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对愣住的安裕鹏说。这时他再看那张有疤痕的脸,并不像之前那样觉得恨之入骨。虽然永夜几千人的死都是他间接造
成的,但想到年幼的男孩眼睁睁地目击自己的父亲和同性情人殉情身亡的场景时那张面孔,吴嵘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复杂。
应该说是社会的扭曲造就了个人的不幸,还是个人的不幸扭曲了社会?他无法下定论。
吴嵘站起身来,准备开门离去。手摸到门把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回头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安裕鹏表情不自然地盯着他,没说话。
“这一路下来,我们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旅伴了吧,”吴嵘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如果我也是同性恋,你会想
杀了我吗?”
他见到安裕鹏眼里瞬间闪过的狰狞。不过那狰狞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马上就被茫然所取代。安裕鹏还是没说话,好像有些
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
吴嵘发现无论怎么扭转或推拉门把手,门都打不开。那门把就像一个全然没有实际用途的装饰。
“怎么会这样?!”吴嵘焦急起来。这通体是白的房间里有一处非常明显的黑点,那就是嵌在天花板某一角的监视器。如
果不快点想办法离开这里的话,他们就成了翁中之鳖,只能坐以待毙了。
安裕鹏先明白过来,如果这门能轻易从屋里打开,那么这里就不是一座令人闻之色变的牢狱了。
那门看上去质地非常厚重,估计就算用枪也无法轻易打透,而且他们现在手头剩下的子弹也不多了。虽然整个楼内部结构
非常扭曲,但这房间却是方方正正,四面八方都是毫无缝隙的雪白墙壁,连一只蚂蚁都爬不出去。天花板上唯一的空隙就
是那不过儿童手腕般粗细的圆形通风口,通风口上还扣着一个呈螺旋状内陷的金属环。那旋涡如果盯久了,会使人产生一
种它在无限延伸的错觉。
怪不得有传闻说那些有幸从静湖里活着出来的人一提到这里,都会很惊恐地说“那里什么都没有”。确实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风没有雨,没有花没有草,没有书没有笔,没有通信设备,没有任何娱乐,甚至连一个
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都没有。静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它让你活着,但让你活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
无”更可怕的了。
吴嵘注意到门的下端有一块方形的挡板。他激动地蹲下身去,疯狂地想拉开那块挡板。
“算了,别费力气了。如果能那么容易就逃出去,建造这地方就没意义了。”安裕鹏不冷不热地对他说。
吴嵘一拳砸在门上,大叫道:“我不甘心!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艰险到了这里,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能找到我哥了!
”说罢,他着了魔似地将头往墙上撞去。
“喂!你想干吗!”安裕鹏连忙把他拉回身边。
“你说我刚才是穿墙来到这里的吧?那我应该也能再穿墙出去的,对吧!”吴嵘傻笑着说。安裕鹏觉得他此时的面部表情
就像这栋楼一样扭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二人的绝望感逐渐加深。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安裕鹏也失去了平日的冷静,猛地站起身,冲着那小
小的摄像头大叫道:“许岩君!我知道你在看!让我们见你一面!然后要怎样处置我们,随便你!”
吴嵘本已逐渐混沌的脑子忽然被这喊话弄得清醒了一些,他联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场面,开口问安裕鹏:“许岩君…
…是不是个博士?”
安裕鹏一扬眉:“是又怎样,怎么突然问这个?”
吴嵘突然明白了。那个113事件之前给战士们进行“思想教育”的许博士,以及他在黑暗中听到的那个被安裕鹏指责“看
上一个男妓”的人声,就是许岩君本人。如果能见到他,说不定就能问出哥哥现在身在何处!可是眼下他们两个已逃脱无
术,不知还有没有见到许岩君的机会。
要冷静。之前遇到那么多危险,都能挺过来,现在也一样的……吴嵘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
他仔细回想起之前突然进入另一个时空的情形。那时他是随便开了一扇门……那扇门与现在这间房的门不同,它不是白色
的。这只是一栋楼而已,为什么随手开了一扇门后他就能进入安裕鹏的记忆中呢?话说回来,当时自己在外面的时候就对
安裕鹏说过,这楼的外形就像半个核桃。楼内也是九曲十八弯,让人完全失去方向感。如果只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有眼
前这种厚重的门就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特意把楼设计成这个奇怪的样子。然而这楼奇就奇在它能让自己看到别人的记忆
……
吴嵘灵光一现——更准确地说,这栋楼的内外结构不仅仅是像核桃。它更像人的大脑。外形是两个半圆,内部是数不清的
沟壑回路。这一间又一间的房屋,就如同一个又一个的细胞和神经元……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理能使自己进入安裕鹏
的回忆,不过这样一想,这栋楼确实有非同寻常的功能。既然能从现实空间进入某个人的回忆中去,又从回忆中跳脱到楼
内的另一个地方,那么,也一定有方法,能再次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喂,我刚才是从哪面墙里穿出来的?”他急忙问安裕鹏。
“别傻了,你还想撞墙吗!”男人不耐烦道。
“不行,不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吴嵘眼里射出狂乱的光芒,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衣袖。“快告诉我,我是从哪面墙里出来
的!”
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裕鹏就指了指靠着床的那面墙,说:“就是那儿。”
吴嵘便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将他也拉了过去,一只手在墙上不停地摸索着。
拜托,无论如何都让我找到哥哥吧……吴嵘心里不停地默念着。
突然,他的手摸空了。
身边的景象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安裕鹏发现眼前不再是白花花的墙和白色的床,而是一间豪华得惊人的套房。他一回
头,看见吴嵘还在,也是满脸惊讶,但还带着一点喜色。房间很暗,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自然光。他们眼前是巨大的
书柜和屏幕大得让人嫉妒的电脑。墙上的装饰灯亮着,发出荧荧蓝光。脚下是厚而软的红色花纹地毯。安裕鹏马上就注意
到,电脑屏幕上分成许多个小方块,每个方块都显示出楼内各个房间的情况。每隔几秒中,画面就自动切换一次,将所有
房间的情况分批展示出来。
那些屋子里都有穿着白色病号服的人。他们或躺或站,或自言自语,或仰天大叫。明明这栋楼里同时住了那么多人,他们
却接触不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人。孤独和空虚已经将他们逼疯。画面不时会转到走廊和楼道的情况,安裕鹏见到许多持
枪的白衣工作人员正紧张地搜寻他们的踪迹。
吴嵘刚想开口问他这是哪里,就停到门外有音乐声,仿佛还有人在谈话。
他马上示意吴嵘噤声,自己轻轻地拉开这个看起来应该是书房或者工作房的门,往外张望一下,之间外面是装饰得极尽奢
华的大厅,大厅的另一段还有一扇门。声音好像就是从那扇门后传出来的。
16.
安裕鹏转身向吴嵘招招手,让他跟自己一起往前走。二人大气都不敢喘,拖地毯的福,没弄出什么声响就顺利走到那扇门
前。安裕鹏握紧手枪,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里面的情况。
吴嵘见他那样做,也好奇地侧耳上去。里面好像是电视播放着什么歌曲的声音。这歌吴嵘越听越觉耳熟。
是伍言的歌!吴嵘突然想到了,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哥哥以前在家经常会轻声哼唱伍言的歌曲,他对其中
一些歌已经有了很深的印象。不过,伍言已经淡出乐坛三年之久了,不知现在怎会有人放他的歌。
“我已经破例允许你看他的演唱会记录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一个男人不悦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也很熟啊……吴嵘皱紧眉头,继续听下去。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谁会喜欢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这里和监狱有什么区别!”另一个有些纤细的声音带着哭腔说
。
“哥!!”听到这个声音,吴嵘感到浑身血液直冲大脑。他忘记了危险,猛地打开了门,冲了进去。安裕鹏没能拦住他,
只好也跟着他冲进房里。
屋内半躺在床上的二人也惊讶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哥!你——”吴嵘马上就认出了自己的亲哥哥,大叫着想冲上去。而吴峥身边的男人反应更快,手里不知从哪变出一把
枪,“唰”地指想吴嵘的眉心。
“不要啊!!”吴峥惊叫着想扑上去,却被那男人用另一手只挡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安裕鹏已经把枪对准了吴峥。
“你想干什么!”吴嵘和那男人同时叫起来。
安裕鹏见那人的反应,脸上立即露出嫌恶的神情,不屑道:“许岩君,你果然是被一个男人迷住了心窍!你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沦落成一介同性恋了?”
吴嵘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注意到,眼前的男人就是出现在安裕鹏记忆中的“许博士”。
“原来就是你这个王八蛋把我哥哥拐到静湖里来的!”吴嵘愤怒地冲他咆哮道。
许岩君眯起眼睛扫视一下他的面孔,手中的枪丝毫没有移开位置,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他弟弟……不过这跟我没关系
。别以为有他在我就不会杀了你。”
“你杀了我无所谓,先把我哥哥放了!”他的家庭、他的前途,都被眼前这个男人毁掉了。吴嵘的怨恨瞬间无止境地蔓延
开来。
“哟,吴筝,你们俩真是兄弟情深啊。”许岩君用嘲讽的语气对身后的人说。“不过,你别想从我身边逃开。就算我死,
也要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吴峥紧紧地捉住男人拦着他的手,拼命地摇晃着,嘴里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求求你不要为难我弟弟……”
吴嵘见到哥哥那惨白的脸和有些神经质的神情,更急了:“姓许的!你是搞心理学的,我哥有焦虑症你不知道吗!你还这
样逼他、你——”
他话还没说完,许岩君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扣动了手枪扳机。
“哇啊啊啊啊啊——”吴峥猛地瞪大眼睛,随即双手抱起头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而枪声却没有随之响起。吴嵘满头大汗,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没有死
在刚才那一枪之下。
“别叫了!我只是放了空枪!”许岩君没理会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的安裕鹏和吴嵘,而是转身不轻不重地在蜷缩着身体惨
叫的吴峥的臀部打了一下,然后又柔声问:“你想不想离开这里?你想离开的话,你弟弟就要死哦。就像刚才那样,我一
开枪,啪!”许岩君翘起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嘴里还给自己配上音效,吓得吴峥疯狂摇头:
“我不想走、我永远都不走……求你别伤害小嵘!”
许岩君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像摸一只小猫一样,轻轻摸着吴峥的头,又转向吴嵘,说:“你看,你哥亲口说他不想走哦—
—”
“你这个变态!疯子!”吴嵘眼见他如此在精神上折磨自己的哥哥,气得七窍生烟。
“我知道你们两个闯进了这里,但是没想到你们居然如此命大,能活着找到我这儿,”许岩君脸上的温柔褪去,瞬间换上
阴沉:“尤其是你,吴——嵘是吧?就算让你找到了你哥,你以为你还能有命离开这儿吗?”
“我想找到我哥哥,这有什么错!我哥只不过是喜欢同性而已,又有什么错!你凭什么不让他跟我一起回去!”吴嵘吼得
声嘶力竭。
“你们别像一群娘们儿一样吵吵,许岩君,我拼死拼活到这儿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你下令追杀我的?”久未开
口的安裕鹏忍不住打断他们。
“大鹏啊,其实我当然不希望你死,你是个优秀的军人呢……不过上头有命令,去过永夜的人都得封嘴,我也没法抗命,
你能理解吧……”许岩君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不是出自真心。
“许岩君。早在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善茬儿,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更不是东西。”安裕鹏冷着脸道。
“你们是高中同学?”吴嵘忍不住插嘴问。
那二人都没否认。
吴嵘略微推算了一下,就得知安裕鹏的年龄比他大了远不止一岁。看来,当初在永夜时,这男人就连年龄,也是说谎的。
除了他的名字以外,他说过的话,还有哪一句是真的呢。吴嵘早知道自己被欺骗了,却不想被欺骗得如此彻底。心顿时塌
陷了一块。
“许岩君,你真是个魔鬼。明明自己也喜欢男人,却建了静湖,大肆抓捕同性恋。你这样做,到底算什么?”安裕鹏的声
音没有起伏,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他是在陈述已经知道的答案。
“大鹏,我要提醒你,你要谴责,也别搞错对象——第一个提出要抓同性恋的人不是我,第一个提出建立静湖的人也不是
我,我只是拿着公务员的工资,奉命办事罢了……”许岩君冷冷地看着他。
“不要说的好像你什么错都没有!这鬼地方是不是你设计的?镇压113事件、清洗永夜,你也作为一份子参与了!亏我从
前还那么相信你、以为我俩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可是如今你竟然躲在这里,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安裕鹏也激动了
起来。
“你以为我想吗?出生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庭,我别无选择!”一直态度轻佻的许岩君突然激动了起来,声音提高:
“我把吴峥带到这里藏起来,因为他只有呆在我身边最安全!我只是想保护我爱的人而已,你们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
“你为了你爱的人就可以杀掉千万其他人和他们的爱人吗!你真的不是人!禽兽都没你那么狠心!”吴嵘恨得咬牙切齿。
“没了我,你以为你哥能顺利地熬到今天吗?如果没有我在,他说不定现在就成为这栋楼里某个病房的主人了!或者,他
就和永夜的其他人一样,死在那地底下了!”许岩君毫不退让地反驳。
在旁边瑟瑟发抖的吴峥听到最后一句话,面无人色地抬起头,哆嗦着问:“你在说……说什么?什么叫‘和永夜的其他人
一样,死在地底下’……”
吴嵘很想告诉他,曾经与他一起在永夜生活的人,现在都已经成为白骨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怕再次刺激到他原本就脆弱
的神经,又不忍心说出来。
“我求你了,你放我哥走吧,他还年轻,还有很多生活的快乐没有享受过……你难道不懂吗,爱一个人就要给他自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