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言仙君皱着眉向孟烨走去,还未近身,已能感到瓶中强烈的怨气。
他心中大为惊诧,原以为让明尘与恒清说明白了,恒清的执念就散了。没想到……恒清的执念固然是散了,怨念却又起了。
“唉……”净言摇摇头,越过孟烨问那五彩幻瓶,“恒清,事情经过你可都记起来了?”
孟烨一震,恒清的魂魄从瓶中现出,幽幽道:“大致都想起了。”
孟烨又喜又惊:“恒清,你果真都想起了吗?”
恒清却不理孟烨。
往日恒清生闷气时便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一个人憋着。要明尘迟钝地察觉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说一车好话哄他,方才转回笑脸。
有次恒清提议两人比试仙法,同时从南天门出发,看谁先摘到蓬莱仙岛的仙桃。
恒清原是贪玩,不想明尘认真得很,一路飞得极快,将恒清远远落在身后。恒清紧赶慢赶追他不上,心中气急,又有看热闹的仙君在旁打趣他,更是恼火。铁青着脸飞到目的地,按下云头落地,却见明尘正与桃树下与蓬莱仙者山南地北地胡聊,笑得不亦乐乎,登时就施法将树上的桃子一气全摘了走,看也不看明尘一眼就又飞回去了。
明尘聊得正开心,蓬莱仙者忽然叫嚷着:“哎呦我的桃子……”这才回头去看,正看到恒清的背影掠过云层,连忙腾云追上。
恒清回到府中,关紧了大门,将一干桃子摆满桌子,气呼呼吃着。
明尘敲了半天门,不见人来应,只好施法突破了恒清的结界,进到府里。
这一来更显得恒清的法力不如明尘,恒清越发气恼,瞪了明尘一眼,什么话也不说,甩袖进屋,砰一声重重关上房门。
明尘知他脾气,再不敢贸进,在他屋外站了三天,吃了三天的桃子,方才哄他开门。
他一开门便气呼呼道:“本仙君辛辛苦苦从蓬莱岛抢来的桃子,自己都未曾吃得一个,你倒是吃得这欢。”
明尘见了他,松了口气,不由一笑。
他见明尘笑着,绷着的脸抽了抽,也跟着笑了。
所以其实,生闷气的恒清是极好哄的。
只是孟烨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生闷气的恒清……
新情旧爱顿时一齐涌上心头。
千言万语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天书阁上方云层中却忽然开启一道光镜。
光镜中现出一人,头戴紫金帝冠,身披九龙暗袍,神情端严肃穆,对孟烨道:“明尘,你过来。”
44.相识燕归来
乍闻玉帝传召,孟烨不免心中警觉,将五彩幻瓶往怀中按紧了些,转身要出天书阁。
净言怎肯让他带着恒清,伸手拦住他,要他交出五彩幻瓶。
孟烨早先被净言所施结界所阻,只恐他故伎重施,如何敢让瓶子离手,乃直视净言,分毫不肯退让。
却是华澄上前解围,对净言道:“恒清心结未解,仙君强留,于事无益。”
华澄此言,也暗指孟烨,孟烨心结不解,也不能在修行上有所增进。
争执间,玉帝发话道:“你们也都来。”
净言一行便一道去了灵霄殿。
殿上玉帝高坐在御阶前,待那三人行礼参拜了,略略点头,对孟烨道:“明尘,你即刻下凡一趟。”
孟烨愣住。
华澄与净言也大为不解,疑惑地看着玉帝。
玉帝道:“下界帝王在摘星阁设坛,焚香沐浴,斋戒七七四十九天,焚血书祭天,立重誓以苍生安乐为报,要朕将你还与他。他以帝王之尊如此郑重,朕必须有所回应。你去……尽速了结此事吧。”
孟烨大惊,心口些微的抽痛感在霎那间变得极其强烈。
他当时一心要博得恒清的谅解,在崖边站了三天三夜,倒没有想到,下界已过了三年。
怎么,三年过去……时维他竟然……还对自己这般情深意切吗……
云崖边上,恒清赌气让他去找时维,他忍住了。
他固然对时维有着情意,可是自从再见恒清之后,那种情意,就微妙地变得不一样了。
恒清为他受尽委屈,他不能弃恒清于不顾。
于情、于义。
至于时维……
孟烨想,时维是被无辜牵扯进这件事的,一开始是他一厢情愿的亲近,后来时维或许也动心,但总没有恒清这样深吧。
自己此刻放不下,假以时日也就放下了。
时维此刻放不下,假以时日也就放下了。
他贵为人间帝王,又取了娇妻美眷。
他以为……他以为时维……早就放下了。
那么心高气傲的人,竟这样痴等他三年。看不到希望的三年,他是怎么过的?
孟烨越想越是担忧,越想越是紧张关切,只恨不得立刻就能到他面前,好好看看他。
可是,看到了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五彩幻瓶忽然动了。
恒清从瓶口飘出,向玉帝道:“请玉帝准恒清同去。”
孟烨、净言、华澄三人皆是一惊,齐看向玉帝。
玉帝点点头:“准。”
却说时维在新婚之夜受了风寒,就此病倒,虽有御医尽心医治,奈何心病无人可解,病情反而日渐沉重。
阿朵焦急万分,日日守着他,亲手伺候汤药,时维的病情却不见转圜。
时维继位之初,政局未稳,朝廷上群龙无首,太子余党趁机复兴,散布时维拟造圣旨,诬陷太子之言论,策划下天牢劫狱。
丞相听到风声,求见时维,劝他斩杀太子。
时维精神不济,听不得丞相罗嗦许多,只是摇头。
杀了太子,天下必视其为暴君,更给了那些人借口。
太子当杀,但时机未到。
只是这些话,却不能对丞相讲明。
只哑声说了四个字:“加派人手……”
时维久病不愈,阿朵觉得是御医医术太差,对御医百般苛责,又言说要请苗医来为时维诊治。
御医在几次诊治之后也觉察出几分,乃对阿朵密语道,时维此病是由心而起,心病还需心药医。
阿朵凛然,将信将疑地试探时维:“陛下心中可有什么放不开的事,这般糟践自己却有什么用。总要待病好了。徐徐解决才是正道。”
时维在龙床上躺了半年,没有等来要等的人,渐渐就死了心。
那病,渐渐也就好了。
时维想,孟烨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以他对孟烨的了解,那样执着坚忍的人,他既承诺“一定会回来”,就无论如何都会回来。
他现在回不来,一定是被困住了。
他又想,也许是因为见他娶了阿朵,心里生气,所以才不理他了。
可是他与阿朵根本什么都没有,孟烨是那么聪明的神仙,一定会看出来的。
那天孟烨撕心裂肺喊着“恒清”的声音总是在他脑中不断回响。
他心底有点害怕,他不愿想这个事,可总是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想起它。
病愈之后早朝,他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俯视阶下参拜的文武百官。
他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坐拥天下,却会一无所有,空虚寂寞。
孟烨啊……如果当初,他没有认识就好了……
时维轻轻一笑,那他现在,一定是个杀伐决断不可一世的帝王。
两年之后,摘星阁建成。
这两年他勤于政事,没有给自己太多时间休息。阿朵一无所出,众臣请他纳妃,他只把往日沐王府里的两个侧妃册封。
他在摘星阁建成那天去看,忽然觉得那座高耸如云的建筑像是魔,会引人无限沦陷。
时维立刻离开,命人将大门封住,将此阁闲置。
三过其门而不入。
长期失眠,闭上眼总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因此汤药不断。
自从摘星阁建成后,这种情况就越发严重。
他终于发皇榜,请道士来作法,送他入眠。
邱尚的事让不少人心有余悸,可是皇榜上的高额赏金又吸引了不少大胆的人。
最后一个叫纪木的道士被留在了皇宫。
这个道士有一天路经摘星阁,为这座宏伟建筑所叹服,觉得封楼是暴殄天物,乃在陛下跟前几次提起,可在阁上开坛设法,必能保佑国泰民安。
时维不以为意,那道士说,那摘星阁,建在皇宫之内,龙气鼎盛,又离天最近,在上面开坛祈命,必能得神明加持。
时维当时心念一动。
几日之后,乃令做开坛准备。
做法之后过了许多天,他的生活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时维心头没有太大遗憾。
他原本就只报了一丝丝的希望。
所以失望后,倒也不觉得什么。
那日早朝下来,回到御书房。
他跨国门槛的那一刻便觉出有些许不对劲,左右看过一圈,并未发现什么,便只当自己多心,径自走上前,坐到书桌前,挽起袖子,拿过奏折来看,随口吩咐道:“磨墨。”
桌侧的太监却没有动。
时维微怒,抬眼要训斥,手中的奏折却忽然掉落在地。
御书房的门无风自关,桌侧的人居高临下定定看他。
时维按着额头,又揉揉眼。
时维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那人就那么看着他,轻轻张口,低低道:“你……瘦了好多。”
时维一下子站起身,慌乱中袖子拂过桌面,将奏折扫落在地。
45
“孟烨!”
孟烨只听得这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唤,下一刻便被人紧紧抱住。
他断没有想到,见到时维的第一面,竟是这样要嵌入骨血的拥抱。
胸口的五彩幻瓶隐隐硌着他,提醒他恒清的存在。
下凡前,恒清对他道:“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亲口听到你与他决断。”
孟烨微微挣了挣,时维松开他,却还抓着他的手。
柔情似水地看他片刻,目光中闪过一分委屈,一分欢喜,便伸手勾着他的脖子,热切地吻上去。或者说啃咬,更加贴切。
孟烨大惊,推拒的力道大了许多。
时维却不理他,咬得越发用力。
“维……你别这样……”嘴唇得空的间隙,孟烨挤出几个字,出口便知道坏了。
当着恒清的面,叫他“维”,恒清不知要怒成什么样。
时维终于放开他,吩咐人准备宴席。
“你回来了就好。”时维说,“你爱吃什么,我让御膳房去做。”
孟烨道:“不必……”
时维打断他的话:“哦,对了。你是神仙,大概对吃食不大讲究。就做几道清淡的吧,你看怎么样。”
时维虽然询问,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决绝与急切。
眸中无意识流露出的期待与害怕让孟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时维大喜,终于放心下来,细细端详孟烨。
他不问孟烨这些年去了哪里,只连连喃着:“回来了就好……”
又忽然想起,告诉孟烨:“我如今做了皇帝……”
“我知道。”
他知道。他是神仙,怎么会不知道。大概自己这三年怎么过来的,他全知道。时维的脸色黯了黯,又笑道:“做皇帝可真累。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
“我知道。”
时维干笑:“但是,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恩,你会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说话,时维察觉出孟烨已经不肯碰触自己,心头有些酸涩,却假装不在意道:“恩……我新建了一座摘星阁。要去看吗?”
“不看了。”
“哦……我自己设计的……不去看吗?”时维讪笑。
“不去了。”
“哦……也是,那样的东西,你见多了。”
“时维。”
“厄,酒菜怎么还没有备好。”时维避开孟烨的目光,快步走到御书房门口,厉声喝道:“去御膳房催一催!怎么还没弄好!”说完就站在门口,扶着门柱。
孟烨在背后看到他身形微微颤动,就是不肯转过身来。心中也觉得难受,走上前,要搭上时维的肩膀,胸口却忽然有些发热。
知是恒清警告,颓然松了手,吸了口气,狠心道:“时维,我找回恒清了。”
“喀嚓”一声,时维手下的朱色门柱被他用内力抠得裂成几道。
“对不起。”孟烨接着道。
时维感觉手掌刺痛,大概是木刺扎进了手掌。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抓得更紧。好像手上痛一点,心里就会少难过一些。
对不起?这三个字未免轻得可笑。
时维背对着孟烨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强装无事地笑道:“哦?是吗?我早说过,我不是恒清。”
孟烨无语以对。
时维确实一再告诉自己,他不是恒清。
是自己认定了他失去记忆,改了性格,强势纠缠。
得到了他的心,又随手丢弃。
这样的他,是不是连对不起都没有资格说。
可是,丢下时维,与丢下恒清,他只有选择前者。
御书房内一片静谧,时维想起当日孟烨曾说:从此以后,不再提恒清。
都是……都是哄他一时开心的鬼话!
他是犯了什么傻,当时竟还感动到差点流泪。
他倒是很想揪着孟烨的衣领大声质问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可是他不敢问。
他贵为一朝天子,岂能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一般不顾尊严?
而且,有些事,不知道答案,反而会让人留有希望。
他总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太监前来禀报:丞相大人求见。
“不见!让他滚出去!”
时维一把抠掉手中的碎木重重扔出门外,将一干太监吓得连滚带爬。
突然想到孟烨还在房内,不会被太监看见吧,连忙回头一看,房里却不见了孟烨!
“孟烨?”时维喊他。
“孟烨?”时维加大了音量。
“孟烨!你给我出来!”时维对着空气大声喊,有太监听见不对劲,走到门口战战兢兢问:“皇上?”
“滚远点!谁也不准进来!”时维抓起桌上的砚台砸出去。
太监一溜烟跑远。
“孟烨!你该死的快点出来!”时维大声喊着,感到脸颊淌过两道湿润,伸手擦了,颓然坐到地上。
46.大纲先行
孟烨就隐在时维身前。看他绝望流泪,想起往日种种,心中也如刀绞一般,恨不能一颗心撕了两半,一半给恒清,一半给时维,以安慰他此刻的泪流不止。
可是,那半颗心,恒清不会要,时维也不会要。
他欠时维的情债,无论如何也补偿不了。
要怎样,才能填补时维心里的空缺?
孟烨隐在时维身前,咬牙下了一个决心。
如果时维忘不了他,就让他来。
他既能改了阿朵的记忆,自然也能抹去时维的记忆。
但盼他从今往后,从今往后……
与他的皇后恩爱甜蜜,幸福美满……
孟烨攥紧拳,指甲抠进肉里,缓缓现出身形。
时维看到眼前方靴,立刻抬起头来,果然见到孟烨,霎时破涕为笑,有些羞赧道:“我……我以为你走了。”
孟烨扶他起来。
时维的眼只一刻不肯转开,盯着孟烨。
孟烨既存了那样心思,对待时维的举止温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