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御花园也萧条得可怜。
孟烨牵着时维走在前面,阿朵和一干侍卫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阿朵真是恨极了孟烨。
她从未见时维对任何人那么依赖过。
那两个人并肩携手的背影,哪里像什么君臣,主仆?倒像是……像是……弟弟与兄长?儿子与父亲?
阿朵盯着孟烨牵着时维的手,甚觉碍眼,她只恨时维此刻神志不清,否则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时维走了一阵,大约又有些厌倦,甩了开孟烨的手,自往前方湖心亭里跑去了。
阿朵立刻让人将孟烨包围起来。
这样的把戏孟烨真是厌烦了,他对阿朵道:“皇后娘娘何必如此,我若想害他,早就动手了。”
阿朵料想孟烨是要通过迷惑时维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根本不相信孟烨,喝道:“拿下他。”
孟烨皱着没,挥袖施个定身法,依旧将那些侍卫定在原处。
心平气和对阿朵道:“孟烨确实一心只想治好皇上的病,娘娘要如何才肯信我?”
阿朵见他如此本事,不由有些畏惧,仍是道:“本宫绝不会受你迷惑。”
远处时维一个人玩了一阵,左右前后一转,不见了孟烨,忙抬头四处去寻。却见一群人拿着刀将孟烨围在中央,立刻又跑过来。
他原是畏惧那些刀剑的,如见却也不管了,一个一个用力推开那些侍卫。
那些侍卫被施了定身法的,时维这么一推,一个个都倒在了地上,把时维又吓了一跳,好奇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然后尝试着又推了一个,果然也倒了,这下便推得更加欢快。
侍卫们都推倒之后,见阿朵还站着,时维便要来推阿朵。
阿朵没想到时维竟如此对她,一时没防备,被推得踉跄两步,委屈地红了眼眶。
时维瞧瞧她,又把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瞧了瞧,缓缓向阿朵走近,举掌就要推。
手腕却被人捉住了。
时维立刻激烈地扭动起来,转身去看,却是孟烨,孟烨按下他的手掌,对他道:“时维,她是你娘子,你要对她好。”
时维自然是听不懂的,被人制着,挣扎得厉害,也不管抓他的人是孟烨,扯过孟烨的手臂就狠狠咬下去。
居然又是原来那处地方,牙印还没消,孟烨特地留着的,一下又被时维咬出血来。
如此折腾过了几日,纪木总算带着他师父进宫来了。
阿朵亲自接见。对纪木的师父礼敬有加。
又请他师父前去时维寝宫捉妖。
那师父道行高深,到了寝宫之外打量片刻,乃道:“贫道观这寝宫上方,乃是仙气萦绕,却并未察觉有妖气,正是怪哉怪哉。”
思量片刻,又请孟烨出来相见。
一见之下当即拜倒,口中念叨:“见过上仙。”
变故之突然,令全场惊讶。
那师父对阿朵道:“娘娘有所误会,眼前这位并非妖人,而是天庭上仙。皇上得上仙庇佑,实乃我朝之福。”
阿朵唯有呆立原地。
再说廷议总不见皇上,不由大臣们猜测纷纷。
几个大臣联名请旨,要面见圣上。
阿朵以皇上身体不适为名,将几个大臣挡了。不想他们却固执得很,在宫门前长跪不起,非要向皇上请安。
阿朵心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时维看样子一时半会好不了,这么拖下来迟早会被拆穿,但是……又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
堂堂一国之君成了傻子,会有什么结果?。
他二人又无子嗣,这皇位……只怕迟早也是保不住的。
当年那皇太子还在牢里关着,时维一直没有杀,说不定那外头跪着的那些大臣里,就有打着这个主意的。
她一介女流,又没有经验,只有找时维的几个心腹来商议。
却谁也想不出一个周全的主意。
自古倒是有垂帘听政之说,不过一来阿朵没这本事,二来,谁又能保证时维坐在龙椅之上能乖乖听话?
万一做出了什么不雅举动,那就是贻笑天下的事了。
古来也有些昏君,沉迷酒色,终日不朝的,群龙无首,自然就出了奸臣。
想来想去,只有拟一份诏书,暂由丞相监国,作为缓兵之计了。
只是皇上久不上朝,突然下了这么一份诏书,难免引有心人揣测猜想,几位臣工合计一番,还是希望皇上能露一露面,便是不说话也好的。 。
其实丞相监国,这种说法是有违祖制的。
只是时维兄弟缘薄,他身为皇七子,上有兄长六个,下有弟弟两个。这些兄弟,太子被下了狱,皇三子、皇四子早夭。剩下的兄弟,当年因为忌惮这两人的手段,纷纷明哲保身。二皇子耽于老庄,五皇子自请去了边疆守边。六皇子沉迷美色,八皇子勤于斗鸡,九皇子是太子党,太子被废后,就被关了禁闭。
所以丞相监国这步棋,实是险之又险的无奈之举。
所以非得时维亲自下诏才能平定人心。
可时维的病一直没有起色。
阿朵原本还寄希望于纪木的师父,谁知那师父道:“既有上仙在此,何须我等凡人班门弄斧。”
没待几天就又告辞回山了。
时维又终日粘着孟烨。
日子久了,太监侍卫也就渐渐习惯,见怪不怪了。
甚至连阿朵,都懒得追究了,只每每看二人亲慕,甚至恼怒。
莫名地,就那么糊涂荒唐地过到了现在。
居然相安无事。
阿朵寻了个空带着时维的几个心腹臣工来找时维。
其时时维与孟烨正在用午膳。
时维吃饭甚是认真,乍一看,好像并无异常。
阿朵道:“陛下,几位大臣有事求见陛下。”
一干臣工跟着恭恭谨谨跪下来,参见时维。
时维还是自顾吃他的饭。
时维虽然神志受损,口味却没怎么变,这一点让御膳房颇感宽心。
一干臣工早已听说了时维的病情,不过眼下看他还是如从前一般,对臣子不屑一顾的冷漠,一时又对时维的状况有些犹豫起来。
心中疑惑着,又大着胆子多看了时维两眼。
王枫是许久没见过时维了,抬头时,见时维突然对孟烨嘻嘻笑起来,露出两颗牙齿,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猛地就把头重重磕地。
那顿饭时维吃得欢,列为臣工却一个个都青了脸。
他们残留的一点希望终于荡然无存。
这样的时维,如何下诏?
几位臣工商讨了一宿,倒是王枫想了个主意,独自秘见了阿朵。
两日后,时维撑着病歪歪的身子坐于龙椅之上,受百官朝拜。
而后由掌朝太监宣读监国圣旨,百官接旨,时维吩咐退朝。
这一场风波总算糊弄过去。
回到寝宫,时维掀开龙床上的被子一角,见另一个时维正睡得香,又变回孟烨模样。
日子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几个月,却意外地生了场变故。
那日时维沐浴,孟烨帮他擦身,之前也做过许多次,偏那次时维起了反应。
孟烨的手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
时维有些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翘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
孟烨尴尬地扔了布,往门外走去。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有哗哗水声,转身看时,正好迎面被抱入一个湿淋淋的怀中。
时维发丝还滴着水,眼眸漆黑乌亮望着孟烨。
看得孟烨一阵怔然。
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下有异动,时维嘟着嘴,用下身蹭着孟烨,表情尽是焦躁。
孟烨猜时维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低低道:“你先松开我,我给你叫人来。”
一边说着,一边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带他去床边,为他擦干身子,披上衣服,哄他坐下。
而后到门口,开门对太监道:“请皇后娘娘来一趟。”
说罢出门,将时维关在门内。
52.苦逼阿朵
孟烨明知自己应该走远一点的,却放心不下时维,便隐在屋顶之上。
未几果见阿朵匆匆赶来,推门而入,而后关上大门。
孟烨无法再往下看,抬头望着天,初春,天蓝云荡,风吹柳絮迷人眼。
他封了听觉,不然自己听到底下屋内的声音。
可是却听到自己沉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自己在屋顶上站了多久。
大概有上千年之久吧。
回眸就是沧海桑田。
大概连脚都站麻了吧,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他终于徐徐地,徐徐地,回过身,低下头。
往时维的寝宫飞快地瞥去一眼。
却见宫门大开,阿朵擦着眼泪从屋内飞跑出来。
“时维!”孟烨一惊,立刻飞身而下,冲入时维寝宫。
却见寝宫内一片狼藉,桌椅倒地,时维正扶在床边蹲在地上干呕不止,脚边一片秽物。
孟烨红了眼眶,忙轻拍他的肩,顺他的背。
时维抬眼见是他,冷眼一瞪,挥手拨开他的手,把他推到一边,自己也飞跑了出去。
“时维!”孟烨急忙跟上。
到门口,却见已经有太监快步跟着时维,反而停住了脚步。
他还是怀疑自己究竟做得对还是不对。
他不能负了恒清,不能和时维在一起。时维与他,是一段天意弄人的错缘。时维是被无辜牵连进他与恒清之间的。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希望时维回归他正常的人生轨道。
他看得出来,阿朵很爱时维。
他希望时维能忘了他,重获幸福。
他这么想,错了吗?
“难道我错了?”孟烨喃喃着,忽然一震,自己既然希望时维忘了他,怎么还终于与时维粘腻在一起。这样要时维如何忘了他?!
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再狠心一点?。
孟烨颤着手,抓进朱红大柱内。
心病还需心药医。当日药君的话回荡耳旁。
心药?何为心药啊?
他不懂。
孟烨自发了一阵呆,突然忆起时维此刻正是衣裳不整,大觉不妙,慌忙向时维离开的方向跟去。
时维这一跑,惊动了许多人。
堂堂一国之君,只穿一件里衣,在皇宫里狂奔,这一幕,吓坏了所有太监宫女,有的停在路边好奇观望,有的跪在地上,还有的跟着追。
时维这一下跑得飞快,先是在宫城里,遇上了自己从前的侧妃,现在的贵妃。
那贵妃正好请了其姐进宫叙旧,正送她出宫。
而其姐的相公偏是兵部侍郎。
这也便罢了,后来他又遇上了进宫向阿朵请示事宜的内务府总管。
这么多的眼睛都看见,再瞒就很难了。
也不知是谁走的口风,很快朝野上下便议论起皇上的病情来。
而丞相监国的位子也受到越来越多人的质疑。
丞相到底要监国到什么时候?
陛下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每每内阁议事,这些问题总会被人晦明地摆在桌下。
压力太大,阿朵不得不打起请王爷摄政的主意。
那些个韬光养晦的王爷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心底是什么盘算。
时维又自小与他们常有意气之争。
扶了个太有本事的,将来万一时维的病好了,免不了是一场灾祸。
扶了个没本事的,又镇不住朝野局面。
这原不是阿朵该管的事,她不过是六宫之主,管管后宫吃穿用度也就罢了,这种军国大事,她如何管得来。
因此整日里愁眉不展,只恨时维太不争气。
时维那日所做之事更让她耿耿于怀,绝望地认为自己一身幸福已经尽毁。
她如今不大见时维,怕时维又做出什么令自己难堪的事。
无论如何,她既嫁作了皇后,此生已经再没有退路,唯有拿当日出嫁之时,时维待她之好来安慰自己,想着来日时维病愈,必然又是另一番气象。
可心底里,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不大可能,这么些年,除了在苗寨新婚那日,时维再没有碰过自己。一直都是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更难听一点,是冷淡,想来即使他将来病好了,大概……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她这厢还未想好人选,那边就有皇子听了风声来探望时维。
之前是谁都不让见的,如今秘密已经守不住了,便也由得他们见,何况阿朵也不想再费心费力地为时维盘算了。
她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心了。
她天真地想着,万一时维的皇位被夺了去,她大不了偷溜出宫,回苗疆去。
至少也能求个自保。
这样想着,又修书一封,让人快马送去给苗王。
半个月后,阿朵收到苗王回信。
信中对她宽慰了几句,又要求她盗用玉玺,立刻下一道密旨,趁时维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时,快马加急赶到边疆,指责五皇子密谋叛乱,要拿他下狱。
信中说,时维的皇位必定是保不住的,阿朵的皇后之位也是一样。既然如此,不如趁此大好良机另图大事。苗疆久受中原压迫,岁岁纳贡,怨声载道,现天赐良机,理应果断决定。不过单凭苗部兵力不足以打到京城,唯有逼那五皇子造反,才好共谋中原领土。
又说,有两个亲信会与信官同赴京城,可令他们一个前往传旨,另一个在身边策应,起兵时护卫阿朵出京返家。
阿朵颤着手断断续续看完信,如坐针毡。
起身踱了两步,吩咐人掌烛,把信烧了。
呆坐了许久,吩咐召见苗部两人。
半个月后,朝廷惊闻边疆五皇子起兵,联合苗部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向京城杀来。
同时民间又有传言说皇帝已被奸人所害,军心不稳,是以叛军一路气势滔天,所向披靡。
内阁急调各地兵马护驾,但各路将军也闻说皇帝神志失常,况且那五皇子又是皇子中最精明能干的一位,各路将军预感天下将有大变,故而皆持观望态度,按兵不动。
很快大军就打到京畿。
而京城无兵可以防御。
皇城里文官武将尽皆惊惶。宫中太监宫女人人自危。
已经有人劝阿朵带着时维出宫暂避。
收拾整理的,一片混乱。
唯有一人欢笑如故。
便是时维。
时维早忘了当日与孟烨的不快,他新从孟烨那里学了放风筝,上了瘾,终日拉着孟烨在草地里跑。
御花园里新草萋萋,春花烂漫,五彩斑斓,好不美丽。
时维拽着他的长鹰击空,频频回首,冲着孟烨笑得好不得意。
阿朵站在远处看他。
苗部的人被她安插在太监中,昨日告诉她做好离宫准备。
大军刚起时,还有人扬言要将阿朵绑做了人质,要挟苗人撤兵。
不过局势恶化太快,现在已无人顾及到怎么安置她。
要么降,要么死战到底。只有两条路。
京城防守压在潘良一个人身上。
当初时维踢开太子亲信,力保他继了将军之位,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时维心腹,所以其实只剩下死战一条路。
京城存粮只够守城一个月。
时维当日也有过收回各地兵权的盘算。但治下三年,尚算平稳,未免根基动摇,渐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今日成了这种局面。
阿朵看着时维与孟烨嬉闹的样子,虽然依旧不会说话,但看起来,好像可以用表情眼神动作跟孟烨交流了。
带着时维走,无疑是累赘。
而且也未必会愉快。
现在的时维,眼里根本没有她。
阿朵静静看了时维半个时辰,而后带着宫女们转身离去。
第二日,就传出皇后失踪的消息。
或者说,出逃。
把如稚子一般的皇帝留在的宫城之中。
皇后一走,皇宫里失去主心骨,太监宫女纷纷收拾了细软,偷盗了宝物,用尽各种方法逃出宫去。
街道上俱是避兵灾的难民,拖儿带女,举家逃亡。
潘良在城头巡视,心中颇为不忍,但为防皇后出城告密,奸细混入城中,乃下令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五日后,叛军终于兵临城下。
叛军有十五万,京城守军只有四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