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高墙的夕阳——青衫佛心
青衫佛心  发于:201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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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装后的大囚车出于安全考虑,后面的车窗整个被封死,加上没有空调,感觉很热很闷,大多数犯人都昏昏欲睡,我和贺明就在轻微的颠簸和外人的无知无觉中对视着,忘了我们从哪里来,要去向哪里。

忽然贺明眯起眼睛,象过去做出某个决定时一样,用力咬了咬牙,大声喊:报告。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见他闭起一只眼朝我呶呶嘴,象说:瞧好吧。

小武警端枪走近,“什么事?”

“报告,要上厕所。”

我恍然明白他的用意,就在武警打开门准备进去时,忙起身说:“我来我来。”

“注意啊”他还不放心似的叮嘱了一句。

替贺明打开手铐,我跟在后面来到车后门放着的一个塑料桶前。站定,他扭头冲我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我……可解了啊?”

脸刷地通红,心说,你倒是想不尿,出这么个主意!

他支起胳膊作出夸张的动作,趁势飞快地牵牵我的手,脸上露出调皮的笑,甚至还从鼻子中哼出愉快的声音。

他真的就往塑料桶前站站,解开了腰带。慌乱中我忙扭过脸,却瞥见了从指尖处泄露出的几缕油亮的毛发,黝黑而茂盛。没敢再看下去,我向后退了退。贺明坏坏地冲我一乐,仿佛阴谋得逞般得意地一掏一掏站稳,清亮的声音便笃笃响起。

不知是车颠簸了一下还是别的什么,我竟眩晕了好久。

背着所有人,低头重新给他带好铐,熟悉的温热的呼吸越过头顶,不用猜我都想像得出他微微上扬的眼角露出的笑意。手与腕接触的瞬间,我轻轻捏了捏,耳边传来他类似叹气或呻吟的喘息,真想让这费尽思量换来的短暂触摸留得久些,再久些。

这,算是我们未来的预演么?甜蜜、刺激、艰辛。

(二十六)

每天演出都很辛苦,常常是下午一场,晚上一场,第二天继续赶往下一个监狱。

我没有再上过小车,每次都将老祁硬推进去后,一屁股坐到闷热、颠簸、甚至有些气浊的囚车里,小武警以为我受了什么人的欺负,小声跟我嘀咕这帮老家伙坏着呢!我望着贺明笑笑,那一路的奔波就象很小时看过的《大蓬车》般乘上了欢快敞亮的歌声;每到一个监狱上下车,我也总会借着让贺明整队的机会,站在身边看他一边颇为专注地喊口令一边用余光瞄向侧后方的我,那个时候,他好看的朝向我这边的嘴角微微扬起,似乎要给一个别人都体会不到的微笑,阳光里,我们就在众目睽睽下用笔直的姿势、柔和的背影还有平静的呼吸传达牵挂、询问和衷肠;唯一能看到穿着便服的贺明就只有在候场的时候,身后的齐林也许是在注意舞台效果,我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曾经拥抱过、亲密过、抚摸过如今却不能随意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凝神捕捉他向我展示过的“我爱你”的动作,仿佛五彩灯光下,他每一个肢体的伸展都在演给我一个人看,让我猜猜其中蕴含了多少言语所不能尽述的浪漫。

是甜蜜也是痛楚,是欢喜更是折磨。以为脱离了高墙电网的藩篱,就能有大段大段的时光供我们享受,却忘了:走出,除了给彼此透一口气的宽松外,各自承担的角色留给我们的自由其实很少很少。

终于在周末迎来了巡演的最后一站,驻地单位为了方便安排,把演出定在了星期天,这让一路兼程的我们能暂时得到缓解,齐林嚷嚷着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份劳累,直感叹国家的钱不好挣!

等候安排临时住宿时,那个单位的民警也看出贺明是个小组长,不时喊他上楼下楼地照看人员和行李,就在他脚不沾地不知第几趟跑出监舍门,忽然伸手扶了扶门框,原本很红润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一直站在远处留心的我心里一惊,脱口喊了声贺明。也许是语气显得太焦急,引得老祁和那个民警都将目光投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法在那么多人面前慌张地跑过去,哪怕是用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问问哪里不舒服,怔了怔,我朝他挥挥手,装作有事交待的样子,极力显出镇定来。

贺明咬着嘴唇想快跑几步,最终还是艰难地一步一步移到我跟前,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搀扶,动了动又放下。走近,他努力想笑,却掩饰不住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

“咝——”,他吸着气,眼睛闭了闭,用力揉揉肚子,“可能是吃得不太舒服,今天早上起来就去了好几趟厕所,中午没敢吃。刚才跑累了,有点晕。”

恍然想起在车上从来跟我要练习一路哑语的他很安静,甚至还眯眼睡了会儿,原来……我又气恼又心疼,暗怪他不早说,现在找药都困难。

“不怕,休息一会就好了。”他仿佛看出我的焦急,竟柔声劝起我来,临了,还不忘加一句,“心疼啦,没事没事。”

盯着贺明最后一个走进监舍楼,我扭身来到正和老祁闲聊的那个民警身旁,装作无意地问医务所有没有氟哌酸或泻利停之类的药,忙着诅咒各自领导的他随口道,不舒服啊,一会儿出去我到办公室给你拿点。我有些为难地搓搓手,也不考虑什么后果了,勉强笑笑,那个……那个犯人可能是拉肚子。他看都没看我,继续飞溅着唾沫对老祁说那些王八蛋领导是人么整个就是猪头啊。趁空撂给我一句犯人啊,没事没事,结实着呢,会装着呢!别理他们。

这话我太熟悉了,熟悉都就象我身边同事,语气、内容、腔调如出一辙,怪不得都说天下监狱是一家,相仿的不仅仅是自以为是的蛮横霸道、时运不济的自怨自艾,还有硬如顽石的铁血心肠。我知道不能怪他,长期浸淫于监狱这个大染缸,彼此间的冷漠与防范说不上孰因孰果,共生着、促进着、繁荣着。

吃过晚饭,这个监狱对口接待的教育科什么领导阴阳怪气地问有什么安排?见我不吭声便转向老祁说要不要放松放松。我知道所谓放松无非就是洗洗脚、按按摩,真让他们干点什么还未必有这个胆。我推说太累,老祁就和那人打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牵挂着贺明的病情,在招待所里坐卧不安地来回溜达,一旁看书的齐林抱怨:“要是想去腐败就别装纯洁,在这儿转什么转?”

象是想从他那儿找到些支持,我竟说了实话:“刚才贺明病了,脸色白得吓人,要不……去给他送点药?”

齐林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一个人去?怕是不让进吧?”

低头想了一会儿,跳下床把药揣起兜里,决定去试试。

监狱大门值班的民警是一个干净清爽的中年人,仔细看了看我的工作证、警官证,最后还是说不行。我为难地问能不能让你们的人带我进去,放下药马上出来。

“不行啊”,他皱起眉头,方方正正的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你也知道咱们监狱的规定,没有相关单位的审批,谁也不敢放你进去。哎,象你这么关心犯人的也不多见。”

大概见我真的很焦急,他想了一下,又拿起电话:“我再帮你问问,看看里边值班人的能不能出来拿。”

透过话筒传来长时间的嘟嘟声,半晌,他放下电话摊开手摇了摇头。

他的表情很诚恳,让我彻底放弃了继续央求的想法。哪里都有好人,只是,好人怎么就都这样人微言轻呢?

夜色中,我一步一步后退着注视眼前这所监狱,也许是长期进出自由的原因,我从未觉得它真的象牢笼。可此刻它却决绝地划分着内外两个世界,即使刚刚我们还在一起,转瞬,相见的愿望就变得遥不可及。想着几天来为了那些小小的,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相聚费尽的心力,为避开众人目光聊以自慰的所谓默契,一种悲凉由然而升。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站着。”

(二十七)

转身,齐林靠在监狱门前的路灯下,穿着那件我看不懂是新潮还是老土的汗衫,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看着我。

“以为靠身警服就能闯进去了,怎么,吃闭门羹了吧?算你命……”,不知是发现话太直刺激到我还是看见了我不同寻常的毫无生机的脸,他忙拍拍我的肩,“正好,我认识一个不太大的官,说不定帮得上忙。”

他掏出手机拔通,将脸扭到一边,没听清含糊地喊了声什么称呼,“……今天住在XX监狱,明天回家……有个事……就是带队的指导员,给人送包药……能有什么后果啊……得得得,别跟我说这些……行,行,我们就在大门呢……谢谢啊,下次去你那再教你家小祖宗几段。”

我意外地盯着齐林收线,他转头推了一把正发愣的我,“走啊!别一会儿人家找不到你。”

就在我们刚回到大门口,刚才那位中年民警恰好嘟嚷着走出值班室,一见我就喊:“早让监狱长打声招呼,还用得着那么费事啊?”

齐林站在警戒线之外,朝我摆摆手,象往常那样挤挤眉毛 ,吹着口哨消失在黑暗里。

从大门到监内要走过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里面被两侧墙壁上的日光灯打得通亮通亮。从这头望过去,那边尽头处的出口深埋在黑暗中,仿佛走过去就是踏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脚步声在空旷的隧道里回响,一下一下敲击着满是困惑、失落、愧责、无奈的心。我从没有象此刻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在现实的环境中,我所固守的、遵循的、坚持的竟不能保护好深爱的人,那我怎么还会深信不疑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和信心去改变什么、说服什么、争取什么、拥有什么?拱形的隧道仿佛在一格一格地收缩,逼仄,令人喘不过气来。

下午见过的那个民警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奇怪地问我有什么事,估计他早已忘了那些比发牢骚更无关紧要的东西,便简单地说看看吧,别明天有什么意外影响演出。我能清楚地感到他撇撇嘴转身后隐约的潜台词:有病!

号房门敞开着,犯人们都已躺下,贺明就睡在门口那张床上,只用被子一角搭住腹部,肩背和腿裸露在外,头侧向里面,不知睡着没有。

上铺的段海亮一骨碌爬起来,“指导员,怎么这会儿……”

我无声地指了指贺明,示意他莫惊动别人,他跳下床轻轻推了推贺明。

贺明略微呻吟地翻个身,只一天功夫,他就象瘦了整整一圈,憔悴,苍白。被子随着翻身掉下来,露出我给他买的白色内裤,还有隐约可见的延伸到里面的毛发。他下意识地伸手揪过被子盖住下身,挣扎着想坐起。

也许是当着段海亮的面,贺明讪笑着说:“赵……指导员,怎么还麻烦你这么晚拿药进来,这点小病熬一熬就好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请原谅我的无能,原谅我这些天无知无觉的迷醉。原谅我对冷热的忽视,原谅这个冷酷的世界吧。

怕待得太久无法抑制,我将药递给段海亮,低声交待用法和用量。我还想替他把裤子掖好,问问为什么不舒服还睡在门口。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顿了顿,飞快地转身离开。

回到招待所,齐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斜靠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打着哈哈,“这个老祁,不知被人招待到什么地方,别找不到北回不来了。”

我默默地倒水,面对面与他坐下,默默地盯着他。

“别啊……你别……这样看我……好,刚才是我舅,是你们监狱局的局长,交待清楚了吧?”

我长长舒了口气,躺在枕头上用手遮住脸,“这我就懂了,难怪……”

“求求你别弄得跟电视剧似的”,齐林扔下书,“当初就是为了排一个有新意有内容的东西才让我舅介绍的,你别把它想得那么肮脏,我这近似于帮忙,真的,酬劳算特低的……”

“我明白——”,我没有睁眼,半真半假地说,“你这样的人还会介意钱?我怎么有眼无珠没看出来身边的贵人来?”

感觉脖子被用力掐住,齐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床前俯视着我,咬着牙恶狠狠的模样。他垂下的发丝沾在我的鼻尖,痒痒的,忍不住笑着想挣脱。

他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轻轻松开,却没有马上离开,在缓缓移动的过程中,一种类似抚摸的感觉掠过肌肤,我惊得浑身一抖。

只有一秒钟,齐林已起身背对我,依旧大咧咧地说:“贵人办贵事,贵事贵着呢!打算怎么谢谢我。”

“什么贵事,送我进监区?不送也没什么,拉肚子也拉不死人。再说,明天演出受影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让他为我送药的事情多想什么,尽量放松了语气。

他似乎微微哼了一声,走过去把虚掩的门关上,在床前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没头没脑地说:“有人也许很傻,有人也许很瞎。这世上的路多了,为什么要挑一条最难的去走?”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斟酌着每一个词,每一句话。

心里咯噔一下,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二十八)

这个监狱没有专门的礼堂,舞台就搭在大院中央空地上。我、老祁、齐林、效妍还有昨天负责安排住宿的民警就站在舞台侧下方, 第一次和犯人离那么近地观看演出。大概是效妍的原因吧,明显感觉换场时许多犯人朝这边张望,甚至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齐林捏着下巴碰碰效妍,“这下不用自卑了,虚荣心莫大满足。”效妍瞪了他一眼,扭身让老祁送他到后台候场。

那位民警瞅瞅离开的效妍,似乎带着很多的感慨:“毕竟是大单位,作派也大气,敢让女人参加演出。”

齐林眼睛看着台上,随意问道:“不用女演员怎么办?”

那人扑哧笑出声,用手挡着嘴,凑在齐林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以往监狱里凡是节目中需要女性角色,总会让男犯装扮一番,涂脂抹粉,一律披肩发、红嘴唇,酷似当今的“芙蓉姐姐”。

齐林带着诧异的表情摇摇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这有什么?你看这下面两千犯人,每天哭啊笑啊打啊闹啊的,就一个目的,怎么舒服地熬完刑期就得。为了这个,你有什么长处都行,会按摩的、会修脚的、会打球的、会唱歌的,有一件算一件,只要能让干部们高兴了,就能脱离苦海,悠哉悠哉过日子……”

这时,老祁从后台探出脑袋,示意我们别总在太阳底下晒着,也过去凉快凉快。

《新生》舞蹈开始了,随着时而激昂时而悠扬的音乐,悔恨、磨炼、向往、亲情、渴望一章一章如画卷般展开,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地表演着已经重复了许多遍的动作,包括贺明、段海亮,包括效妍。当段海亮充满忏悔地扑倒在效妍面前,喊出一声“妈妈”时,底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甚至有些人开始偷偷擦眼泪。

舞蹈结束后,下一个节目是独唱。在纷纷下场的人群中,贺明一个人拿着笛子站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等待接下来的演出,他不时拿手在胸前往下顺,似乎是想平复刚才的喘息,脸色比昨晚好些,却依旧苍白。他象是也看到了我注视的目光,习惯性地举起笛子在头上敲了敲,算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招呼吧。

那民警对刚才犯人们热情的反应很是不屑,继续着他自以为卓尔不群的议论,“最他妈变态的是……哎,你们听说过‘搭股’吧?”,见我和齐林均没有反应,他越发眉飞色舞起来,“那些犯人仗着年轻精干,为了获得保护和好处,搞什么同-性-恋。唔……这词儿我都不好意思说,下一次瓜一袋奶粉,贱吧?嘿,下瓜应该懂吧,就是就是……”他伸手做了个极其猥亵的动作,“不过……也难说就是为了好处,在这个地方憋久了你情我愿,找个东西发泄一下,能理解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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