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高墙的夕阳——青衫佛心
青衫佛心  发于:201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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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他拉开门,从玻璃窗隐约的影像里,贺明又扭头死死盯了片刻,抬脚跨出了办公室。

白昼与黑夜的更迭里再没了喜悦,剩下的只是简单的重复、机械的动作,不会思考,似乎就忘了生的状态。

依然会坐在礼堂的座椅上看他们排练,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包括休息包括齐林走过来聊天,包括看贺明一人呆呆地坐在地上。眼中经常浮现幻象:四周的一切都了无踪影,他在一片光彩中为我独自起舞,说一万遍“我爱你”。

直到齐林用力摇了半天肩膀,我才恍然从梦境里回来。

“别说没什么事啊,瞧你失魂落魄的样子。”礼堂里回响着音乐伴奏带,他并没故意压低声音。

我晃晃脑袋,从兜里掏出烟,这些天我已离不开它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喷吐着烟圈,飞快地指了指舞台一角的贺明,“呃,我……知道你们的事情。” 我没觉得特别意外,自从听他托局长送我进监区后说的那番话,就隐约感到他似乎明白什么。不过乍一听,夹着烟的手指还是颤抖了一下。他直视着舞台上的贺明,象在猜测那孤独身影后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要走了,才……?”

我闭上眼睛,半天才说:“他有……有老婆。”

我不知道怎么说清来龙去脉,其实这中间夹杂的东西自己也没理清。

“特变态吧?”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对齐林的直白感到惊慌,毕竟他比我小几岁,又生活在那样一个圈子中,对此应该不会抱有太多的成见吧。

“切,什么年代啦,你脑袋里的变态范围该缩小缩小吧?”他善意地开着玩笑,“不过,何苦呢?在这个环境里。你现在才知道他的……情况?”

“不算吧?早就知道。其实……他们还没结婚。”

“哦,良心未泯,不忍破坏人家的未来?”

我苦笑没支声。

“换了我,才不管他这些呢!一辈子能碰上几个想爱的人?遇到了就得用力抓住,要不,对得起自己啊?”

是啊,一辈子碰上彼此喜欢的人,容易吗。我紧紧盯着贺明。

这时,有个犯人走到贺明跟前不知说着什么,贺明摆摆手。那人没离开伸手想拉他起来,贺明皱着眉头依旧晃晃胳膊,两人便一拉一扯地有些纠缠的样子。

忽然,贺明腾地坐起,嘴角动了动,象是说了句什么,抬手就朝那人脸上给了一拳。音乐停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脸色通红、眼眶里布满血丝的贺明。那人捂着脸,“你犯什么病?谁招惹你找谁去,别以为他妈的快走了就没有敢动你。”

“你再骂一句试试?”贺明沉声喝道,“我还就不想走了。”

齐林焦急地望向我,见我眯起眼睛没动,说了句“再有啥也不能让他打下去,出大事怎么办?”便拖着我跳上舞台。

灯光下舞姿温暖,冷峻里目光如炬。

还是这个地方,还是相对而立。怎么仅仅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恍如隔世、面目全非?

“指导员,祁主任传话让来拿几张碟,别的中队要用,谁知道他……”

“拿光碟就拿光碟,要什么钥匙,少拿主任吓我。还告诉你,我现在……还就不在乎什么减刑,取消了倒……倒利索!”贺明依旧气冲冲地喊道,说最后一句时他似乎往我的方面瞥了一眼。

“呵,我看看是谁这么没王法了还!” 老祁不知什么时候从门口拐进来,眉眼四散指着贺明叫着,“我不用吓你,就凭你说的这句话,撤了你的减刑申请还真没什么问题。”

说罢,老祁已走近,直接走向贺明。

贺明将头扭向一侧,微微抿起嘴唇浅浅地笑着,有不屑有苦涩,仿佛大家用以要挟的“减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象几个月下来,在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那样不足挂齿。

他就是想弄出点大事来,可我没料到会拿减刑开玩笑。我以为随着回家日期的临近,随着渐渐的疏远,随着对我的怨恨,他只会觉出一丝丝失落,一丝丝寂寞,最多还有一丝丝难过,用不了多久,快乐、希望、明天又会重新占据他生活的全部。他原本就是个正常的人,不该陪我一同摸索暗夜里的星点光亮,一同走向满是荆棘的荒凉季节,他,本来能张扬着率性,在阳光里且歌且行的。

齐林碰碰我,“真不管了?”

我从臆想中醒过来,迅速换成笑脸,迎着老祁走过去。

“祁主任,不是……不是他的问题,我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不准随便往外借东西。”说着,我冲那个犯人说,“也不说说清楚,怎么就动手了?”

“我吓唬你?瞅你啥球德行,直接关你也简单,仗哪门子势?”老祁得理不饶人地吼叫。

周围一片安静,大家也一直认为贺明与我真的有什么特殊关系。我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却只能一旁讪讪地笑着,“是我没交待清,这样,祁主任,让他给你好好做检查。”我实在担心这个炮筒子真点到监狱那一层,那可真的不好办了。

老祁还不罢休,隔着我“严厉”地警告贺明,“不看你平常帮干部做了不少事,轻饶得了你?”

我打着哈哈推他往外走,嘴里不停地说着“怪我怪我”,路过齐林时,向他使个眼色。齐林便走到贺明跟前,低语着什么。临出门前,我扭头看一眼舞台,贺明无力地捧着脑袋蜷缩下去,只把短短的头发和发青的头皮留给世界。

有一种力量不断压抑着汹涌而出的眼泪,不断撑直几乎弯曲的背脊,挺挺腰,我硬生生地离开礼堂。

(三十二)

也许是贺明不顾一切的行为警醒了我,第二天,我就去找监狱长,请求早点安排另外的工作。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不再出现在贺明面前,他也就没了与周围对抗的冲动,就会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那段时光。

我的态度极为诚恳,从这两个多月来的体会说到演出取得的效果,从和基层同志的学习说到上次意外的教训,从老祁超强的工作水平一直说到文艺队目前状态,总之,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反正归结在希望离开文艺队,请组织予以考虑。

监狱长问我想不想继续留在监区工作,表示如果这样可以在职务上做出调整。我坚决地拒绝了,末了,他勉强说那就回机关换个地方吧。

我不在乎去哪里,身处这种饿不死撑不死的单位,哪里也是盯着时针的转动坐吃等死,特别是对我而言。

几天后,也就是文艺队临上省城的前一天,我趁着下班才匆匆进监区,给贺明拿进去出监时该穿的便服。那些衣服是按他平时所说的喜好反复挑选,就象是送亲人远行。

没料到还是碰上了贺明。他正独自坐在值班犯的位置眺望着远处如火的云霞,兀自出神,直至我走上台阶才恍然看到,他竟慌乱地站起用手搓着裤腿,“你进来了?”

夕阳打在他有些削瘦的脸上,这是他上次离开办公室后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我不敢停留,用力挺了挺后背从他身边走过,怕被这场景击碎脆弱的外壳,让那些软弱的东西倾刻流淌出来。

“谢谢……谢谢你给我说……说情。”他在后面继续说,“还有,那天我说的……狗屁话你别放在心上。”

伸在裤兜里的手用力掐住大腿,我才能不让身体晃动。回头,我没有迎向他的目光,只是盯着垂在腿边的手,“回家好好跟父母……还有小玲过日子,把这儿的一切都忘了吧。”

不论他是怎样想的,是怨恨之后的平和,还是阵痛之后的麻木,我只希望离开监狱,他对我对此地不再有任何记忆。

重新上班,我被安排到工会这样无比清闲的科室,也许对很多人来说算是不错的选择。

再次接到齐林的电话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束了汇演,什么时候解散了队伍,监狱里后勤与一线的距离就这样大,只要愿意,彼此的那些人那些事几乎可以互不牵扯。只是在贺明走的那天,我站在办公室临街的窗边张望了许久,监狱通往市里的车辆穿流不息,他一定坐在其中的某一辆上,在监狱大门淡出视线的一刹那,他是不是会有片刻的回头?

齐林笑着问候我是不是将他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说晚上请我喝酒,还没等我答应,那边也响起一阵忙音。

我没想到他会带我到从不曾进过的酒吧,见我拘束地在昏暗的灯光下东张西望,他笑笑,“别露怯啊,这儿可有我不少朋友。”

不时有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与他打着招呼,他大方地介绍说我是他的老师,弄得我只好不断地点头示意。

没过多久,他说:“等我一下。”便径直走到不断有人唱歌的台前拿起了话筒。

“各位,今天我唱首歌啊。哎哎哎,先都别自作多情,不是献给你们的,特意送给我的一位老师。”他说着伸出手掌指向我坐的位置。于是嘘声四起。

“啥时候还老师了”

“小齐改邪归正,准备学点什么四书五经”

齐林没顾上跟他们逗嘴,示意乐队开始。那是我挺熟悉的《朋友别哭》:有没有一扇窗 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 原来像梦一场有人哭 有人笑 有人输 有人老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有没有一种爱 能让你不受伤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什么酒醒不了 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 就不可能回头望

朋友别哭 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朋友别哭 要相信自己的路红尘中 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有没有一种爱 能让你不受伤这些年 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什么酒醒不了 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 就不可能回头望

朋友别哭我 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朋友别哭 要相信自己的路红尘中 有太多茫然痴心的归宿你的苦 我也有感触

朋友别哭 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朋友别哭 我陪你就不孤独人海中 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这份情 请你不要不在乎

齐林夸张地做着谢幕的动作,在一片掌声中走下来。不得不承认青春帅气的他在这里很随兴很自在。

“怎么样,送给你的。”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没有说话,不知说什么话。

“知道你就会这样。别担心,”他爽朗地看着我,“告诉你,我见你后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要说你比我大,又腐朽无救又老态龙钟,可你那种全然与周围不同的气质禁不住想让人靠近。哎哎,先声明,我可不是……不是同志,虽然我身边有这样的朋友。特别是有一次回训练场看见你听贺明吹笛子,就很为你担心。嗨,没办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过去的就别提了。”我轻轻说,将眼睛放在跳跃的灯光上。

“可是,我希望你快乐。”他忽然变得非常郑重,“我把你的想法告诉贺明了。这小子,一开始还和我打马虎,说听不懂我的话。后来算是承认了。”

齐林说,贺明听说我是因为小玲的关系才最后做出那样的选择,并且毅然决然地离开文艺队,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吐出一句,“是不是再不来了?”从省城回来最后一天,贺明向他要了我的电话,说合适的时候会与我联系。

眼前有些迷蒙,我仿佛看到贺明呆呆伫立的身影和呆呆凝视的眼神。

那晚,我喝多了,说不清是因为彻底的了结还是莫名的希望。

下了一整天的雨,直到傍晚才晴开,夕阳红彤彤地照射着湿润的大地。

打开窗户,从外面飘来泥土与水气混合的清香,降落的雨滴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奔波而来,带着另一个季节的清爽,象是宣布某种更迭某种交替某种变幻。

与那个心形钥匙环放在一起的手机忽然嗡嗡作响,没有与往常不同,可心却呯呯跳个不停。

一缕阳光被晶亮的扣环反射进眼里,绚丽五彩,象极了天边的那道彩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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