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我的话,傅鸿儒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了许多,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说:“丁骁,谢谢你!”
我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一个人正带着落寞的笑容看着我和老傅,那表情看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
——这个人就是向哥。
看到向哥的目光,我的心头又是剧烈地一跳。但我咬了咬牙,却把老傅的手抓得更紧。
对不住了,向哥,这时候老傅不能没有我,我必须和他一同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哪怕我不能为他分担一丝一毫,但若是能够与老傅并肩携手一起承受,至少我不会有愧疚和遗憾……
“就让你们来听听你们万众敬仰的傅校长见不得人的真面目吧!”广播里传来郭乡长得意而狂妄的叫嚣。
他甚至还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拿腔捏调地念道:
“七月二十一日,晴。
“今天是帅帅离开我整整十二年的日子。十二年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虽然知道我与他早已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来到串场河边,凭吊那我和他最后一个夏天留下的足迹。
“每年的七月二十一号我都一定会来到那个荒废的码头,我忘不了那最后一个夏天的夜晚,我拉着二胡,他吹着萧,仿佛一对相忘与江湖的隐士在共奏一曲《笑傲江湖》。我犹记得帅帅那巧笑倩兮的胖胖的脸,那无比温存的眼眸,以及那眼眸流转之间的无限浓情蜜意。是的,那晚浪漫的情形我记忆犹新。
“我当然记得,在那浪漫的星光下,我们情迷意乱情难自禁。也许是琴萧声太诱惑,也许是那晚的月色太醉人,我终于和帅帅跨越了最后一道防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展开了一场世界上最美好的追逐与纠缠。
“的确,这一切都来得太美妙太动人,以致于我们全情投入,忘记了整个世界。当我们结束了这场激烈的战斗正欲稍事休息的时候,我却看到了帅帅惊恐的眼睛,顺着他的目光寻觅过去,我也发现了一个悲痛欲绝的父亲。
“帅帅的父亲本来只是见孩儿深夜迟迟不归,担心更深露重伤了身体,便寻着琴箫声一路寻觅而来,却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一幕。可以想象作为父亲那时那刻的心痛如刀绞,肝肠寸断,所以,当袁叔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的时候,我没有躲,也没有闪,虽然我知道即使这样也丝毫减轻不了当父亲的心头那份绝望与悲恸。
“我们跟着袁叔回到了家。帅帅被关在房门内,我被带到小土坡上的竹林里。我和袁叔就这么面对面沉默着,看着他一支烟接着一支烟,直到他的脚下堆满了烟头。我作好了默默承受一切责罚的准备,心想不管是打也好,骂也好,我都认了,顶多让袁叔要了自己这条命。袁叔终于抽完了最后一支烟,缓缓来到我的面前,然而始料不及的是,他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拳脚相加,只是颤巍巍地‘扑嗵’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完全慌了手脚,无论如何搀扶袁叔都绝不肯起身。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他抓着我的手苦苦哀求:鸿儒,看在一个父亲的面子上,和我儿了断了吧!
“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个父亲提出的如此要求。我连夜回了学校,倒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帅帅来了。他是从家里揭了房顶的瓦溜出来的。他敲着我宿舍的门,一遍又一遍,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九点,直喊到嗓子完全嘶哑了。我的心如刀割,可是我不得不硬起心肠来冷冷地告诉他我根本就不喜欢他,只是在玩玩他而已,还冷笑着叫他滚开。我错误地认为,也许他的父亲说的是对的,这样的确是为他好。
“敲门声停止了。帅帅仿佛也了解了我绝不会打开门,便不再费力气。我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鸿儒,我数到十,如果你没有打开门,就让我们永别吧!
“愚蠢的我把帅帅的这句话当作了是他对我的威胁,直到楼下传来一片惊呼声我才惊觉,可是一切却都悔之晚矣。
“毕业之后我来到了杨树村,因为我要替帅帅完成两个理想:一、代替他为双亲尽孝道;二、帅帅说过,如果毕业之后,他会义无反顾地回到杨树村,为改变家乡的愚昧与落后而鞠躬尽瘁,我想,我一定不能让他失望。还记得他的身躯在我怀中渐渐冷却时,他的手在我脸庞滑落的刹那,他含着笑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鸿儒,为了惩罚你,我要你为我守候十二年,如果你能做到,我会把我的爱转交给另一个人,让他替我去用心爱你……
“十二年的光阴只是刹那间弹指而过,我对帅帅的思念却从未因时间的交错而减少,不,应该说是更加锥心刺骨了。当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渐渐感到寂寞与孤独,常常孤枕难眠,辗转反侧。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错以为帅帅还活着,错以为他真的还会回来。明知道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我却还是又一次来到了那个码头。
“我从不相信有神灵的存在,但在今天这个夜晚,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内心的震惊,也无法为如此巧合来寻找理由:我在码头看到一条小船,船上有一头熊,一头显然悲伤而绝望的熊,一头眉目间神情酷似帅帅的一头熊,他浑身伤痕累累,正昏睡在冰冷的船板上。”
第五十六章
我的手扶着老傅的身体,手指间能感觉到老傅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的拳头几番攥紧,又几度颓然地松开,显然郭乡长宣读的日记让他深深地陷入了十二年前痛苦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我又回转身向袁村望去,只见他的眼眶通红,泫然欲涕,黯然神伤。我心中暗骂道:这该死的姓郭的好生毒辣,怎么偏偏挑最让人不堪回首的往事来读,这不是在硬生生撕开人家伤口又撒盐么?
可是广播室的门紧闭着,我们莫可奈何,只得继续听郭乡长得意洋洋地读下去:
“七月二十三日,阴有雨。
“丁骁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了。丁骁是我从他身份证上面看到的名字。他受了很重的内伤,肋骨也断了两根,右手小臂骨裂,此外他的双手、双臂、胸膛、左腿的外伤更是不计其数。这么重的伤,他该有着怎样不堪的经历和遭遇啊!看着面前这个虽然很陌生却又有着让我感到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的有故事的家伙,我的心里对他的过去充满了好奇。我突然很想了解他的过去,很想帮助他,甚至有了想疼爱他的念头——这个念头让我自己也不禁吓了一大跳:自从帅帅离开之后的十二年,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古井无波,再也不会有一丝涟漪,可是为何看到这个丁骁之后会无端生出这样的念头?罪过啊罪过……
“我给丁骁的肋骨、右手小臂上了夹板,还尽量仔细地包扎了他的双手、双臂、胸膛、左腿所有的创口。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伤得最重的是他的心。两天来丁骁在睡梦中一直不断地呼喊着一个人名字,丁骁称他为向哥,据不完全统计,截至我写日记时已经叫了足足有四百多遍。只要提到这个向哥的名字,他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看来这个姓向的在他的内心里真的有很重要的地位,否则他不会在睡梦中也这么挂念他。我猜这个姓向的一定……欠了丁骁很多债:
——情债。
——原来这个叫丁骁的家伙和我一样,也是同道中人,这不禁让我的内心又为之怦然一动。”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偷眼一瞧袁村身边的向哥,他也正瞄向我,眼里有一丝痛惜,一丝怜爱,还有一丝懊悔与自责。我连忙偏过头去,不看他深情的眼眸,因为他的眼里流露出来的温柔几乎让我无法抗拒抵挡。可是我必须挣扎出来,因为现在我身边的老傅也正在看着我,他的眼里写满的却是痛苦,还有显然的一点点嫉妒。
“七月二十四日,多云转晴。
“今天丁骁醒了。我很开心,开心的不只是他醒了,我想也许是因为他把我亲手做的饭菜全都一扫而光的缘故吧,甚至连我碗里刚吃了两口的面条都没有放过,可是这却更让我内心有那么一丝丝兴奋感和成就感——自己烧的菜有人抢着吃的感觉真好。不过我还是有一些隐隐的担忧:像这家伙这么能吃能喝,我早晚会被他吃穷喽喂……话虽这么说,但是听到他说打算长期赖在我这里混吃混喝时,我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有种得偿所愿的意味。今天跟着智尚去学校修水管的时候,我一边修一边哼着小调,智尚带着一脸坏笑问我是不是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情窦初开了,我踹了他一脚,不过私下里我琢磨了一下……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不过,也许应该称为第二春更准确吧……
“今天的另一个新发现,还是关于丁骁的:他不仅能吃,而且很能侃,看起来是个很有趣的家伙。我暗暗希望他能留在这里更长久一点,这样一来,也许我可以多了解他一点……”
“八月十四日,晴。
“天气越来越热了。这几天丁骁一直在念叨热得慌。说来也是,他养伤的西厢房是我改装了以前孵小鸡的炕坊给他腾出来的地儿,不热才怪。本来想到镇上给他买台电风扇,可是一来镇上太远,丁骁的身体还没好利索,我怕没人照应他不行;二来实在是因为太穷,乡里已经半年多没有下拨过教育经费了,我十二年来仅有的五千多块钱的积蓄也全都拿出来垫支学校暑期维修了。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整个屋子里的钱全搜刮到一块还不到两百块,这还得考虑丁骁接下来赖吃赖喝的支出,看来虽然书上说君子应该视钱财如粪土,但看来说得并不正确,有时候没有钱还真是行不通的。
“通过二十多天的相处,我越来越发现丁骁的很多优点,也情不自禁地越来越喜欢上了他:丁骁心地善良,言语风趣,外表大大咧咧豪迈爽朗,与人分享的永远是开心与快乐的事,实则他总是把忧伤深藏在内心深处自己一个人品尝。昨天夜里我起床尿尿,看他热得满头大汗,返身找了把蒲扇给他摇了一会儿风,睡梦中他忽然一把紧紧攥住我的手不肯松开,呜咽着说:‘向哥,不要抛弃我……’,听得我一阵心酸。我不禁心里狂骂了那个向哥一百遍:连这么好的丁骁居然都舍得抛弃,你姓向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吧?不过这一来更激起了我好好疼爱丁骁的念头。我暗暗对睡梦中的丁骁说:丁骁,有人抛弃你,那是他不懂得珍惜;如果可以,让我来呵护你……不管你是帅帅冥冥中的安排还是上天赐予的奇迹,我想,你确实值得一个人用心去爱……
“不过今天终于发现了丁骁的一个致命的缺点:什么都好,就是太能吃……我已经开始担心兜里不到两百块钱怎么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在保证营养的同时填饱他那个无底洞似的胃……”
“八月十七日,晴。
“丁骁的身体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得多,甚至可以下床走动一会儿了,虽然走不了多远的地儿。上午袁叔来找我,是因为那个郭乡长为了儿子转学来杨树村的事约请我中午去镇上吃饭。本来不想去,可是一看到这几年苍老了那么多的袁叔,我心头一软,还是答应了。
“酒桌上看到乡政府的一帮人觥筹交错,挥霍浪费着足可以维修五六间教室或发给代课老师半年工资的一桌酒菜,我的心里就暗骂这些家伙的腐败。本来不想喝酒,可是袁叔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再一想这样也许可以给学校争取一点拨款,于是我还是强作欢颜。那个姓郭的说了,喝一杯拨五万,于是我几乎是拼了命喝了六大杯,要不是袁叔拦着,我想我还会喝两杯……
“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回来的路上一直昏昏沉沉。要到村口时,袁叔忽然叫住了我,他拍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睛哽咽着对我说:‘鸿儒啊,袁叔对不住你们,真后悔当年拆散你和帅儿的事,现在我和你婶子都后悔莫及,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知道你来杨树村中学十二年来是帮帅儿偿还心愿并替他位我们尽孝心的,这么多年来你付出的已经够多的了,也该好好考虑个人的事情了……如果有合适的,千万不要错过。叔觉得眼前就有一个很不错的,没估错的话,他应该和你是一样的人吧。虽然我还是不怎么理解你们的感情,可是我至少不会反对……好好把握,叔先祝福你了!
“袁叔的话让我心头很乱,再加上本来酒就有点多,我骑着车越想越犯迷糊。快到家时,也不知咋的,一下子撂倒在路边了。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会儿想起了帅帅,一会儿想到了丁骁,胸口像一团乱麻堵住了一样,怪慌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人脱了我的衣服,抓着我的小小强,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却看到丁骁正拿着毛巾给我擦身子。我心头一阵感动,想到袁村的话,我架不住酒后的冲动,想将错就错和丁骁来个既成事实。可是在关键的时候,丁骁的话还是点醒了我,让我羞愧难当,觉得自己真像个禽兽。是的,我喜欢丁骁,可是我绝不能做让他感到勉强的事,甚至,我不想让他受到一点点的委屈。于是我强自按捺下了不轨的欲望,没有让自己一错再错。
“给丁骁做好晚饭后,我又一次来到串场河边,带来了那把尘封了十二年的二胡。我想寻找一个答案,不过我不知道这个答案会由帅帅在冥冥之中告诉我,还是会由丁骁向我宣布。我从日落西山一直等到月出东方,从《良宵》一直等到《江河水》,直等得花儿也谢了,可是我依然没有等到我期待的答案出现。正当我沮丧地要打道回府,却发现丁骁终于来了。他带着迷人的微笑问我约他出来有什么事,不知为何,我一阵心慌,到嘴边口的话竟变成了要聘请他做代课老师。话说出口之后丁骁一脸惊愕,我也懊恼得直想撞墙。丁骁看起来对我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忽然对我大谈特谈他的那位向哥如何如何之U,如何如何之好,听得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不过当我看到丁骁强作欢笑后面那落寞的眼神时,我顿时明了了,这也只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而已。
“回去的路上,我给丁骁唱了一首《依靠》,不知道他是否从歌中明白了我的心意,唉,一切还是看造化吧……”
听到这里,我偏过头去,发现老傅早就在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蓄着泪花,可是嘴角却含着笑。
我握紧了老傅的手,喃喃说了句:“老傅……”眼角的余光却又看到向哥微笑着看着我们,眼里同样湿润着,神情慈祥而温和。
第五十七章
村部门口围拢的人渐渐多起来,甚至比早晨看热闹的还要多许多。我在人群中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有点尴尬地缩了缩脖子,惟恐看到他们鄙夷的目光。再偷眼一看老傅,他倒一脸镇定,不但不躲不藏,反而使劲挺了挺胸膛,面无惧色,大义凛然。
老傅,像个爷儿们!我心里暗暗喝了声彩,不由得为他感到一丝自豪。但心情转瞬又沉重起来: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面对的就让我和老傅一起并肩承担,一切就听天由命吧!
想到这里,我紧紧攥住了老傅的手,转头望了望他,只见他看着我的眼神同样坚决毅然。
“小丁,有你在身边,真好!”老傅突然笑了笑,转头看着我,他的眼眸深情而温柔,他的这句话更让我的心底无比感动。
我微笑着向他眨了眨眼,将手握得更紧:“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广播里郭乡长还在声嘶力竭地宣读着老傅的日记,也许他以为这是罪恶的证据,可是在我听来,却是这世间最美妙的爱情宣言,那每一个字词都在叩击着我的心扉,每一个语句都让我为之动容,因为我分明可以听见一个至情至性的熊熊男人在用心向我告白,这种感觉震撼人心,无法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