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非听在耳里,暗暗好笑,面上却做出奇异之色,向韩大夫问道,“韩兄,听这呕吐之声,可是这府上的哪位夫人有喜了
?”
韩大夫笑道,“古兄弟果然没亲自诊断过病人,妇人害喜,并非大病,只找几个信得过的婆娘照看便是,如何会找我这种
男大夫来看?或是家里谁吃坏了肚子吧。”
说着已经推门而入,古非和韩大夫说话声音虽小,昆尚斌却能听得清楚,见自己的怪病被人误认为害喜,心中更添愤怒,
面色涨得通红,却只能趴在床沿。现下他胃中已空,只能不断干呕。
古非跟在韩大夫身后,见昆尚斌抬头看到自己,先做了惊讶表情,上前拱手道,“竟然是这位大人,昨日偶遇还好好的,
怎么今天……”
韩大夫见两人认识,也觉奇异,但毕竟前来看病,不好再说,便上前几步作揖道,“在下韩平,为昆爷请脉。”说着手指
搭上昆尚斌的手腕,细细听了片刻,又查按压昆尚斌胸腹之处,最后收了手,抚须不语。
古非偷眼看韩平神色中有几分差异不解,心知昆尚斌中毒的事情瞒不过他。然而自己下毒手法无形无踪,并不惧怕。见韩
平长久不语,笑道,“韩兄觉得这位大人的病情如何?”
韩平长长“嗯”了一声,问昆尚斌道,“昆爷这几日可曾吃过什么不干净或来历不明的东西么?”
昆尚斌虽然吐得昏天胡地,思路却依然敏锐明晰,闻言眼神一凛,问道,“我是中毒?”
韩平笑道,“或是中毒,或是吃错了东西。就在下所知,若是吃食中混有相克之物,也会有呕吐发热的症状。具体如何,
还要待在下详加诊断。”
古非点头道,“韩兄果然大国手,好医术。小弟之前学医,只道中毒便是中毒,得病便是得病,从不知道两者之间也有交
叉。”
昆尚斌闻言又抬头看了看古非,目光凌厉。韩平呵呵一笑,“许多病症便是毒症,毒症也是病症,只是病为内乱,毒为外
乱……”
昆尚斌咳嗽一声,打断两人说话,压着嗓子道,“不知先生如何诊断我是中毒还是生病?”
韩平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瓶,将其中液体倾了两滴在茶杯中,又用水续满了茶杯。
古非细观那液体性状,心中突的一跳,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来。
韩平请昆尚斌向茶杯中吐两口唾液,再用木勺搅拌,片刻之后,杯中液体呈现浅黄色泽。
韩平目光微敛,道,“在下这‘天枢露’乃是试毒之用,如今此露呈黄色,乃是遇到了不会致命的弱毒,颜色较淡,证明
此毒用量极少,或许真的是误食毒药也未可知。”
昆尚斌是权门护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平素食水又怎会不干净?听韩平这么说,心中已有定论。
古非下的毒极轻,并不难解。韩平给他开了几副固本的方子,言道将养几日便好。
昆尚斌命人送二人回去,并付了许多诊金。古非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起那个把自己家当作免费药铺的朋友来。
虽说亲兄弟,明算账,裘梓也不少给自己找些奇花异草充作医资,但比起这个花钱很大方的权门护法,每次不逼着出门便
能拖就拖的人,实在是很让他咬牙切齿。
思念之余,又担忧起来。刚才和韩平进昆府一观,见府中来往人员极多,且各个面色凝重,其中不乏高手——虽然雨城对
权门来说很重要,但会聚集如此多的高手在这里,并不寻常。
再想想前几日遇到的峨嵋门徒,峨嵋乃是名门正派,会有如此多人聚集在这个龙蛇混杂之地……
忽地肩膀被人拍了下,古非吓了一跳,见韩平微笑的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盛药的小壶,才发觉自己在出神。急忙接过药水
,交付银两,回转客栈。
独坐房中,桌上摆着昙悠子的骨灰盒,古非心中又是一阵酸涩。许久前他便劝过昙悠子退隐江湖,那老前辈却不肯,说朋
友都在江湖打滚,自己一个老头子退隐又有什么乐趣?若是到江湖清净,再无纷争,便是有人拉着,老道也不会再踏足红
尘的。
昔时音容笑貌,犹在耳边,似乎尚能看到昙悠子大笑时一颤一颤的雪白胡子,转眼间便成一盒骨灰,摆在案头。
推开窗户,一轮月牙挂在南天,洒下皎洁的光来。夜风徐徐而吹,忽地看到远处屋脊上一道黑影闪过。若非月色明亮,古
非又曾经为了辨认药粉而特地练了眼力,那一道淡淡身影,是极难辨认的。
本来雨城是江湖正邪两道交锋之地,本就不太平,夜里有个把夜行人并不出奇,然而让古非注意的是,那人出没的地方,
竟是昆尚斌的府邸。
然而好奇归好奇,古非还是知道自己武功不济,就算有热闹,恐怕也看不成。便倚在窗边,掏出日间买的花生慢慢嗑。
看热闹这种事,是很需要耐心的。
过了片刻,只见昆府中并无喧哗不妥,似乎无人发现那夜行的客人。
若是昆府中的防卫守护如白日一般多时仍能出入自由,这人若不是权门之人,便是轻功超绝的高手。
古非正想是什么高手会来夜探昆府,蓦地发现昆府上已经薄薄的起了一层浅青色的雾。
雨城地势低湿,多雨多雾,夜里起雾并没有什么奇怪。但昆府的雾暄腾而起,只罩在昆府上空,如同被手拢住了一般。
那雾的颜色融入夜色,并不清晰。若非几点原本清晰可见的灯光突然带了光晕,古非也看不出来。
细细端详那片薄雾,古非忽地掩住了嘴,低低的笑出了声。
心中忍不住赞叹,好手段,好阔气!
时江湖行医用毒的家族甚多,论医术,其中最为顶尖的为东丹世家,而若论用毒,则是四川田家最是著名。
那片薄雾,便是田家独家迷药“青魅”。青魅用时,需几名高手根据风力风向围住目标,齐用特殊工具吹出毒气,方才保
证烟雾凝而不散。要习得这门功夫,至少要有五年的练习。田家素来行为诡异,炼出毒物鲜少自己使用,反而是交给唐门
用以暗器的淬毒,故而极少有人知道田家到底有多少种毒药。
青魅在夜间用呈淡青色,不易察觉,而且喜爱人气,会自动缠在活物身边,随呼吸进入人体,中者昏迷,身周缠绕青雾。
若是用得过多,更能夺人性命于无形之中。
昆府甚大,若用青魅将昆府困住,至少要二十四名高手同时行动。如此大的手笔,古非也是第一次见。
过了片刻,又见几条身影翻过外墙,跃入昆府。
古非从包裹中取出黑色披风罩住一身孝服,偷偷摸出了客栈。
既然田家已经开了路,不去看看实在不合他的个性。
至于那路是不是给自己开的——又有何关系。
第 6 章
古非在白天闲逛时便探得了昆府周遭地形,避开了田家聚精会神吹烟的高手,在后门处一棵大树旁爬上了昆府的墙。
坐在墙头向里看时,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不学武的确是不行,以往裘梓爬也能爬到他能找到的地方给他治,现在主动来
翻墙果然不太明智。
闭上眼睛跳下去,震得腿骨隐隐作痛。幸亏周围护卫已经被迷倒了,否则便是落地这一声响,也能引来无数“关怀”。
青魅缓缓缠了上来,仿佛有生命一般牵着他的衣袖衣摆,在他身边慢慢聚集起来,行动之时,青烟缭绕,如同一团会移动
的鬼火。
古非口中含着小管,管中放了用纱布包裹的药粉,吸的空气具从小管通过,青魅便被滤在体外。
一路悄悄走过,周遭侍卫都倒在地上,身周缠绕着青色的雾气。此时府中虽无权门中人,却多了一批田家的高手。不知这
些人来昆府有何目的,古非不想和他们撞上。
料想毕留的卧房书房必然是田家人探查的主要目的,古非避开前庭,来到厨房。
厨房是一处院落,院中有井,看着角门的老黄狗也周身缠着雾气,昏睡过去。
潜入厨房室中,两团青气裹着的似是夜晚来吃夜宵的家丁。古非细细检查角落中的果蔬蛋肉,又出门来,往客房处潜去。
客房的院子里也是一团漆黑宁静,古非向里走了两步,忽地发现院中树上缠着两团青气,具是一身夜行打扮,似是暗中守
卫。
不再向里,古非转而去旁边的小院落。那是客房专用的小厨房,小厨房的陈设材料要比大厨房精致得多,锅碗瓢盆具是干
净得很,更有几套很是值钱的细瓷漆器。
再看旁边菜篓,具是新鲜瓜菜果蔬,显是连夜运进城里来的。
古非轻笑一声,裹紧了斗篷溜出昆府。
古非来往这一趟,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客栈美滋滋睡了一觉,准备第二天早起看热闹。
次日醒来,果然听到外面喧哗来往,倚窗而望,可以看到骚动的源头正是昆府。经过昨夜一闹,昆府瞬间躁动起来,古非
想着昆尚斌早上起来发现中了招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
至于田家,其依附唐门而生,家中少壮一派却屡次想要自立门墙,守旧一派却认为此时尚不是脱离唐门的最佳时机,你来
我往,内斗不止。这次来的一批从手段上看应该是主张脱离唐门的老三田叔弈,老四田季画的势力——他们在家族内斗中
本就处于劣态,这次倾巢而出来到雨城,又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不知是想要捞什么好处。
街上许多权门弟子持械而行,已经有多处和正道门派起了小冲突。然而昆尚斌毕竟不是蠢人,不会和太多人有正面交锋,
看情形只是让权门弟子扰乱雨城,趁机找出田家的人。
不过经过昨夜,田家的人竟如蒸发一般,无声无息的全部撤出了雨城。
雨城居民久居此地,已经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出门找死,故而家家门户紧闭,满街都是呼喝斗殴之声。
古非摸出昨晚没嗑完的花生接着嗑,眼睛在窗缝里扫来扫去,权当是在看热闹。
正看得有趣,忽然见昆府后门出来一辆马车,青蓝布帘,拉车的马也不甚神骏,恍如一般人家出门时雇的马车一样。
权门弟子和正道弟子开始争斗时,也有意的将那些人引开昆府后门处。
古非点点头,深觉昆尚斌此举英明至极。
倒了杯茶喝下去,隔夜的茶水苦涩冰凉,古非深深的吸了口气。
权门,田家,还有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许多的正道弟子,让他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从昆府驶出来的马车沿着官道北上,毫不张扬便少了许多麻烦,几日后转道向东北,向东丹世家而去。
这日停在一片枫林边的小客栈,此时距东丹世家还有半日路程。马车里慢慢走出一名蒙着面的妇人并两个丫头来,妇人行
动似不太方便,撑着丫头肩膀,缓缓走进客栈。
客栈建在官道边,南来北往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大厅中人声鼎沸,处处喧哗。
那妇人走进大厅,便闻到一股许多旅人聚在一起的汗酸味,面纱下的眉间微微蹙了起来。胸口一阵气闷作呕,忍不住抬手
掩住了口鼻,轻轻咳嗽两声。
那几声咳嗽极为细微,却引得一旁的几名大汉扭头观望。见那妇人独自一人,虽然面上蒙着轻纱,却身材苗条,风姿绰约
。身边又只跟了两名小丫头,忍不住眼中一亮。其中便有一名站起来,毛手毛脚的走进来,一只手已经要搭上妇人的肩膀
,涏着脸笑道,“小娘子一个人出门,怎地不找个亲亲相公陪着?”
一旁的丫头刷的下板起脸来,原本娇俏可人的面孔瞬间变得冷若冰霜。只见她衣袖飘飞,啪啪两声,已经将那大汉已经捂
脸惨呼着跌倒在地。
那丫头武功不错,客栈大厅中许多人,竟无人能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
大汉被几名同伴扶起,见他脸上清晰可见两个掌印高高肿起,又见那丫头神色阴沉,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平日里横行
乡里作威作福习惯了的几个流氓竟然不敢再去挑衅,灰溜溜的跑了。满厅人都静下来,呆呆的看这一主二仆。
那妇人侧身避过众人视线,低声道,“岚儿,那人虽然无礼,罪不致死,稍作教训即可。”
丫头也轻声回道,“夫人既然这么说,岚儿便饶了他,请夫人放心。”
此时另一个丫头和掌柜的商量好了客房,那掌柜的对三人极为畏惧,又不敢拒绝她们投宿,只得叫一名机灵的小二领三人
到上房中休息。
这时车夫已经将车卸好,正唤人去饮马。
他年约二十五六,身材消瘦,面庞微黑,眼神却十分锐利,显得很精干。
但跳下马车后,腋下夹着一只拐杖,一脚微微蜷曲,走路一瘸一拐,竟然是个残废。
那车夫进到客栈,向掌柜的要了两斤小烧,窝在大厅的角落里慢慢喝着,双眼却盯着客栈门口,似在等着什么。
过了片刻,又进来一名客人,正是古非。
车夫看着古非,眼神一亮,凝在古非的眉眼之间。
古非虽然未曾习武,感觉却十分敏锐。被人这样注视,忍不住回望过去。
只见那车夫却已经垂下头,继续饮酒了。
古非细细端详了那车夫片刻,对这人的面容并无印象。然而那般锋利如刀的眼神并不应该是一个平凡人应有的。
正要起身走近一点攀谈,便见那车夫忽地站起身来,手里仍然搂着坛子,拐杖笃笃声响,一瘸一拐的穿过大厅,拐到后院
去。
古非凝视那车夫不甚灵便的腿脚,眼神瞬间有些凌厉起来。
第 7 章
古非在当晚偷偷掩至客栈后院柴房,悄悄取出一个细管,向柴房中吹了一口。
一蓬轻烟被吹入柴房,缓缓散开。
柴房中睡着几家赶路的下人,那车夫自然也在其中。
等了片刻,古非推开柴房,其他下人都已经昏睡过去,唯有那车夫盘膝坐在一堆铺盖上,灼灼目光,正盯着他。
古非手中扣了两枚银针,注视着那车夫的举动。
那车夫冷冷道,“你不该用迷烟,这东西对我无效。”
古非微微一笑,“若真的无效,在下现在已经受制于你。”
见车夫脸色更加沉了下来,古非接着道,“你腿上是谁伤的?”
车夫冷笑道,“那人是你朋友?”
古非瞪着他,那车夫内力精纯,迷烟的效力可能会打一些折扣。加之事关裘梓安危,颇有些关心则乱,忍不住探手摸向腰
间的几个小格。
忽听那车夫道,“我说过,这东西对我无效。”
话音刚落,一团灰影闪过,接着后颈一麻,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倒落在地。
车夫笼着手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他。
“小子,你太依赖你的药,却不知道天外有天,你的药未必无人能解。”
古非虽然穴道被封不能动弹,却能说话。他初躺倒在地时脸色有些迷惑慌张,听到他的话后突然微笑起来,“你这话好耳
熟。”
车夫一怔,不知他受制于人后为什么还能笑出来,便听古非道,“原来你就是裘生,怪不得我的药对你无效。”
车夫大惊,喝问道,“你怎知我是谁?”
古非道,“你被挑断脚筋却仍能用轻功,这是被啸龙剑法刺伤的结果。这世上会用啸龙剑法的只有昙悠子前辈,裘梓和花
蕊,花蕊姑娘心地慈善,所以这辈子只伤过一个人,而这个人是她的义弟裘生……”
裘生将拐杖抵住古非喉咙,“你……你怎知……”
古非气息不畅,勉力道,“花蕊的夫君曲凤言是我的师兄,我为何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