努力噙住不让它们掉下来。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让几天来堆积起的疑问、委屈甚至怨尤瞬间土崩瓦解的话?

他走近柔声道,“就算要骂,也得给我个站到你面前的机会吧?”他牵住了我背在身后的手,厚厚的老茧掠过掌心,温暖、有力一如从前。转过身,我无法抑制地任眼泪在他面前跌落。

相思太紧。

所有需要澄清的过往,需要追问的答案都放到一边,让我们先告诉对方,控制不了的、阻挡不了的对彼此的深切渴望!我以为事隔三天后的相见,会尴尬会难堪至少,会有一丝的犹豫,没想到,炙烤融化的岩浆酝酿得愈久,喷薄的力量愈势不可挡。

(二十四)

那些答案真的就被放到了一边,轻轻地、默契地、无奈地。

贺明说,对母亲他已讲清楚,几年来倔强、不肯低头的相同个性在本应水乳交融的母子间产生了不小的隔阂,现在他也长大,希望母亲不要再逼问这件事情。

对小玲他表示得很明白,虽然出事与小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后来才弄清楚贺明当初就是为了替小珍哥哥出头,才动手误伤了那个村霸),但她没必要因此内疚一辈子;至于两人之间的恩怨,既然已曾那么绝决地彼此伤害过、抛弃过,就不要再试图忽略、弥合不可能消除的裂痕。说这话时,他用力咬了咬牙,腮边肌肉随之一紧一紧,似乎要坚定某个念头般,脸上浮现出坚毅的表情。

我根本不可能再去自私地询问我们怎么办,或者要他抽丝剥茧地解释与小玲之间的恩怨、伤害、负欠究竟是怎样难以厘清。每个人都有历史都有故事,这个道理我懂。

他板过我扭到一边的脸,仿佛恢复了熟悉的调皮,“怎么,不准备骂我了?”

我终于知道沦陷于一个人的微笑当中是多么悲哀。那意味着不管你正经历怎样的伤痛,面对多少折磨,只要他微微翘起嘴唇,眯起眼睛,你就会忘掉所有,乖乖地跟随他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义无反顾。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有什么在我们周围发生过。那些本来沉重得无以复加,紧急得火烧火燎,逼迫得动弹不得,甚至狂澜既倒,大厦将倾的困扰,怎么就忽地没了踪影,只感到和他在一起的安宁、静心?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莫非就是这样一种彻底的失去,对自我;一种无端的信任,对对方?

我们不约而同地避免再谈及那次帮教。未来,即使没有他母亲与小玲参与的未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一路坦途?我不敢妄自揣测。我甚至违心而宽慰地想:《射雕》里蓉儿送靖哥哥回蒙古迎娶华筝公主的一路上,不是也说过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的话。或许,我们能有类似“柳暗花明”的结局也未可知。那么,不如对酒当歌,不如衣袂飘舞,何必去管身后巨浪滔天?

接到巡演的命令,已经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这期间,贺明往家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厚厚地装在信封里让我帮着寄了。以前我从来不看他寄出的信件,监狱规定的信件审查关过于死板,让不少干部平添了窥人隐私的“爱好”,甚至把这当成聊天的谈资,坏了形象,失之严肃。可这次,我却鬼使神差地在投寄的一刹那摊开纸简略扫了一眼。

贺明非常认真地和父母探讨了出狱后的生活,说如果回家的话难免多一分困扰,无论是来自亲人路人还是敌人,他托父母一定要劝说小玲放弃等他的念头,别再耽误了人家。整个信唠唠叨叨一大堆,仿佛怕父母不理解似的,将道理切开了揉碎了再和到一起反复说,与他平日里简洁的作风相去甚远。

将信塞进信筒,我虔诚地合什祷告,以至于旁边寄信的人奇怪地瞅我笑了笑。

离巡演还有一个星期。于是拖长训练时间,于是加大训练强度,于是贴出了“塑形象、展风貌、不辱使命”的标语,于是文艺队开始受罪了。

我和老祁分开每人一天陪着监督训练,不到天黑不准收工,我们只好干脆晚上睡到监狱里。齐林毕竟是请来的客人,监狱为此专门派了一辆专车接送他和效妍,他俩笑称车马费白领了,不下功夫都对不住监狱领导。

晚上的天气还是有些热,在院子里坐了会儿,贺明突然说:“不行去舞台上吧,那里好像凉快点。”

这些天监狱已尽可能让文艺队到舞台上合练,大多数时间,我都坐在观众席看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各自的节目。舞台对我而言很陌生,印象中还是很小的时候有过在上面合唱的经验。

木质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响。尽管底下没有一个人,我还是有些发怵地停下脚步,左右看着距离,显得很新奇。

贺明已经象往常休息那样坐在舞台一角,双腿交错相盘,身体后倾,用手肘支撑在地上,微笑地看着我不太自然的神情。我们只开了旁边的侧灯,整个舞台泛着暗红的光亮。

“看什么看。”我朝他甩甩手,也在原地学他的样子坐下来。

“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象什么?”

“什么?”

他咝咝地吸了口气,晃动着光光的脑袋,“就象我们第一次见你时,你和老祁站在教学楼外面时的样子。当时,我就想,哎,这个干部挺慈眉善目的,没见过!”

我撇撇嘴,“再夸。”

“真——的!”,他抬头望向天花板,“那时候我就觉得和你挺亲。你还记不记得听我说过去的、家里的事?你那么认真专心,我就想,这儿没人跟你一样会听我唠叨这些东西,真是好人。”

心里象涌进一丝蜜。我侧过脸继续望着他。我们隔着几乎半个舞台的距离,远远地抱着腿席地而坐,象这样说起过去似乎还是第一次。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在舞台中央空堂而过,清凉爽快。

此时的我们竟象多年的老友聊起过去的趣事,淡淡的喜悦、悠悠的思绪在夏夜里如那阵轻风飘来荡去,带走烦热与躁动。

聊了一阵,他忽然站起来,“闲着也闲着,让你检阅一下这两个月我们的成绩。”

说着,他将衣服解开在腰间打个结,跳到舞台后面高出的台阶上,站定了,冲我说:“给你做几个动作,看着啊。”

他伸展了双臂从身前划过一个圆圈,脚尖笔直地绷向前方,双腿跃起,从台阶跳下来,固定成一个展望的姿势,“这是渴望!”

紧接着他又旋转身体,双臂尽力伸向后方,整个身体几乎弯成一张弓的形状,“这是追索!齐林告诉我们要想像着前面有美女!你猜我想啥——你!”

见我咧开嘴笑了,他说:“注意了啊,接下来这个很重要,以后你可用得上了。”

只见他缓缓地渐次扬起双臂,左脚作为支撑,慢慢抬起右脚,然后双手自下而上象捧起什么东西,扬起的下巴伸下前方,“猜猜这是什么意思?”

“唔,不知道。”

“猜猜……猜一下嘛。”

“喂——猪”,我大声喊。

他噘起嘴作了个猪的表情,“记着啊,只说一遍,这是‘我爱你’”

他拼命保持着阳刚而帅气的姿势,不时晃动一下,努力平衡身体,额头上一滴汗珠沿着脸颊滚落,停留在腮边莹莹闪着光。

爱有时很复杂,有时也很简单,有时很迂回,有时很直白,有时象行走于雾中难以捉摸,有时就象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姿一样直入心底。

门忽地被推开,一名巡逻队员探进脑袋,“这么晚还练习呢?”

“马上回、马上回。”沉浸在梦境中的我忙回答,贺明也忙穿好衣服跟在我身后。黑暗中,我摸索着抓到他的手,用指尖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写一个,他就用头跟我碰一下,写一个,他就用头跟我碰一下,最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

原来爱可以这样说出口,爱可以这样被接受。

(二十五)

巡演就在夏末丝丝的微风中开始了。

除一辆大囚车外,监狱还派了辆小车让我、老祁、齐林和效妍乘坐。老祁觉着和年轻人挤在一块没什么可唠的,便自告奋勇去后面的囚车上陪武警战士。用他的话讲,这年头有不怕政府的,有不怕公安的,可没有不怕武警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安全!

我有些后悔,一直以为看押的武警不会同意我们上那辆车。

一路上齐林揶揄效妍什么公主脾气小子模样,深为她的人生大事担忧,我将警帽搁在手上,一边转一边笑着听他俩逗嘴。

效妍抬手拨了拨被风吹起的发丝,冲坐在前头的齐林说:“齐公子,还是多给您自个儿操操心,哪天您家老佛爷再光临咱院,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吧?”

“我容易啊。我那是……甜蜜的烦恼。懂吧?你得搞清楚有饭不吃和没饭可吃——不是一回事!我,富足之后为吃哪一口而忧愁;你,且得为温饱努力呢!”齐林故作烦恼的皱眉与深表同情的不屑转变得那么迅速,看得我和司机都笑出了声。

效妍脸微微有些发红,“去去去,不和你贫嘴了。当着外人面,不想揭你老底儿。”

“别呀,揭!”我在一旁无原则地鼓动。旅途本来就很闷,真想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打嘴官司。

效妍扭过脸冲我笑笑,竟有几许难得的女孩儿温柔。“齐林,咱别窝里斗啊,平日练兵一致对外。”

“这你可为难我,赵同学现在可跟我不是一般关系,再说了,人家品质单纯得一丝不挂,怎么挑啊。”

我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中国话会说吗?”

他侧过头躲避着,大喊:“别惹我,不然我可曝料了啊!”

效妍一听,作势拉开我的胳膊,装作保护齐林的样子,一股好闻的清香就沿着发梢飘进鼻腔里,我赶紧收回手,她却仍然抓着我的手腕没松开。

齐林在前面摇头晃脑,“据我多年学习和实践的经验,单纯的赵同学目前陷入到了一种……一种莫名的状态,在这种状态呢,人会变得很无知、很愚笨、很固执,又很喜怒无常。”

我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有所指,一时竟没有想到反驳的话。身旁的效妍似乎也还想继续听下去,抓着我的手侧着身,专注地看着齐林的后脑勺。

我忽然感到这样一种姿势的暧昧,忙直起身子,手趁势挣脱出来,不知为什么,我转头对她笑了笑,看见一贯爽朗的她眼神竟然有些不自然地闪烁几下,很快地仰靠在坐背上,象是欣赏窗外的风景。

齐林转头看着我们俩瞬间变得矜持的表情,“怎么,说到谁的痛处了?”

我抓过一旁的帽子扣到他头上,“就你聪明?” “我可没胡说。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一个优点,眼——毒。”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俩,哼起《甜蜜蜜》熟悉地旋律来,引得单位的司机也嘿嘿朝我乐,似乎真的知道了我不可告人的秘密。

车里的空气忽然就变得有些奇怪,效妍直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齐林的话太过暧昧,使我们之间竟真的生出尴尬来,那种应该有点什么、怎么可能没有什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尴尬来。

在高速路口等后面的囚车时,我说出去活动活动腿吧,效妍掏出手机看看短信,嘴里唔了一声没动作,齐林便跟我下了车。

顶着车辆穿流而过卷起的风,齐林象是怕我听不见般大声说:“我没说错吧?”

“什么?”我边退边问。

“瞅你这些天忽悲忽喜的样儿,别告诉我说是工作闹的啊。”他哼了声抬手扇扇呛鼻的汽油味。

我没有理他,沿着看不到头的公路向后面张望。

“那个……效妍……还真和我问过你的事情,挺认真的。”他来到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颇感意外地张大眼,只见他噘起嘴,向车停的方向甩甩头,“其实,小姑娘不错……你自己看着办吧!”

视野中出现了标志着“司法”的囚车,我没去深究齐林眼中深藏疑问的目光,没去管口气里游移不定的态度,或许,在他看来早已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我却始终没有和他谈及这方面的话题,算是有些奇怪。仅此而已吧。

挥了挥手,车子“兹”地一声在我们面前停下来。

我让老祁到前面小车里去坐,说怎么也不能让老同志一直替我们受罪。他非常受用地点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开心地拍着不时转头望我的齐林一起朝前面走去。

囚车被铁栅栏分为两部分,后面挨挨挤挤坐满三十个犯人。前面除了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外,就只剩一个座位,紧靠着栅栏门。小武警的年龄很小,一眼稚气,却一脸的严肃,仿佛承担的职责多么神圣,任何一个疏忽就会导致与《空中监狱》或者《亡命天涯》那般的惊天风云,天下于是大乱。

我笑笑和他们点头,在老祁刚才的座位坐下,装作不经意地向后边看去。贺明挨着窗户坐在最前面,也许是昨天刚刚洗过澡的原因,洁净的额头泛着光,是那种青春、健康、活力的神采。还有,我甜蜜地想,还有就是幸福的笼罩吧。他带着温和的笑意也望向我,仿佛在说:终于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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