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紧锁的眉心又拢起了几分,刚刚突然受袭的左脚微微动了动,那颗小石块便轻轻滚落一边,而后带着石块专有的沉默和无辜紧紧贴在亭子一边赤红的柱子上,立定不动了。而周遭以不变应万变的假山林木们仍保持着一贯的姿态,全然没有生人闯入的迹象。
尽欢帝带着讶异瞅了瞅那颗石块,怎的不是匕首短箭之类的?
是就地取材,还是,自己被小看了?
或者说,这颗石块是自己掉下来的?
微微挑了下左眉,尽欢帝没有做其他动作,而是阖回了方才看向那石块的眼睛,靠着栏杆就欲再次回到‘睡眠’状态:现在惊惶也无用了,倒是对方不一定是杀手。自己现在可是完完全全在明处,而且把浑身的破绽都露了出来,调整这个状态已然来不及,那便索性静观其变,偷袭的话能闪就闪,若是不及反应之下对方突出杀招,那便怪自己霉运好了。
也许,这皇宫的警卫也被自己放得太松了些吧,也可能自己,不应该这么放心大胆地遣散暗卫独自睡在这里……正思量间突然又一颗石子凌空飞了过来,这次带着些力度砸在尽欢帝手肘上,将后者假闭着的双眸又打了开来。
尽欢帝再次瞅了瞅滚落一边的石块,微微的怒气染上了幽深的眼眸:又是石块,天降祸事已经完全可以排除了,关于对方也多了一些信息:用这种孩童恶作剧一般的手法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自己,却次次精准,让人察觉不到来时的路线方向,且力道控制地相当好,循序渐进却不伤自己分毫……等等,不伤自己分毫?
那么,对方的身份,便不是杀手了?
不对,也可能是要猫捉老鼠一般让自己生出俱意,而后放弃抵抗像懦夫一般投降。若是这样的话,那人实在是恶趣味,或者和自己有什么仇怨了。
猜测愈发多了起来,怒气渐消,深思和回忆取而代之地浮了上来,尽欢帝开始思虑自己过往曾经给何人留下过深仇大怨。
但是这个,实在,是多了些……多得,不可历数了,自己也采取过斩尽杀绝的手段,但是人命就是贱的像烈火燎原后的草地般窜长起来,虽然大多不成气候但是却防不胜防,就像现在这样突然跳出个人来万般撩拨自己的耐心。
心中微微呼出一口气,压下内心悄悄燃气的怒火,尽欢帝再度阖上了眼眸,凝神注意着周遭的动向,有了完全把自己当靶子的觉悟。
第十四章:父皇
大皇子单手支着灰白色空洞遍布的假山石,慢慢捏紧了手中刚刚又拾起的一枚小石,最后一次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这个人居然无视自己愈发危险的打扰行为,半梦半醒地又回到想要着凉的状态,而且似乎是看轻自己一般连姿势都没有变!
伪善也好心软也罢,自己向来都坚持着既然要死之人,便权当做个人情放开他生前所为,让其迅速赴死的信念,因此从来没有对哪个自己要出手的人攻击过这么多次……些许怒气翻涌上来,第三颗石块呼啸着向尽欢帝高束的发髻打去——许是情绪影响,这颗石块的轨迹变得明晰许多,尽欢帝全神贯注之下似乎有所察觉——于是他微微直起身,那颗本该打散他发髻的石块正中额首,而后一刻不停地坠落下来,砸在尽欢帝脚边。
而本该就此三度睁开眼来的尽欢帝,也似乎顺势陷入了更深的睡眠状态,背靠着栏杆的身体软下来,转而换成了俯趴。
大皇子掩住微张的嘴,有些讶异有些后悔地看着尽欢帝,琢磨了一下方才出手的力度:虽然有些生气,但是也没有很用力啊,就算打到了额头也不应该就把人打晕过去了的……但是这人,分明就晕过去了……或者,是假作晕厥,而后趁自己过去查看之时将双方都转为在明的状态?
想到这里大皇子勉力撑住了就要向亭子走过去的身体,突然开始懊恼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选这样的方式把这人弄醒啊?
本来就是大皇子,虽然没有受邀但是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装作是来赴宴的,就此上前。
难道是被人遗忘惯了,自己也便接受了自己不存在的现实,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是个身份不明的人所以不能现身?
简直荒谬至极了!果然,果然不应该管这人,任他睡在寒风瑟瑟里的!
居然造成了这样进退不由的局面……大皇子越想越纠葛,抬眼看了看纹丝未动的尽欢帝。过了午夜之后,白日里太阳普照遗留的温度愈发褪了开去,仅余着清冷的月辉伴和着凉意丝丝的秋风拂过尽欢帝的衣襟,便服飘摇,束发带翩飞,半侧着的修长身影在亭中如梦似幻倾覆人寰。
场景虽美,但是便服下,便是片片立起的疙瘩了吧……而且若是听之任之,这些疙瘩搞不好会立一整晚……不断重复了几遍吸气呼气的动作,大皇子站起身轻轻走了出来。
放缓脚步走到栏杆边,大皇子偏头看了看眼前毫无动静的人,不管是睡是醒,只要点了穴道便可安然无事了吧——不过那之后他就没有办法自行回殿了,这人惯弄权术,也不知今晚应该宿在哪殿的妃子处,或是不该宿在哪殿,那些随侍的太监们估计也是受命不敢随意来找寻,那好像就剩给他盖上点东西这条路了……想着大皇子伸指向着尽欢帝颈后的安眠穴点去——突进的手腕猛然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扣住,一惊之下并拢伸直的食指和中指连带着蜷了回来,莹洁的指尖紧紧抵在掌心,大皇子讶然看向低俯着的倾城侧脸,不自觉地喊出了十五年来在心中缭绕不清,却是从未出口的称谓。
尽欢帝收紧了肇事者的手腕,抬起头来慢慢睁开了凤目:赌对了,对方上前来检查必定会点穴让自己完全睡过去,就赌他不会对自己下杀手也不会轻易伤了自己,那伸出的手指决计不会指向脐边会震伤内腑的穴位,那么自己要提防的便是对方手上扬瞄向自己后颈的安眠穴……果然如此,也,幸好如此……唇边浮起成竹在胸的笑意,尽欢帝还未来得及打量方才一而再再而三冒犯自己的人,便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唤声惊了一跳,险些松开掌中牢牢控制着的纤细手腕。
那个唤声,“父皇。”
虫声已然喑哑,过深的夜色下园子里似乎静谧到呼吸可触,静谧到连灯笼火红色的光都像是淡化成了明净的粉红,或是纯粹的莹白。‘父’,‘皇’,两个霸绝天下的字合拢到了一起,便时刻透着深重的无奈和因人而异的敬重,在此刻浓到极致的夜幕中奋力冲撞开了猜疑和紧张。
父皇,父皇,父皇……大皇子抛却心中激流般涌出的困惑和震惊,低垂下眉眼避开向自己扫来的犀利目光,任着方才不自觉间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渐渐消散了实质化的声响,而后飘飘摇摇地跌落下来,在无形中碰撞地亭中气氛愈发诡秘了起来。
不同于家宴上此起彼伏的孩童甜腻腻的唤声,这个声音透着少年应有的清越,还渗杂着心性所至的温婉和凉薄,宛如客家筝上从容流泻的出水莲,悠扬深长到了极点。
其实若没有这声叫唤,尽欢帝也会微微愣神,因为眼前身着白衣眉眼低垂,手腕被自己控在颈边的人儿,不断地提醒自己回忆起罢相那晚窥见的御花园里的超度,念及洞门后看到的跪在亭子边合掌祈祷的人儿,心中便被一浪一浪的前所未有的怀念之感冲击。
当时因为怕他真是个擅闯御花园的人,也许还怕惊扰到似是无意跌落尘世的仙人般的少年,便没有现身细看或追问。
没成想,居然是自己的皇儿……尽欢帝丝毫不怀疑这称谓是否出错了眼前人儿之口,无论多危急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鲁莽无知到这样叫错。因此自己可以肯定,此刻站在眼前,温驯服帖十四五岁的少年便是前些时日自己偶然上朝时有人战战兢兢问及过的‘大皇子’,自己的长子,那个女人的儿子。
那个欺骗自己,串通宫人在自己晚膳中放下催情药物,让自己整晚违心地与其缠绵至其终于如愿怀上龙嗣的,洁妃!
抱定了要让其终身后悔用手段产下自己后代的念头,便假作没有发现她破矩算计的行为,也没有让太医开方子堕下她腹中骨肉,只是她怀胎十月间再也没有踏入合如宫,而是不间断地临幸各殿妃子,且在她刚生产完后任其跪于御书房门前半日之久,直至晕厥都未派人安抚劝诱。
更是没有为她诞下的皇儿赐名,任其如同私生子一般在后宫受人腹诽欺凌,而后将其迁至一个建筑一半而后被遗弃的小宫殿中减少一切补给。
第十五章:赴宴
尽欢帝缓缓松开手,眼神细细地在大皇子脸上描摹着轮廓,已经,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后宫的女人无论多么花容月貌婀娜多姿,终不过是依著名利权势围着自己团团转,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获取与他人不同的宠幸和地位的各色花瓶,因此自己区别她们的特征,便是用何种手段,争夺过自己从来不屑给予的真心相怜。
从这方面看来,那个女人似乎还真是出类拔萃的,时不时露出的楚楚神情,将自己的生活习惯细枝末节记得甚是清晰的耐心,忙于批阅奏折时不经意在案头发现的参汤,偶尔忘记本该去合如宫的计划却在第二天得知的彻夜等待……若是没有那次下药,自己几乎就要以为她是真正眷恋着自己,而不是君临天下的尽欢帝了。
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真的便拥有了他人真心实意的关心,可以托付出自己的相惜相怜了……却被那样无情地打破。
唇边浮起有些郁结的笑容,尽欢帝移开眼来看向脚边平躺着的那颗小石块,这样挑着夜半更深无人在旁的时候,用意料之外的算计吸引自己注意力的手段,和那个女人还真是如出一辙,“皇儿来这里做什么?”
大皇子收回已经淤青的手平平贴在侧身,掩去眼中溢满的苦涩懊恼:“儿臣来赴宴。”
尽欢帝敛回常日不现的郁结笑容,些许怒气涌上心头,赴宴?挑这个曲终人散的时候来赴宴?怕是在深宫之中沉寂太久,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让自己注意到身为皇室长子的他,而后再给他合身份的待遇吧?
想着尽欢帝说道:“孤似乎不记得,有派人去皇儿那里通知过什么。”
“确实没有。”大皇子咬了咬下唇,感觉到尽欢帝清醒过来之后突然涌出的威压和质问,眼中苦涩更为明显,却不愿抬头看坐在栏杆边的尽欢帝分毫。
“那皇儿,是来赴的哪门子宴呐?”不自觉中尽欢帝语调带上了些微嘲讽,看着眼前认定了是要接近自己换取身份地位的大皇子,猫捉老鼠般等待着他浮现出理屈词穷,丢盔卸甲的表情。
大皇子闻言捏紧了袖中的拳头,牵扯着方才淤青的手腕再度溢出了渐渐圈紧的疼痛,清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是坚定地答道:“中秋,家宴。”
“家宴?哦对了,既是孤的皇儿,理因来赴宴的。”尽欢帝唇边渐渐带上了惯用的温和笑容,与起初带着怒气的质疑,和后来带着嘲讽的反问不同,这个表情预示着尽欢帝完全将本来对初见大皇子时抱着的特殊情绪敛去了。
察觉到尽欢帝语调中的情绪渐散,虽是言辞温和了不少,遍身寒气却袭了上来,大皇子有些莫名其妙地难过,只觉得自己今晚什么都做错了,不该涉足这将自己排除在外的家宴,更不该在人群散去之后对这人生出关切来,最最不该的便是想用石子砸醒他让他回去,导致自己陷入这无缘由的困窘中,不断被这人提醒着自己今晚的错处。
手紧握地关节发白,手腕上疼痛却是逐渐消失了,心中一直压抑着,本来以为已经不在意了的困惑和委屈通通翻腾了上来:自己究竟是因着什么会在宫中沦落到被人指指点点的地步啊,又是因着什么会被这人完全剥夺掉大皇子应有的身份权力,连家宴这样合情合理本该自己参加的场合都要被这人这么冷嘲热讽的?
想到这里,压抑不住的大皇子突然抬头说道:“所以皇儿便来赴宴了啊,只是来迟了些,弟妹们都散了,请父皇恕罪。”
尽欢帝微眯起眼眸,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弟妹们’?是在宣誓他的长子身份么,啊对了,那个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竞争皇位的优势呐:最先出生的,长子。
那个女人终于按捺不住对自己下药,便是想要抢先生下皇嗣,而后母凭子贵一路攀上当初尚空余的皇后之位,而后顺风顺水让眼前这个少年继承皇位吧?
不过可惜,那个女人终是当不上皇后的,她的儿子也只能是庶出。
如此,便让后宫那些被自己搞得有些束手束脚的女人自行动作起来好了,立长或是立谪……想到这里,尽欢帝接口道:“不是皇儿的错,怪父皇没有提前通知。皇儿今年十五了吧,那便是比天钺还长了七年,不过你们很相像啊,都是幼年丧母。”
幼年丧母?大皇子闻言不由想起了已故的母后来:
年幼不识世故,记忆也随着模模糊糊,就算努力地回想,浮现在脑海中的也只是几个零碎的画面,偌大的合如宫里宫人寥寥,常年氤氲的不过中药浑浊的气息,母后二字对于自己而言,不过是虚弱地攀着殿门向外张望的憔悴身影,或是抵触到肋骨的拥抱,连面貌都不甚清晰。
而这人,在母后重病期间从未来探视过,虽是派了太医吩咐了用最好的药材调理着,母后却一直缠绵病榻不见好转,想来应该是生自己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吧。
嗅着周身缭绕的药香,即便是现在偶尔也会想,是不是因为生了自己让母后染疾,所以这人才不喜自己的,但若是如此,这人也该时常来探视母后啊。
那又是什么缘由,让合如宫寂寥至此,让自己当年大着舌头问宫人们时只见她们支支吾吾转移话题,或是大着胆子问母后时却见她泪如雨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连道:“母后的过错,都是母后的过错,却让皇儿承担了。”
可若是母后的过错,又是因何过错呢,竟然让这人耿耿于怀十五年,时至今日仍然对自己心怀芥蒂,编派出“七月十五出生的皇儿不吉利”这样的谎言疏远自己,又在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像捉老鼠般找寻自己言谈的破绽,让自己词穷?
尽欢帝见大皇子扬起的面上露出了困惑之色,只当是自己的话让他有了疑虑,便继续说道:“孤想了很久,决定把皇儿过继给常妃,把天钺过继给古妃,也好有个照应,皇儿意下如何?”
谷妃是贵妃,常妃是贵姬,同为三夫人,地位相当,貌似很合理的安排,大皇子看着尽欢帝,而后再度低垂下眼眸,有些恍然的竭力忍下心中的苦笑:“多谢父皇关心,只是儿臣愚钝,不知常妃娘娘是否欢喜。”
尽欢帝闻言笑道:“皇儿多虑了,皇儿秉性纯良又知书理,常妃一定欢喜。不过若是皇儿不愿意,此事就算作罢了。”
第十六章:赐名
“父皇谬赞,只是‘知书理’三字,儿臣实是担待不起。”大皇子低垂的眼帘中明灭不定,自己已经十五岁,早就过了六岁入学的年龄,却连上书房的门都没有踏进去过,若不是师傅因为教武需要,自己现在恐怕连字都不认识,遑论‘知书理’?
尽欢帝闻言顿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这个长子的待遇不同之处,始才恍觉刚刚言辞的不当之处,想起前言几句营造的慈父形象,便道:“父皇又疏忽了,不过皇儿不必忧心,皇儿天资聪颖,拉下的功课不久便能补上。今日是中秋,天钺也放了假,明儿父皇派人带你去上书房开始习礼,你看如何?”
大皇子嘴角牵起笑意,方才的秉性纯良,现在的天资聪颖,这人还真是会扯啊,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居然能给自己带上这样高的帽子。若不是自己那声“父皇”叫出了口,现下自己可能便被他擒在手中当刺客抓了起来,还能在这里尴尬无比地和他周旋,现在再因为过继一事被他摆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