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还是强自按捺住了这种想法。我已经不再是容易冲动的十七岁少年了，这样做只能解一时之气，却于事无补：既不能救老傅于水火之中，也不能让被蒙蔽的人了解真相，所以，现在的我必须冷静下来，寻找一个最妥当的对策。

可是，我又能想出怎样的办法来呢？坐在老傅紧锁着的家门口，看着寂寥的夜空，听着远处的狗吠，我忽然感到孤独无依——说真的，此刻我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出现在我的面前，为我分担忧愁，帮我出谋划策，可是我知道，这只能是我的妄想罢了。

我长叹一声，正打算站起身来，忽然看到前面袁村家东山墙下有个胖胖的身影顺着树阴在向我走来，瞬间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就是来找我的，同时，我的心头升腾起一种微妙的、很亲切很亲切的感觉，不禁让我有点莫名惊诧。

会是谁呢？会是谁呢？这个地方我毕竟还不算熟悉，认识的人也很有限，我想不出谁会在深更半夜来找我，而且这个人还让我感觉如此熟悉、毫无戒备，并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依赖感。

袁村吗？不，老爹没那么高；朱富贵吗？也不像，朱老师没那么胖；钱大魁吗？切，如果是他早就该咋呼咋呼地大呼小叫得让八里以外的人都听到了……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怀着迫切的心情，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来者的模样。终于，他走出白杨树的阴影笼罩，皎洁的月光瞬间落在了他微笑的脸上，我却不由得大吃一惊，惊愕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怎么可能是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在离我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带着满脸莫测高深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稍顿了顿，他缓缓开了口：“怎么，不欢迎吗？”

这低沉雄浑宽厚温暖的声音仿佛瞬间轻轻击中了我心脏最柔软的部分，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看着他，强忍着眼泪，尽力微笑着说：“怎么会不欢迎？刚才见到你的刹那我激动得都想哭咧，向哥。”

是的，来人正是向哥。除了他，此时还会有谁能让我如此激动？

听了我的话，向哥却佯怒道：“口是心非的家伙！在盐城不告而别，现在却又对我说见到我很激动，你说我该相信你的话吗？”

“向哥，我不告而别是有内情的……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我必须赶回来帮助他，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啦，你不要那么小气跟我计较嘛……”我陪着笑脸解释道。忽然想到向哥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咦，对了，向哥你是怎么找到杨树村的？我记得应该没告诉过你这里的地址吧？”

“嘿嘿，小子，想甩了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别忘了我可是警察诶……”向哥眯着眼看着我笑了。他的话让我心头一跳，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有种很心虚的感觉，也不知道他这么说是有心还是无意。

“算了，我直接点问吧：左筠瑶答应明天帮你的傅校长出面作证了吗？”向哥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可是他的这句话带给我的震惊却实在是非同小可，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左筠瑶”三个字，简直就像一颗氢弹被引爆，震得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

“向哥，你？！”我惊疑不定地问道，心里极度忐忑不安，实在猜不到他怎么会知道左筠瑶的名字。

“不要紧张啦，刚才在你老爹家等了你一个多钟头，你老爹早把他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了。是他告诉我你去左筠瑶家当说客的，我只是随口问问的哦……”向哥看我吓得脸都绿了，好笑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轻抚着胸口长长地吁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恐怕……没有希望了……”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向哥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的表情继续追问道。

“怎么办？凉拌呗……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我还是会尽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替老傅伸冤的，我一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一定会！”

“呵呵，这么有决心？看来老傅和你的交情非同一般哪？”向哥轻笑道。

“是啊，不过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这么在乎他这个好朋友……”我咬了咬嘴唇，坚定地答道。

“小丁，你真的能肯定老傅是清白的，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对左筠瑶犯这样的错误吗？”向哥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肯定！”我急忙接口分辩，似乎被冤枉的人不是老傅而是我，“不但肯定，而且肯定确定断定以及一定！”

“这么有把握？为什么？”向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轻轻问了一句，“难道，傅校长和你、我是同样的一类不成？”

第四十八章

我的心头悚然一惊，不由得愣了一愣，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向哥的表情，想看出他这句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向哥笑眯眯地回看着我，镇定自若，四平八稳，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试探着问道：“向哥，何出此言哪？”

“呵呵呵呵……”向哥仰天发出一连串长笑，伸出右臂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我猜对了……”顿了一顿他渐渐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而且，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应该很喜欢你才是，我说得对不对？”

“向哥……”我惊讶地瞪着向哥的眼睛向后退了两步，背脊贴在了冰凉的墙上，我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说到这里猛然觉得不妥，这不是等于承认了向哥的猜测吗？万一向哥为此大发雷霆可就糟了……我心里懊悔不迭，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想改也来不及了。

“向哥，你别误会，我们相处的几个月一直很清白的，只是他喜欢我而已，我对他没感觉……”我慌忙补上一句，可是刚说完我更后悔了：说得这么苍白，甚至还不如不解释，听起来这分明是在欲盖弥彰嘛！顿时我窘得像偷吃棒棒糖被当场捉住的三岁小孩，局促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没感觉？真的吗？为了他不声不响把我丢下，四处奔走到深更半夜，做梦的时候还一个劲叫他的名字，这也叫没感觉？嘿嘿嘿……”向哥的表情像是当场捉住了偷吃棒棒糖小孩的那个证据确凿的父亲，有几分狡猾，有几分淘气，好像还有……嗯，好像还有几分得意……没错，他那眯着眼的表情分明就是在得意洋洋，实在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这副摆明了看我笑话的表情很轻易地就激怒了我，我立刻忿忿不平地嚷道：“好哇向哥，你耍着我玩是吧？我承认对老傅有一点动心，可是你也犯不着这样出我的糗吧？哼，我可要生气了……”说到“生气”两个字时我一转念，不禁又是一愣：咦，刚才向哥的表情里怎么惟独没有生气呢？想到这里，我忐忑不安地将声调降低了八度，呐呐地低声说道，“……怎么，向哥，我喜欢上了另一个人，难道你……不感到生气吗？”

向哥没有说话，他用一种很温和的目光凝视着我，直到我被他看得局促不安面红耳赤，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丁骁，好好考虑清楚以后回答我一个问题：老实说，你爱我吗？”

“爱！”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我根本不用考虑，立刻迫不及待地抢答道。

“爱我什么？”向哥继续追问道。

“爱你……爱你长得超级U啰……”第二个问题让我稍微迟疑了一下。

“除了我的外表之外，你曾经真正爱过我这个‘人’吗？换句话说，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呢？”向哥挑了挑眉毛又抛出第三个问题。

“我对你的了解很多啊，比如……”我刚准备口若悬河地列举一下我对向哥的了解，忽然发现其实根本无从介绍起，除了他的身高体重、饮食爱好之外，我第一次发现我对向哥内心世界深处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不由得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向哥显然看出了我的尴尬，微笑着替我解围：“好吧好吧，咱们换一个话题，聊聊你那位老傅好了。你这么拼了命地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真的值得你为他这么付出吗？”

“向哥，你不知道，老傅这个人真的很了不起，别的不说，单讲他抛弃舒适的城市生活和优厚的待遇，在杨树村这样一个边远地区扎根十二年，兢兢业业工作不求任何回报，这样高尚的人实在不得不让人敬爱有加；他刚正不阿，做事极有原则，上不趋炎附势媚上欺下为半斗米折腰，下却安贫乐道言传身教爱生如子；在感情上老傅更是专情而执着：他的爱人离去十二载，他忍受着寂寞孤独的煎熬，苦行僧一般独自生活十二年以表对爱人的祭奠，这比任何煽情的爱情童话都来得感人肺腑不是吗？面对这样一个人，我第一次发现了人生的价值所在，第一次感觉到了无私奉献的快乐。第一次感受到了平凡生活中的意义……”我越说越滔滔不绝慷慨激昂，手舞足蹈双目放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我还要继续往下说，却一眼看到向哥正袖着双手不怀好意地冲我笑着，这才发觉了我的失态，连忙讪讪地住了口。向哥却贼兮兮地冲我挤了挤眼睛，一脸暧昧地笑道：“丁骁，原来……你果然爱上老傅了？”

向哥这句话说得很轻很轻，听得我却是心头一震，愣在当场，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四十九章

我爱上老傅？我爱上老傅？！我爱上老傅？？？哈哈，向哥居然说我爱上了老傅……我想要大笑三声以示荒谬，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只是几声含糊不清的干笑，听起来不像是笑，倒有点像在哭。

我爱老傅么？我真的爱上了老傅么？我果然如向哥所言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老傅么？不，一定不是的，我爱的人是向哥啊，就是我面前活生生站着正在神完气足地微笑着的向哥啊！我怎么能这么快就可耻地移情别恋了呢？所以向哥说的不对，我至多也只是对老傅有一点点好感罢了，这些好感也仅仅是因为他的刚正无私，或许还因为出于报恩的心理，也许还有不忍看到他遭受姓郭的如此报复与陷害才忍不住想要替他出头，如此而已，仅仅如此而已，怎么可能是爱上他了呢？

“不……我没有爱上老傅，向哥，你一定是误会了……”我的声音是这般微弱，辩解的话听起来是那么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丧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向哥看我一副尴尬不已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忽然换了一脸正经的表情说：“好了，不谈这个了，告诉你一个情况吧，也让你好有个思想准备。”

“什么事这么严肃？”向哥的态度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刚才在袁村那里了解了这件事情以后，考虑到这件事的影响比较大，性质比较严重，我已经打电话联系了市教育局政法处的朱建奇处长，邀请他明天来杨树村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取证……”向哥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的话更让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道：“向哥，老傅已经够多灾多难的了，求求你就别再落井下石了好不好？我知道你看到我这么关心他很吃醋，可是我保证，我跟他真的没什么的……”

向哥被我一把抓住，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等到他听我说完这席话，不禁好气又好笑：“丁骁，原来在你眼里，哥哥就是这么个小气量的人？你也忒看得起哥哥我了吧？！本来还想逗你，可时间紧迫，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好了：以现在的形势来看，老傅落在郭乡长手里，情况大大的不妙，人身安全没有保障不说，而且人证物证都由乡派出所姓张的说了算，而姓张的根本就是和郭乡长穿一条裤子的，要是让事情再这么耗下去，你那个老傅非要被他们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不可。与其这样，不如把事情捅开去，直接由射阳县教育局协同市教育局来人调查，让郭乡长再也包不住，这样一来，老傅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啊？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嘿嘿，嘿嘿嘿嘿……”我抓着脑袋，看着向哥尴尬而羞愧地笑了。

“你以为什么？你真以为哥哥我会为了一头熊熊大吃干醋，进而不择手段地把情敌灭之而后快？我的素质至于那么低吗？”向哥一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恨不得吃了我。

“嘿嘿，向哥，是我不对，嘿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哥你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跟我计较，更莫要迁怒于老傅啊，嘿嘿……”我忙不迭地点头作揖鞠躬，就差没跪下了。

“算了，没法跟你计较，谁让我是你哥呢？老傅的事到了市教育局政法处你就放心吧，朱处长和我是多年的铁哥们，他肯定可以罩住老傅，不会让他吃苦头的！”向哥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抬腿走人，“我得赶紧回去，连夜把整个情况和朱处长交流交流。看看这件事可以从哪里突破……”

“向哥，谢谢你，我替老傅谢谢你了！”我感激地冲着向哥的背影大声叫道。

“哈哈，都替你的老傅来谢我了，还说你们真的很清白？”向哥笑着回转过头，站定身子，温和地看着我，突然说道：“至尊宝同时爱上白晶晶和紫霞仙子，那不是他的过错，不过如果他不能在两个人之间作出抉择和取舍的话，会让三个人都受伤。丁骁，无论你最终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哥哥我都可以坦然接受。”说完这句话，他又回过头去，毅然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向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里。

第五十章

俯下身子，掀开大门右侧第七块青砖，在下面摸到一把钥匙。拿起钥匙，我摇摇晃晃开了门打算先休息一下再说。

太累了，我太累了。

且不谈老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也不论这一天的奔波如何让我疲惫不堪，单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不停交织缠绕着、取舍不下的向哥和老傅已经足够让我心力交瘁。

一直以来，我都在安慰自己：我之所以帮老傅这个忙，只是因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仅此而已。可是现在向哥的话让我忽然明白，原来这一直只是我自欺欺人，欲盖弥彰。

在离开老傅的这几天，我对他无时无刻的挂念早已经出卖了我内心的伪装；而在乡派出所见到饱经折磨的老傅时，一刹那间我的心里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更加明白地告诉了我真正的答案：在这三个多月的相处中，我早已不知不觉爱上了老傅，就像嫩芽被春风唤醒，土地被雨丝浸润，枫叶被秋霜染红，无声无息却无从逃避。而刚才向哥的话只是一针见血地捅破了这一层我始终不敢揭开的窗纸，让我不得不真实面对这份感情而已。

——可是向哥呢？我的心中又该如何摆布向哥的位置呢？我必须坦承我对向哥依然依恋着，爱慕着，不忍割舍。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向哥，我的心头就会有一种温暖和踏实的感觉，难道说，这不是我爱着他的证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