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生松开手,“你是曲大哥的师弟?”
古非轻轻咳嗽两声,“曲凤言最爱自吹自擂,跟人斗毒药赢了就说‘你的药未必无人可解’,听说阁下曾在他的凤来居呆
过几年,他这样的嘴脸必然是见过几次了。”
裘生道,“你怎能这样说你的师兄?”
古非笑道,“有何不可,他气得冒烟也不敢出他的凤来居半步,有本事便出来教训我。”
裘生语塞,原来曲凤言素来心高气傲,若是治伤治病便罢了,若是为人解毒,必然要尖酸刻薄的损一顿下毒的人。长此以
往,得罪了许多用毒的高手。三年前有人向曲凤言的夫人花蕊下毒,使她缠绵病榻,连移动也不能。曲凤言唯恐一眼看不
过来便送了妻子性命,故而从此往后半步也不敢踏出凤来居。
当年裘生年少,被那人利用向义姐下毒,花蕊初中剧毒,唯恐丈夫偏激,不肯饶恕裘生,故亲手刺伤裘生,逐他离开。曲
凤言虽然想杀了裘生报仇,却不忍让妻子失望,从此对裘生不闻不问,只当从没认识过他。
但裘生和曲凤言学过一些医术,古非用的普通迷药自然对他没有作用。
裘生皱起眉毛,他在想如何处置这个人。
但他很快就不能再想这个问题了,古非已经给了他答案。
低低呻吟一声,古非用力揉着后颈。
裘生虽没有用重手法点住他的穴道,然而疼得这么厉害,到明天早上,那里也一定会乌青一块。
古非爬起来,对僵在那里不能动弹的裘生微微一笑。
“裘兄,请了。”
背着手绕到裘生面前,古非道,“曲凤言的药对大部分的迷香的确有效,但你要知道,有时候我们不需要用迷香也能制住
一个人。对付我们这样的人——”他轻轻笑出声来,“——一定要让我们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
裘生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脸板得很严。
古非叹了口气,“你是我师兄的小舅子,我也不能对你怎样,只想跟你打听个事。”他顿了顿,有点试探的问道,“你知
道毕留在哪里么?”
“我只是昆尚斌临时雇的车夫。”
“昆尚斌要真的拿你做车夫,他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我的确不知道毕留在哪里,我只是那辆马车的主人。”裘生冷冷注视着古非惊讶的脸,“我以赶马车为生,雇主要我去
哪里,我就去哪里。”
接着,他有些挑衅的对古非扬了扬眉,“我在雨城赶马车已经三年了。”
次日清晨,那妇人便向东丹世家而去。
古非留在客栈里没有跟去,并尽力忽视裘生射来的恶狠狠的眼神,并且抑制自己不要再去惹裘生。
走近一个医道世家的大门,几乎可以从空气中闻到药香的味道。
古非转了转指尖的茶杯,忍不住回想起一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来。
比如说小时候试着学武被昙悠子训得鬼哭神嚎从此再也不练武,刚开始行医时因为失误灰溜溜跑回去找帮手……
然后看了看蓝悠悠的天,碧绿绿的地,决定在这种良辰美景里还是不要想这些过于灰暗的东西为好。
尤其是,当某个漂亮的姑娘已经坐到面前的时候。
裘梓抱剑躺在瓦上,这里是偏房的背阳面,他身上披了青色的布,就像一个在黑暗中隐匿起来的影子,万无一失,绝不会
被发现。
他白天睡在权门总舵的房子的瓦片上,晚上溜达在权门总舵的屋子之间,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然而他心里却有不小的疑问。
很多很多,其中一个最大最关键的萦绕心头,简直牵肠挂肚。
毕留哪儿去了?
权门总舵只留下一个分舵主坐镇,毕留和昆尚斌都不见人影,实在不像对付自己的架势。
裘梓虽然算不上太自大,但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充足的。
古非说他一个人能单挑整个权门,裘梓说您老人家太抬举我——但裘梓相信自己还是能单挑整个没有毕留和昆尚斌坐镇的
权门的。
如此放了总舵空门,绝不是毕留的做法,虽然保不齐他有些什么突发的事件要处理,但权门态势不明,裘梓并不想冒险。
难保裘梓一时按捺不住跳出去,毕留就会出现在他身后嘿嘿一笑,说小子我等你呢……
裘梓想,那样我也太冤了。
然后裘梓又发现了一件事。
就是毕留的老婆,云娉婷不见了。
云娉婷是武林中有名的美女,据说还是东北金刀云雷的独生女儿,结果这个一身正气的老爷子在女儿跟毕留私奔之后的第
三天,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裘梓曾经愤愤然跟古非说起这件事,结果古非说,这样多好,以后就不会有父女相残的惨剧了。
说话的时候古非的嘴角挂着一点讽刺的笑容。
话说回来云娉婷,她这样抛家舍业的跟着毕留,毕留自然也把她当成宝,据说在权门总舵金屋藏娇藏着呢。但毕留的主屋
没人住,各个上点档次的厢房也没人住,再就是裘梓这几天对权门总舵各个密室的探查,觉得这里藏个老鼠苍蝇什么的还
有可能,要把一个人娇生惯养的藏着,实在困难。
于是当天晚上裘梓决定再去溜达一圈,要是还找不到毕留,就先回头去找古非。
毕竟让他一个人走,还是不放心。
于是当天晚上,裘梓熟门熟路的荡悠进了毕留的卧房。他的卧房装饰静雅,显然有一个大家闺秀做主妇持家。
毕留外室案头有一方砚台,普普通通,大气方正。
裘梓把砚台往左扳了扳,墙边无声无息滑开一扇小门。
因为前几天进去这个密室时一点阻碍的没有,裘梓今天走进密室的时候相当轻松自然。
然而就在他迈步进去的一瞬间,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密室中点了一盏油灯,而他的视线集中在密室中的桌子,桌子上的一块玉佩。
那块玉佩,和裘梓南下时碎掉的玉佩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绝妙的欢迎仪式。
第 8 章
那妇人在东丹世家呆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离开了,按原路折回。
她经过那个枫林边的客栈时,古非正靠在桌边喝酒。
他平时喜欢喝茶,因为那会让他清醒,用药落针的时候手不会颤,心也不会慌。
但这时候他忍不住想喝一点酒,因为他面前坐着的漂亮姑娘。
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春水绿的衣裳,长得也跟春天的花儿一般,又漂亮,又可爱,稚嫩中带着一点庄重。
而且她的动作很文雅很温柔,她不多话,但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的像三月的春风。
尤其她还是东丹世家的家主东丹霖唯一的女儿东丹慧,她有着美貌和聪颖,更有财富和权势。
当她水润的眼睛凝视着古非时,古非忍不住叹气了。
他说,“东丹姑娘,您找我有事么?”
东丹慧的脸上露出明快的笑容,如果只看着她的笑容,一定不会有人猜到她正在说的话。
“你看到了那个刚刚进入东丹家的女人,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
“为什么?”
“杀了她,你不会后悔的。”
“虽然我不介意帮朋友做一点事,但在下不想误伤无辜。”
“她并不是什么无辜。”东丹慧转动着眼珠笑了起来,柔软的身体前倾,手搭在古非的肩膀上。
古非可以闻到东丹慧身上散发的清香。
“那她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只能让你失望了。”
然后他的指尖微微感到了一丝刺痛。
就像被头发丝刺到了一样,但下一瞬间,那一点点疼痛一下子扩散下来,让他白了脸。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像一汪春水
一样的姑娘,下手会这么快,这么狠。东丹世家的医术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但他们的毒却是让他们保有高超又神秘医术的
武器。就像光与暗,白与黑。
古非想起曲凤言,他这个师兄非常自负,但说出来的话偶尔也是能听听的。他曾经说过,不要以为东丹家的毒比田家差!
他的手止不住颤抖,但脸上却依然带着笑,看着东丹慧。
他说,“我学医不是为了杀人,下次有这等好事,你不妨去找曲凤言。”
东丹慧道,“据我所知,你制的毒药并不比曲凤言少。”
古非道,“没错,人在江湖飘,总要有些防身的东西。”
东丹慧道,“有我东丹世家做背书,你还怕误伤好人么?”
古非道,“我当然信得过东丹家,但若真的只是为了杀一个普通女子,又何必找我这个名不见经传又不通武功的人动手?
”说着,他站起身,刚刚手指的颤动已经停止,脸色也恢复正常。
古非对她温柔的笑了笑,“希望以后遇到你的时候,能够和你分享除了这些不太让人舒服东西之外的话题。”
东丹慧坐在窗边,看向古非背影的眼神中缓缓流露出一丝悲悯。
她说,“如果你肯耐心听我说下去,也许会改变想法。”
古非停住脚步。
东丹慧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昆尚斌以上宾之礼待之,我并不傻。”
“哦,原来是钻了田家的空子。”
“田叔弈照他兄姐还差一点,看来田家脱离唐门还需时日。”
“呵,那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去东丹世家求医?”
古非侧过身,东丹慧幽幽叹了口气。
“你听说过蝴蝶蓝这种毒么?”
裘梓感到背后有两道锐利的剑锋袭来,身侧突然弹出十余支利箭,头上罩下一张钢索网,面前袭来的,则是三把钢刀。
裘梓眼睛眨了眨,就在他眨眼的瞬间,刀,剑,箭,网,俱已触在身旁!
利器入肉,五个人,一把箭,绞在一起,被浸了毒的钢索网罩住。钢索缠身入肉,他们的脸上慢慢呈现出灰败的颜色,连
惨叫一声都没有时间发出。
裘梓在一瞬间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他站在桌旁,缓慢的拿起玉佩。
玉佩上连着一根丝线,丝线是透明的,没有人会去注意这根又细又软的线。
但油灯的光照在丝线上,反射出线的形状。裘梓的脸色却变了。
丝线轻轻牵动密室深处的某样东西,裘梓听到了沙沙的响声。
曾经古非向裘梓介绍苗疆的几种蛊虫,他说这世上最麻烦的蛊有三种:金蛊,隐蛊和情蛊。
裘梓握紧长剑。
慢慢出现在视线中的,是淡黄色的蜘蛛,约有拳头大小。
那是一只金蜘蛛蛊。
裘梓剑尖微颤,斩向连着玉佩和金蜘蛛蛊之间的丝线。
丝线微微荡开了些许,却并没有断。反而是那只金蜘蛛蛊,似乎被激怒了一样,发出嘶嘶声响,停在裘梓面前两丈处,头
上两只眼睛溜溜转动,盯住裘梓。
裘梓知道,它正在等待攻击的时机。
裘梓不能给它这个时机,他突然跃起,手里的玉佩牵着蛛丝,把蜘蛛也微微提上了空中。
蜘蛛挂在蛛丝上,似要向上爬。
然而裘梓在跃起时,将它向后荡了荡。
他的身后是有剧毒的钢索网,网里还有五个死人。
蜘蛛落在一个网眼中,两只长螯深深刺入其中一个人的手背。
裘梓定睛看去,那个露出来的皮肤,正以蜘蛛刺入肉中的长螯为中心,迅速呈现一种苍白的颜色。裘梓再去解开系在玉佩
上的蛛丝,小心不去惊动看起来正大快朵颐的蜘蛛。
直到离开密室,裘梓还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
手帕里包着的玉佩已经跌成两半,裘梓将昙悠子留下的玉佩一并放进去,揣入怀中。
微凉的玉佩贴着胸膛,反而让他感到一股热气沸腾。
他要找到毕留,他要报仇!
夕阳西下,一辆青布马车慢慢走在官道上。轮声辘辘,赶车的年轻人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儿,车子却稳稳当当的向前。
裘梓跟这辆马车擦肩而过,恰好轮子颠簸了下,布帘扬起,露出里面一个小姑娘的半张脸。
裘梓错眼看了看,那个眼睛很大的小姑娘立刻狠狠瞪了回来。
他不以为意的转回头,然后,看到了远远跟在车后面的古非。
古非的脸上微微挂着笑容,阳光从他的身后懒洋洋的撒过来,为他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古非催马走到近前,向他伸出手。
从麻布衣服下伸出来的手有点瘦弱,却是朋友的手。
裘梓握住,一向温度要比自己低的手第一次让他感觉到温暖,他抬头看到古非背在身后黑色狭长的骨灰盒子。
慢慢把头抵在古非的膝盖上,古非感到透过衣服的温热,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远处慢慢行驶的马车。
第 9 章
向阳村是一个平静又安详的小村,位于进入西沙漠的必经之路上。村口的茶水摊是村里最老的摊子,摊主叫老王。他的茶
水摊每天寅时开丑时收,来往行商的客人千千万万,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其时还不是入沙漠的最好时机,商队们都没有来,这两个客人的来访,异常显眼。那对兄弟骑着一匹白马,着了孝服,行
在风沙漫天的戈壁上却不染一丝尘沙,远远望去,就像一团雪。
来到近前,看到其中个子高些的客人背负长剑,另一名斯文儒雅些的客人则背着一个盒子。
老王曾听过江湖侠客的故事,他们有兵器,一刀就能破开坚硬无比的石头;有女人,江湖上的漂亮的女人连皇帝的妃子都
比不上;最最重要的,他们很暴躁,生气起来,从来不管刀口下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人的脖子。
但那个高个子客人虽然带着兵器,神色却很平静,而旁边那个斯文俊俏的客人,更是一脸和气。
于是老王壮着胆子凑上前去,招呼坐在摊子里的两名客人,“两位,吃点什么?”
那高个子的客人道,“给我来碗水,再来几个饼子。”
那斯文的客人道,“再来点核桃。”
这个时候没有别的客人,老王把东西给他们端过来,忍不住看着他们发呆。
斯文客人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来,从袖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老王面前。
“老人家,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自打生下来就住在这儿,两位要是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这个,不能收的。”说着,老王把那锭银子推了回去,“两
位看起来不像是行商的,是来做啥?”
他笑了笑,并不在意的把银子收回去,“我们要入沙漠。”
“哎呀,这可难了,这个月下个月正是风大,刮起来牛马骆驼都吹到天上。两位要进沙漠,还是再等两个月,有商队来,
再跟着慢慢走,这样又安全,又方便。”
斯文的客人笑道,“没关系,我们入沙漠是有急事。再说我这位哥哥能耐大得很,定能平安的。”
老王啧啧摇头道,“两位客人可不要怪我说不好听的,在风里哪儿管你有没有能耐啊,要不是几十个人连着牲口绑成一串
,定能吹飞了,我年轻时也不信邪,结果和两个哥哥进了沙漠,就我一个活着回来……”
高个子客人一直闷头喝水,这时水喝完了,听到老王的话,突然道,“给我们准备食水干粮。”
老王正说得高兴,突然被人打断,吓了一跳,等看到高个子客人的眼神时,心里猛的一惊,再仔细端详,却看他并没什么
特别板着脸,却隐隐有种让人惧怕的气势。
想到他身后背着的剑,当下再也不敢说话,急忙起身去后面准备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