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涵走过厨房门口，脚下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瞬，还是挪步走了进去。

虽然并不想要惊动忙碌中的方旻，可他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还是钻进了灶台旁那人的耳朵。

“诶，你怎么进来了！等急了？”把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方旻笑着和雇主解释晚餐还未上桌的理由，“一路上都挺顺的，就是大巴车进了市以后有点堵，结果我到家天都黑了。听陈理说你没回来吃饭，我怕你忙起来忘了，就想少做点，当夜宵也成。这不正准备着，你就回来了。”

季涵点点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退出去，而是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你忙吧，我就看看。”

小保姆有些吃惊的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抓抓头发，转回去做饭了。

方旻好像也没什么变化，有半个月没怎么见面，他还是那么老实，笑容少了些，但笑起来还是会连眼睛都眯成一道缝。脸黑了些，也瘦了不少，一双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

虽然看得出他的疲惫，却更看得到他的坚强。

失去了最后一个相依为伴的至亲，本就过早成熟起来的方旻变得更稳重了。

季涵倚在椅子靠背上，望着对面左右移动动作熟练的身影，突然想到，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观察这个男孩。

从没有就这样坐下，看着他在流理台边忙碌，看他在蓝色的棒球衫外面罩上褐色格子的围裙，看他把处理好的食材倒进锅里再用竹铲翻动。这次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左撇子，站在油锅前还喜欢用袖子擦汗。

“来来来，尝尝刚出锅的蒜香虾仁~”放下长筷子，方旻端着小碟走到桌旁，“我在大巴车上新学的菜，电视里教的。”

接过他递到手里的筷子，季涵却没开动，只是看了看小碟子里炸得金黄的虾仁。

“尝尝啊，守着锅边吃新鲜的味道最好了，不过会有点烫嘴，小心点就行了。”方旻用食指把碟子朝季涵那边推了推，“我小时候每逢过年，就喜欢蹲在锅边吃刚炸出来的豆腐丸子，每次等到炸完，差不多一半都进我肚子了。我外婆就拧我的脸，说我是个‘油嘴嘴’……”

提到外婆，方旻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扯扯嘴角，笑得有点苦，很快又回油锅边上去了。

季涵看看那碟虾仁，金灿灿，油汪汪，很勾人食欲。忙了一个下午，粒米未尽，肚子里早就闹起了空城计，孩子好像也饿了，难得的不安分起来，大约也是对浓郁的香气很感兴趣。

夹起一个送进嘴里，外皮的焦脆和虾仁的鲜嫩是个很棒的组合，蒜香和其他佐料配合，更是别有一番滋味，现炸现吃又保证了绝对的新鲜。季涵很快又第二次向小碟子伸出了筷子。

说到围在锅边抢着吃刚出锅的食物，季涵倒是想起小的时候，自己也曾经和姐姐挤在妈妈旁边，争着吃妈妈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藕合，哪怕藕合上的油还滋滋冒泡，烫得手都捏不住，上一个藕合的肉馅还在嘴里，就还是想要抢到下一个。

后来到了祁家，祁妈妈也会安排一大桌好菜，可四个人的年夜饭总有种说不出的冷清。祁妈妈对祁浩伟是宠溺到纵容，祁浩伟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爱护和关心，有些霸道的样子。饭桌上隐隐透出的客气，总让季涵有亲近不了的感觉。

“来，第二锅也好了~味道怎么样？”

方旻的话把季涵唤回神，低头一看，方才满满的小碟已经空了。季涵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一不注意，竟然就把虾仁都吃掉了，瞬间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饿到了吧，快吃，把最后这点炸好，我就开始炒菜，很快开饭了。”方旻似乎也看出季涵的尴尬，也没等他回答，又准备忙活去了。

“很好吃……”

季涵的声音很小，但绝对逃不过把心放在他这边的人的耳朵，因为这个评价，方旻立马眉开眼笑起来。

“呵呵，好吃你就多吃点~”

看着灶台边一手端碗一手掌筷的方旻脸上挂着的微笑，季涵头一次觉得如果不想得那么复杂，这个人还真的是既单纯又容易满足。

突然就很想知道这样的人对生活的追求是什么，他所向往的幸福又是什么。商场上一向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的季总少见的头脑一热，问题就脱口而出。

“将来，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话一出口，提问者和被问者都像没反应过来一样，停滞了几秒。

倒是季涵先清醒，为自己鲁莽的发问自责，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只是问问，不是必须回答。”

相较于季涵的谨慎，方旻却随意很多，弄明白问题的他用围裙擦擦手，一边从锅里捞炸好的虾仁，一边回答问题。

“我想要的生活嘛……说出来你别笑我没出息，呵呵。”他的左手很灵巧，操纵着筷子“救”起一个个虾仁，“我觉得能找个好人过上安生日子，就挺好。可以的话再要个孩子，一起看着他长大。偶尔也吵吵闹闹，但心烦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能有个伴。不说白头到老吧，能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就足够了。”

方旻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强，但他说话的时候熠熠生辉的眼神，让季涵觉得有理由相信，他虽然没什么大的抱负，却是诚心的想要好好生活。

“什么样的才是你所谓的好人？”

“嗯……合适的人呗……能看对眼的人。”方旻扭过头来看着季涵，眼睛里写满笑意。

方旻火热的眼神直直的射过来，季涵被烫得垂下眼帘，草草结束了话题。

方旻虽然是个倔脾气，却没有季涵那种非把人逼到角落里的坏毛病，笑着转身，又鼓捣了一阵，三菜一汤就上桌了。

早就知道季涵不喜别人给他夹菜，方旻只是不时把盘子往季涵那边推推，自己则是随便夹了几筷子茄子，就着把一整碗米饭迅速扒拉进肚子了。

“吃太快对胃不好。”正在细嚼慢咽的季涵瞥了一眼方旻面前空空的饭碗，轻飘飘的送出一句。

“啊？”方旻有点受宠若惊，笑得都快傻了，一不留神，嘴里的饭粒掉出来，落在了桌上。

季涵抬起头瞟了一眼方旻，只见他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嗤笑一声，也没对他不雅的动作发表评论，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

最近太忙倒没注意，自己的饭量好像大了不少，这安稳的坐下好好的吃一顿，才发现一碗米饭竟然填不饱肚子。肚子里的小鬼个头长得快，饭量也是大增，连续半个月的工作餐待遇在享受了美餐之后，让小家伙极度不满。季涵隐隐觉得，如果自己不喂饱小家伙，他大有闹腾起来的趋势。

可桌上的菜方旻没吃多少，眼看着还是见底了，季涵却还是觉得不是很饱。

季涵夹起盘子里最后一片鸡腿菇的时候，仍旧有些意犹未尽。正要放下筷子，面前却突然出现一碗蛋羹。

季涵不说，并不代表方旻不了解，他笑眯眯的奉上美食，“这个是鲜贝蛋羹，我蒸得很嫩，不过要吃到底才有鲜贝哦。”

瓷勺送到季涵手边，他便不再客气。

“你最近很忙吧，陈理说你几乎都不回家吃饭。看你的黑眼圈就知道没休息好，孩子都快七个月了，别那么拼命了，得空了就休息休息吧。那么大的公司肯定忙得要死，可就是再忙也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身体可是你自己的。”方旻坐在桌旁看着季涵喝蛋羹，关心的话说得很是理所当然，“看你这么辛苦，挺心疼的。”

方旻的关心明显超越了一个保姆对雇主的用心程度，他自己似乎也在等着季涵冷硬的回答，可季涵却一直没做反应。

瓷勺子机械性的舀起嫩黄色的蛋羹，不声不响，只有季涵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场景总让季涵有恍惚的错觉。

突然很享受这种被人关怀的感觉，尤其是从纷扰的公事中难得抽身出来的时候。

其实他从爱人那里要求的不多，不求他帮自己分担工作上的辛苦，不求他帮自己处理复杂的难题，只是想要一点超越形式化的关心。

他季涵从来都不害怕面对办公室里成堆的文件，更不怕带领千盛走向另一个巅峰的路上突然蹦出的各种拦路虎，他是个能力很强，事业心也很重的男人。

他只不过想要枕边人偶尔的，不是为了应付长辈和外界的，出自真心的关心和理解。

从祁浩伟那里追求了十年而不得的东西，面前这人轻易的就送过来，季涵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双相像的眼睛。不知道是怕自己会伤感，还是怕自己会……沉沦……

怎么办，坚持了十年的爱恋，突然就好像动摇了，不那么坚定了……

18、独处

自从方旻回归岗位之后，季涵的生活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必和保姆解释每样东西的摆放位置，不必把简单的工作餐当做每日的午餐晚餐，更不必每天夜里死撑着熬过胸闷抽筋的痛苦。

经过半年多的相处，方旻对于这个家，对于季涵，俨然已不是男保姆这么简单了。熟悉，是季涵对于这个变化给自己的解释，可对于方旻超越职责的关怀，他却始终逃避着，不愿正面以对。至于之前那份方旻没有签字的合同，连带着那天听到的胡言乱语，全部被季涵丢进了角落，只安心享受着久违的舒坦日子。

当然日子过得舒心的同时，也产生了另一个结果，那就是，肚子里的小家伙拼命吸收营养，长得更快了。

眼看着自己不论是身材还是姿态都优雅不再，表面上的轻松也快要无以维系，季涵终于决定开始自己以休假为幌子的安胎生活。圣诞节刚过，季涵便从千盛总公司的办公楼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份有季总批示的文件传真件和视频会议里不甚清晰的影像。

对于季涵回家休息，方旻似乎比他还要高兴，每天一下班就迅速赶回来，然后吃的喝的就源源不断的被送进了小书房。起初，方旻恨不得十分钟跑进去一趟，端着一托盘的水果点心牛奶饮料，生怕服务不周到。直到工作连连被打扰的季涵对他怒目而视，他才慢慢收敛，看着季涵的脸色逐渐拉长进书房送东西的间隔。

既然能进门的次数减少了，那就只有在每次送进去的东西上做文章了。一会儿送进去一个软枕垫腰，一会儿抬进去一个小凳放脚，要帮季涵按摩被拒绝之后，方旻就不停建议他经常起身活动活动。

季涵被这个服务过于殷勤的保姆弄得不胜其烦，怒气积聚了数天，终于在某天下午，方旻从幼儿园骑飞车赶回家，乐颠颠的跑进来送东西的时候，爆发了。

“来来，快把这个穿上！”方旻从来都没有敲门的好习惯，手上提着个袋子就推门进来了。

季涵正专注的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房间里突然爆出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拧着眉看向手舞足蹈的某人，季涵的声音里混进了浓浓的不满，“进屋前要敲门……”

“啊，忘了，呵呵。这样吧……”方旻搓搓鼻头，几步退回去，敲了门又走回来，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递到季涵面前，“你先试试，号码不合适还可以换。”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可以出去休息了。”季涵瞟了一眼方旻手里的枣红色布料，有些嫌恶的扯了扯嘴角。

“怎么不需要！你现在几乎一天都趴在电脑前，辐射对胎儿影响很大的！”方旻提着防辐射马甲，用手去推季涵的肩膀，“快试试。”

听了方旻的话，季涵有些动摇，他确实不能不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可再仔细一看，方旻手里那件枣红色的马甲，前襟上竟然绣着只胖胖的企鹅。再联想到自己现在的走路姿势，季涵心里立马变了味儿。

讽刺！这是赤裸裸的讽刺！

“不用！”冷硬的拒绝方旻，季涵一把推开他手上的马甲。

“怎么了，不好看么？”方旻瞅瞅那只憨态可掬的胖企鹅，一脸莫名其妙，“企鹅爸爸是专业做孕婴产品的牌子，名牌儿呢！小企鹅都是爸爸孵化的，多有象征意义呐~我觉得挺好看啊，你试试，不合适我明天去换。”

“你出去！我要开视频会议。”季涵一脸不耐烦，一个劲把方旻往外推。

“好好好，我出去。我把马甲搭在椅子背上，你有空了就试试。辐射对孩子真的很不好……”眼看着劝说无效，方旻无奈的走了出去。

门复又被关好，季涵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的屏幕上。

目光扫过一个个数字，季涵试图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一手搭在鼠标上，一手慢慢从后腰移到腹侧，季涵软下腰来，靠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又稍稍起身，把椅子往后挪了下。坐一会儿，又往后移移……

虽然面对方旻的时候可以故作不在乎，可季涵总还是介意他的那句电脑辐射对孩子不好，身体下意识的就想要远离辐射源。

直到手握住的鼠标快要从桌面跌落，季涵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扶着桌子站起身，拿起了那件马甲。

蹙着眉看了看那只胖乎乎的企鹅，季涵对它还是喜欢不起来。可想到孩子，他就又动摇了。

考虑了一会儿，季涵走出书房，从卧室的衣柜深处拉出一件运动衫。在镜子面前比划了一下，季涵满意的点点头。

这还是他大学时候的衣服，那时候喜欢宽宽大大的衣服，就算是现在这种身材，套件马甲在里面也是绰绰有余。

换好了衣服，季涵又打量了一下自己。深蓝色的套头运动衫，胸前是一个大大的对号，很青春的感觉。虽然肚子圆滚滚的，好像也不是很臃肿蠢笨的样子。

走回书房，季涵接通了设备，屏幕上出现了自己胸口以上的半身形象。会议开始的时候，下属对于他这样的打扮似乎惊异了一下，但都是商场上的老油条了，自然也不会过问。季涵没太在意，反倒觉得这样比强迫自己换上压迫腹部的衬衫舒服许多。

结束了这场视频会议，季涵靠在椅背上，精神松懈下来。

乖巧的孩子好像也知道爸爸终于得空休息了，适时的扭了扭身子。季涵把手放上去，轻轻的揉揉肚子上那个鼓起的小包。

其实孩子这么乖，季涵倒是有些不踏实，孩子不爱动是不是因为不健康呢，毕竟祁浩伟的精子已经被冷冻了三年，难保不会有些缺陷。如果有方旻那家伙一半基因，更是应该活泼好动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考虑这孩子是方旻的可能性，季涵闭上眼用力甩甩头，企图赶走这种想法。

睁开眼，却还是看到了桌上不知那人什么时候送进来的水果，季涵仰头叹了口气。

孩子一定是祁浩伟的，自己一定可以看着孩子长大……这些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不，现在甚至连自己都要骗不了了……

孩子大概是感应到父亲的心神不宁，突然就活跃起来，频繁的变换姿势，甚至还踢打起来。季涵抬手安抚，又是画圈又是按揉，孩子却并不买账。被孩子顶得有点犯恶心，季涵想象着方旻晚上帮自己揉腹的动作，也想效仿。按了几下，总是不得要领，反倒是把自己弄得腰酸背疼。

肚子并不疼，只是那种孩子在身体内动个不停的感觉让季涵感觉不舒服。休息了一会儿仍不见好转，季涵撑着椅背站起来，想看看活动活动是不是有点效果。

慢悠悠的从书房晃出去，季涵扶着栏杆走动了几步，从二层正巧看到客厅里的沙发上，那人正对着一堆布头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看那花花绿绿的一堆，大概又是在摆弄教具。

季涵本就打算到沙发上坐坐，而且想起刚才自己恶劣的态度，他难得的有些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就扶着楼梯小心的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