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烨还是没有出现。
孟烨曾经想过,要如何的不计一切代价,甚至与整个天界为敌,也要坚持与恒清在一起。
但想归想,事实却相距甚远。
他与华澄在天门外打得难舍难分,一面是华澄手下留情,一面他用尽全力,因此二人一直打了许久也未见高下。
这一番大动作,自然被众仙得知。道行高的,掐指一算,知了过去未来,便坐定了继续炼丹修道。道行浅一点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淡定自若地继续修行。
只有雷公电母,得了玉帝旨意,带了兵器前来助阵。三人合力,孟烨渐显败势,华澄恐他有所损伤,乃在两人擦身之际对他道:“你随我回府,我告诉你恒清当年之事。”
几下犹豫,孟烨果然停了手,定在半空,目光灼灼看着华澄。
华澄摇着头叹了口气,施法封住孟烨的法力,带他回府。
孟烨当日曾于华澄仙君府上盗走净瓶圣水,因此随华澄入府之时,不自觉脚下略略停顿。华澄一笑,也不点破,只带他去了西面一间屋子,让他暂且住下,刚要出门,听孟烨在他身后问他:“请师尊告之恒清之事。”
华澄回头轻轻一笑,道:“你且静一静。”便自出了门,顺手施法锁上门。
孟烨如何能静得下来,勉强打了一会儿坐,就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仔细回想,当日自己从昆仑山顶出来,阿奴来接他,两人便一道悄悄去了记录仙家命数的天书阁。阿奴寻了个借口将看管阁楼的小童引开,他自己进阁查阅。
说是阁,其实是断崖幻象,每个神仙的命格都用一根雾柱记录,前尘往事皆掩藏在云雾之间。因当时时间紧迫,他匆匆拨过恒清之前的记录,将石柱转了几圈到当时凡间的年代,正好看到时维出生。
看到时维出生的那一眼,他便认定时维就是恒清,并且自然而然地忽视了围绕在时维身边的所有人。
在他看来,雾柱上所记载的故事,都是围绕时维展开,从出生,到长大,到封王,只讲了时维一个人的故事,所以时维便是恒清。
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认定。
虽然面貌不同了,性情改变了,但偶尔流露出的自命风流,约摸还有点恒清的影子。
孟烨以为他是恒清,便怎么看他都是恒清。
如今想来,也不知自己当日这份执着的认定是由何而来。
直到现在,他也依旧暗存着侥幸,希望自己并没有认错。
手心里攥着一把冷汗,心口也是莫名发冷的。华澄推门而入的时候,孟烨吓了一跳。
华澄道:“随我去天书阁。”
孟烨木木跟着出门,明明脑袋是空的,脚却有意识地自己走起来。
天书阁的小童见了华澄,恭谨地行了礼,将二人让进阁内。
华澄带孟烨来到恒清的雾柱前,施法让雾柱转起,直到恒清跳崖入凡那刻停住,而后走到一边,让孟烨凑近看。
39.所见非所见
原来那日昆仑山顶上,除了恒清之外,还有华澄仙君,以及恒清的师尊净言仙君在场。
恒清欲入轮回道,净言颇为惋惜,再三劝阻他:“恒清,你可想好?你这一跳,肉身灭,形貌不再,记忆也失,莫不说明尘日后找不到你,他日后便是找到了你,又能如何再续今日情缘?恒清,你为何不随为师闭关修行,参破情关,得证大道?”
恒清站在崖边,风吹发飞,神色决然:“恒清主意已定。多谢师尊昔年教诲。倘使将来有幸得见师尊,必报师尊教诲之恩。”
又向净言行大礼:“恒清今日既去,便留肉身在此地守他,我要他出洞第一眼所见,便是我。请师尊成全。”
净言转头看看华澄,华澄沉默,净言便向恒清略一点头。
恒清喜不自胜,又回望山洞半晌,乃盘膝打坐,将肉身舍下,仙魄离体,绕着肉身不肯离去。
净言见了,随手一拂,那肉身变作一株小树,立于崖边,恒清的仙魄绕着那小树转了三圈,忽然直向崖下坠去,受厉风断魂之痛,冲过轮回台,入六道轮回。
“恒清!”孟烨站在雾柱边忍不住轻喊出声,忽然转头问华澄:“那棵树?”
“那棵树。就是你出洞口所见的那株参天大松。”
孟烨一愣,他当日一出洞,就急着与阿奴来天书阁,根本没有留意什么参天大松。心中一颤,登时就要往雾柱里去。
华澄连忙拦住他:“雾柱所幻,乃是天眼所见,你进不去,也改不了。”
孟烨有些结巴,攥紧了华澄的袖袍:“我……我要看看他……”
华澄摇头:“没有玉帝命令,你无法离开天庭。”
孟烨急着:“我看看他……我都没……”忽然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华澄叹了口气,从袖中抛出一面铜镜,道:“也罢。雾柱所幻,乃是天眼所见,这镜中所幻,是我往日所见,且与你看一看吧。”
说话间,那铜镜在华澄仙君手中陡然变大,足有三尺之宽,悬于崖边。孟烨原本心如擂鼓,在看到那镜中幻像的第一眼时,却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镜中所现,正是他当日离开昆仑山顶的情形。
他与阿奴在洞口匆匆切切交谈两句,便一道施法离开了山顶。
孟烨没想到,他与阿奴的这般举动,早已全落入华澄眼中。
他与阿奴离开后,华澄就从崖边现出身形,飘近恒清肉身所化的那棵大树,抬一抬衣袖,施法瞬间就将那郁郁葱葱的大树化成灰烬,随风四散。
孟烨看着镜中景像,缓缓回头,低声对华澄道:“原来当日,师尊就在明尘身边……”
语气中多少不可置信,多少愤怒,多少不甘,多少信念坍塌的痛苦,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原来,他这一手的错误,他最敬仰的师尊一直都冷眼旁观着。
不提点,不纠正,任由他越陷越深。
华澄依旧不喜不怒,徐徐解释道:“是恒清的意思……你走之后,就将他的肉身毁去。”
孟烨轻笑,了然道:“这是自然。我既已离开,他又何必留在原地……”
只可惜……只可惜……当时未能抬头,看他一眼……
便是一眼,也好。
孟烨闭上眼,按捺着心中翻滚的苦涩,强撑着问华澄:“后来呢?”
“后来……”华澄道,“你进天书阁,见恒清转世,可惜,没能认出他。”
孟烨身形一震,华澄又淡漠地安慰他道:“你也不必难过,一切不过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天意早定……”
“我……不信天……”孟烨咬牙道。
华澄一笑:“你可知,天书阁内,所见即非所见。天书与你见者,你才能见,天书不与你见者,你去与何处见?你可知时维出生时,恒清在何处?”
孟烨立刻问:“何处?”
镜中幻像景象变化,随着一声婴儿哭声,孟烨见到太监宫女簇拥着皇帝匆匆向后宫赶去。
华澄指着太监中落于最后的那个宦童,对孟烨道:“恒清便是他。”
时维一出生,恒清便被赐予他为贴身太监。
“你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你为爱而爱,因爱妥协,最终受爱所困,既负旧人,又误新人,你如今可知自己究竟所爱是谁?”
华澄言语缓慢,却字字诛心。
你如今可知自己究竟所爱是谁?孟烨发现自己竟一时答不出来。
“唉……”华澄叹了口气,“明尘,情是无常物,唯有道是永恒。你经此一事,自当参破情关,更上一层楼。”
40.蓦然相见
孟烨盯着镜中幻像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伸手拨弄雾柱,从时维出生起往前回溯,果然见到一个瘦小的孩子干着苦活累活,被人恶意打骂,再往前,便见到一间破败的茅屋里,一个农妇艰难地产下一子。
孟烨几乎站立不住,伸手软软扶住雾柱,心中不信,又不能不信。他当日匆忙拨看雾柱,只当有婴孩出生便是恒清转世,哪里想到竟会认错。雾柱后来所示,又皆是时维的事,他又怎会去留意时维身边一个小小太监,更如何会料到那太监夭死之后,恒清之魂又附在另一个小太监身上,继续伺候着时维。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已无法挽回。他为恒清又羞又愧,为自己又悔又怒,心中百般无奈内疚,纠结痛苦,顿感喉头一甜,一口血呕出。迷茫地伸指拭了拭嘴角,将雾柱拨到最后。那个人,他如今无颜相见,不知……又附在了哪个阳寿已尽的凡人身上。
可是最后一幕,只有一个巴掌高的五彩幻瓶,安静地立于香案之上。
这是……怎么回事?
恒清呢?
孟烨呆了一呆,迅速将雾柱往前拨了一圈,不由大惊,原来那日恒清魂魄离开若雅身体之后,竟被收进了那五彩瓶中。
孟烨转头看华澄,神情慌张:“恒清他……”
华澄点点头:“他有净言仙君照料,你就不必担心了。他经此情劫,想必也该想通。”
孟烨登时又惊又惧,他唯恐恒清已被净言告知真相,连声道:“不……不可能!我要亲口告诉他……我要去找他……”说着便冲出天书阁。
华澄倒也不阻拦,只在他身后默默看着。
且说五彩幻瓶乃当日补天的五彩石化成,集天地灵气,乃道家神器,于修炼大有裨益。恒清魂魄过于轻渺,净言便将他收于瓶中修养复原。
孟烨闯入净言府上的时候,净言正为恒清念清心咒。咒语出口,化作一个个金光耀眼的符号,缠绕在五彩瓶周围。
身后门被强行推开,净言也不惊讶,一挥拂尘设了无形结界将孟烨挡在身后,继续为恒清念咒。
恒清魂魄执念太深,在幻瓶之中四冲乱撞,于修养无益。净言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安心修炼,早日解脱。
孟烨眼看着恒清就在眼前,却不能触碰,不由大喊:“让我进去……恒清!”
净言再一挥拂尘,便连孟烨的声音都被隔在结界之外。
“恒清!”孟烨不知情,一边用力撞着结界一边大声喊:“恒清!恒清我爱你啊!恒清我爱你啊……”
一边喊着,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面。
他只想让恒清听他说这么一句。
他不知道结界内的恒清根本听不见。
“恒清你原谅我!”
“恒清我爱你!”
孟烨颠来倒去地这么喊着。
净言面无表情地念他的咒。
直到孟烨再喊不出声来,净言才停了法,缓缓站起来,转身向孟烨走来。
孟烨满目凄哀地看着他。
净言叹了口气,摇摇头。
回眸看了恒清一眼,念了许久的咒,那瓶中却执念依旧。
净言想了想,伸手将五彩瓶收入怀中,出门去了。
孟烨连忙跟上,却奈何法力被封,追他们不上,被远远落在后面。
眼见得净言是往天书阁方向去,不由大骇,拼了命地发足狂奔。
待赶到天书阁时,见他的师尊华澄仙君还站在恒清的雾柱之前,而净言仙君手持五彩幻瓶,五彩幻瓶上方浮着一缕轻魂,净言正对那轻魂低低说着他的前尘往事。
孟烨瞠目欲裂,大喝一声“别说了……”声音嘶哑难听,却依旧被结界拦着,半步靠近不得。
那缕轻魂若有所觉,往孟烨方向探了探,似被那五彩幻瓶束着,并没有飘过来。
“我来告诉他……让我告诉他……”孟烨一次次撞击结界,一次次摔落,可惜净言不为所动。
“师尊……”孟烨向华澄求情。
华澄走到他面前,叹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看不开。”
“我说……让我说……”孟烨摇着头,神情凄楚,“恒清……我是真的爱你……恒清……”
“让我见见他……”
那缕轻魂略略晃了晃,又安静下来。
净言背对着他道:“见了又如何,他早不记得你们的往事,你于他,不过是寻常路人而已。”
“我要亲口与他说……”
净言道:“你说了又如何,他是无法回应你的。”
孟烨语不成调:“他纵不能回应我的感情……心中却必留遗憾……我与他说了……总会叫他觉得圆满一些……师尊……求你了……”
净言想了想:“也罢,便由你替他了结这段孽缘吧。”
说着解开结界。
41.直达天听
孟烨走到净言跟前,小心翼翼接过五彩幻瓶,第一次靠近端详恒清的魂魄。
“好久不见,恒清。”孟烨同他打招呼。
魂魄里隐约可见的眉目微微动了一动,孟烨听到他以若雅的口气喊他:“又见到你了,道君……”
孟烨忽然就接不下话。
顿了顿,孟烨说:“你要我帮你找的人我找到了。”
“哦,是吗?是谁呢?”恒清的口气听起来没什么起伏。
孟烨不知净言对恒清说了多少,但听他此刻的语气,大概已经知道什么了吧。
微张着嘴,看了恒清良久,方才鼓足勇气道:“你一直在找的人,是我……”
“哦。是吗……”听上去就好象在说,“今天天气挺好的”,这种稀松平常的语气。
孟烨心中酸涩,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深吸一口气,问他:“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恒清道:“不记得了。”
语气中些微的惆怅,像千丝万缕的情丝,将孟烨的心紧紧束缚着,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那我说给你听……”孟烨看他。
恒清低低道:“好。”
孟烨便一边拨弄着雾柱一边说。
事情太久远了,有些事孟烨忘记了,雾柱里却记着,孟烨一面替恒清回忆着,一面替自己回忆着。
还有的事,尤其是孟烨自己的事,雾柱中没有呈现,孟烨便补充着说。
恒清静静地听。
有些事脑中隐隐有些印象,有些事是全然忘记的。
他经历了那么多世,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情感,突然听自己以前的事,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孟烨说:“我以前很喜欢竹子。我府里有一座竹楼,里头的陈设都是用竹子做的。那天你来我府上,我带你去看。你说,既然喜欢竹子,为什么要把它们砍下来做成器具?你说我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我觉得很有道理,后来那座竹楼就废弃了。”
恒清轻轻“哦”了一声,这件事,他一点不记得。看孟烨神色,却渺茫地看着远方,径自出神。恒清顺着孟烨的视线望去,只见到天边云霞如火。
“道君……”恒清轻声唤着孟烨。
连唤两声孟烨才回过神来。
“道君在看什么?”恒清问他。
孟烨道:“没什么……没想到,已经到傍晚了……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