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古妃假作无意地看着禄公公的脸,道:“不过也真是的,送个糕点也要禄公公亲自来,真是折煞本宫了。”
“娘娘这么说才是折煞老奴了,替皇上和娘娘办事是老奴分内的事,合该不分巨细兢兢业业才是。”禄公公言及此,感觉到古妃在自己脸上欲要探视些什么的目光,知道她沉不下气了,便道:“皇上吩咐过老奴,说这锦翠糕该当娘娘慢慢享用,要老奴在这里伺候着,若有不合口味之处也请娘娘对老奴细细说来。”
古妃收回目光,而后伸出纤纤玉手轻拈起玉盘最上端叠着的一块打成锦簇花团状的翡翠小糕点,樱唇开合之下咬入一小口,又轻轻举起云袖挡在面前微微品尝了片刻,方才抬眼说道:“皇上过虑了,锦翠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很合本宫的口味。不过让本宫更感激的倒是皇上如此细心,竟命着禄公公陪同本宫品糕。”
言及此,古妃眼中突然闪出寂寥的神色,口气微顿地道:“近日来皇上也未摆驾牵凤宫,姐姐又凤体欠安,本宫处无人走动,实是有些寂寞了。就如今日,本宫去了姐姐宫中请安之后,担忧长久打扰会妨碍姐姐歇息,便早早回来了,正不知作何是好,幸得公公来了,也能陪本宫解解闷。”
禄公公眼露了然之色,而后说道:“娘娘不必担忧,皇上日前曾和老奴提过,要将二皇子殿下过继给娘娘,如此娘娘便不会感到寂寥了。”
古妃闻言有些愕然,虽是不知此为何用意,面色却是转而又恢复如常:“皇上的恩典真是让臣妾受宠若惊,天钺来这里时不时给本宫请个安,随意聊聊倒真是能让本宫愉悦很多。只不知,天钺他是否同意呢?”
禄公公笑道:“二皇子殿下那里还未来得及说,但是自是高兴的,且这次过继的也不只二皇子殿下一人,连同那大皇子殿下,也一并要找个好母后了的。”
至此古妃讶异丛生,二皇子过继一事还可以理解,但是被遗忘数年的大皇子也要——这实在是有些深意了,只不知皇上到底因何缘由。现在特意命禄公公前来告知,是相向自己暗示些什么吗?
“啊呀对了,皇上还请娘娘理解,尚未征得娘娘同意便决定将两位皇子各自过继,不过皇上说了,这样安排甚是妥当,望娘娘不要推辞。”禄公公见一时间没有回应,便继续顾自说着。
古妃平息了下心绪,说道:“本宫自然不会违拗,只是不知这大皇子,要过继给哪位姐妹?”
“皇上的意思,是常妃娘娘。”禄公公面有深意地看着古妃,将‘常妃’二字说得兀自掷地有声,让古妃听了个清清楚楚。
古妃手中的糕点缓缓落回玉盘中,面露深思状,却不知从何起言。禄公公见状便起身说道:“娘娘若是品试完了,老奴就要告退了,皇上还有圣喻要通告天下,老奴也不能耽搁太久。”
“圣喻?”古妃收回思绪,困惑地问道。
“好事啊,娘娘,菀妃娘娘怀上龙嗣了,皇上欣喜之下要大赦天下,还要好好赏赐即将觐见的羊谷王呢。”禄公公面有愉悦之态,而后有意无意似的说道:“皇上还叹了口气,说着皇子出世还得等上七八个月,也许也该好好考虑一下菀妃娘娘的身份了。”
第二十二章:监视
古妃楞坐原地,竟不知禄公公是如何退去了的,脑中兀自盘旋着方才听到的各式信息:
将二皇子天钺过继给自己,而那个十几年来一直形同无物的大皇子,过继给现在与自己争着皇后一位的常妃——倒像是要给这两个皇子定下各自的地位。
如此想的话,皇上似乎是偏向于自己的,实是这大皇子也实在是太不得宠了,不但十几年幽居深宫,连昨日的中秋家宴似乎都不曾得到过禄公公的通知,父兄们在朝堂之上见到的情形则是皇上几乎把这个大皇子给忘了。
而后来,禄公公又提及菀妃的事,还是菀妃怀孕龙颜大悦的事,虽然让自己恼火不已,但是禄公公最后说的皇上的反应倒又让自己生出其他思绪来,竟似是在催促自己,要在下个皇嗣出世前早做安排。
如此想来——古妃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以手抚胸想要作出其他猜测,却是被方才贯穿始终的念头占据了整个心神,任是如何挣扎着念及其他,都阻不住这个念头的愈发明晰了:
皇上,在默许,甚至是催促自己对皇后一位采取别样的行动!
身体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但是不久便安静了下来,古妃唇边绽出妖娆的笑意,轻拈回方才只吃了一口的锦翠糕探到嘴边:自己是在震惊些什么啊,无论禄公公带给自己的是什么样的暗示,自己都要使出不见光的手段,现下只不过又添了些许有利之处而已。
皇上天天沉迷于斜阳殿,过几日羊谷王又要觐见,近期内这后宫其他妃嫔该是会被抛却一边了的,自己可不想来日方长错过这样的时机,而常妃背后的势力大多都是武将——如今太平盛世,武将的权柄,也该归还给帝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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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逝水捏了捏以不正常姿势握笔一天的手,平生第一次有如此排场的人众尾随着,慢慢走近了小宫殿。
“好了,你们回去吧。”逝水终究耐不住身后过多人涌入自己领地,回身说道。
宫人们面面相觑,而后低垂下头,有人回话道:“奴婢们不敢,殿下,皇上派我们好生伺候着殿下,若是这样便回去了,有违圣意。”
逝水眼中了然,那人应该没有给她们下死命令,毕竟也是给自己添置手下方便了自己的事情,巴不得自己拒绝,现在的回答不过走个形式而已:“父皇那里我自会去说,父皇达意之后不会定罪,你们退下便是。”
宫人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没有异议地齐齐喏了一声,而后退着散了。
逝水微笑着看一干青衣宫人袅袅远去,而后一脚跨进了殿门,正做好了充足的被墨雨吼的准备,却见墨雨一副乖巧的样子候在门边施了个福,欠身说道:“奴婢叩见殿下,不知殿下用过晚膳了未?”
还未来得及惊愕地倒退一步,晚膳期间的遭遇便涌上心头来——其实,也不独晚膳,自己那个二弟可真是难缠地紧,居然一出房门稍稍离开了董老师的视线,便开始棉花糖似的黏上了自己,一厢问着自己这些年来都在哪里为什么没见自己,一厢又完全无须自己回答一般吵吵嚷嚷地拖着自己吃这吃那,四处闲逛,方到下午攻书时间到了才了。
再次见到董辞时,见他拢着眉看自己依样画葫芦描的那些个字——虽然特意僵硬着笔画免去了流畅的棱角,但是终究是会字的人,怎么说也和初学者写的有些许不同,不知他是否起了疑心,只是不要弄巧成拙了才好。
正当逝水沉浸在有些凄凉无法自主的回忆中时,墨雨脆生生地又插进话来:“殿下要奴婢传晚膳么?”说着墨雨脸上显出媚上的笑容,一副对着主人摇尾巴的狗狗模样,平日里没规矩惯了的人现下认真起来,倒比那些跟前随后的普通宫人们还要谦恭了几分。
至此,逝水脑中终于塞进了对于墨雨反常举止的惊讶,低头瞧了片刻:
如果说是墨雨突然转性了之类的,那自己定是没的相信的,而且过不一会儿便会原形毕露;若是墨雨在自己离开的期间在宫中遇到了些什么事情,逼得她不得不装着像普通宫人一般恭谨待上,那应该便是出自那人的威胁了。
不过,无论哪种情况,在现下还不能得出定论时还是不要出声询问的好,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可就要更招致那人的怀疑了,念及此逝水方道:“已经用过,不必张罗了。本皇子有些疲乏,去苑子里散散步。”
墨雨继续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静候着待到逝水带着困惑的表情走过自己身边,而后方才迈着碎步向内跟着去了。
行过几条游廊,逝水勉力收回疲惫的心神走在前头,精心听闻着周遭的动向。
身后墨雨低垂的眉心轻轻拢起,掩住的眼眸向着左右轻轻的探视,透过雕花的紫檀木门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黑影悄然变换着方位,不动声色地尾随在后,若是没有留心便若无物一般。
墨雨抿起唇:这个皇帝,居然派暗卫来监视自己的儿子!这个前后落差过大的重视程度,可真让人无法联想到保护皇嗣的角度上。若是像往常一般谈吐没有规矩地向殿下叽叽喳喳着询问白日里的情况,再添上自己独有的对皇室成员们与众不同的大不敬称呼,那自己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殿下也会被指为管教无方,甚至是有意为之。
而若是直接解决掉那个麻烦的尾巴,那祸水可就大发了。
虽然现在暂时这么恭谨着,殿下不会问询,但是那个尾巴可是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啊,势必会有个时候殿下问起,面对那个不该是大皇子抛给宫人的问题,自己当着那双背后的眼睛该如何作答?
若是回答有生人在殿里——呵,想想也糟透了,自己在殿下眼中就一私下里无法无天的调皮小宫婢,怎么可能厉害到能察觉到生人入殿,那穿帮的不仅是殿下,自己也得一逃了之——而且这话也入不得那尾巴的耳。
若是回答心血来潮——呵,倒是合了平时的作风,但是同样入不得那尾巴的耳……那个小心眼皇帝的损招,虽然可能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确实是损透了!
第二十三章:疑窦
终于行到苑子前方的台阶,逝水一如往常般缓步走了下去,唇边噙着浅浅的弧度安静地扫过苑子中错落的植被,下半身子便渐渐隐没在了苑子中心一处茂盛的花丛中。
墨雨想了想,苑子里面没有藏人的地方,派来监视的暗卫到这里也只能止步了——这次就算赌上自己的运气,让殿下也知道有人跟着。
念及此,墨雨步下台阶也跟了过去。
刚走到逝水近前,墨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被裙边一枝被自己风风火火的步势压下的花束阻住了话头。逝水低头看了片刻,叹出一口气道了声:“墨雨真是鲁莽,好可惜啊,看看能不能扶起来。”而后便对着那花枝俯下了身去,纤长的手指搭在断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却不再说话。
墨雨心中一动便跪伏下身子向那花束凑了过去,口中一叠声说道:“殿下,殿下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声说完客套话,还未步入有些纠结的主题,逝水便低声说道:“有监视,墨雨若是有意的更好。”
墨雨闻言,低垂着谢罪的眼眸一喜:难道殿下,已经发现了?就在刚才那一路上的缓慢前行,而后同行步入这花丛中之际,殿下便已经发现那人的踪迹,并作出判断了么?
“知错了就好,快去找竹签刀片之类的来。”逝水还未吞回方才虚声出的低语,便已然接过了墨雨的话题,有些不耐似的一手抓着花枝一手向跪伏在眼前的墨雨摆着,似乎那句低声简练的话句不是出自自己口中,更无须确认墨雨已经了解一般。
墨雨假作慌乱地爬起身走出花丛,急急切切地向着厢房跑去。
逝水在苑子中微微摇着头,目光尾随着墨雨娇小的背影踉跄着渐行渐远,途径一扇木门时眼底微微泛起一丝精光,而后倏然而逝,转头便看回了手中意外负伤的花枝上:
有人潜伏在这里一直看着,不可能是知道自己暗地里身份的仇家,对于过往一击即杀不留破绽和线索的身手,密不透风的委托流程,自己都有相当的信心,所以没有仇家可以准确获悉自己的身份,进而擅自闯入到皇宫中来。
更不可能是组织中传下任委托,递给自己信息的人,若是他的话,虽是有时候会开开玩笑,但绝对不会拿委托说事,而且事后自己一定把他揪出来,让他毕生后悔这样疑神疑鬼的举措,所以他也该不会涉险。
那么——就应该是那个人派来的暗卫了……不耐的神色从逝水低伏的脸上褪去,嘲讽的笑容已然爬上了唇角:呵,那个人可真是好心思,居然派专属暗卫来监视自己的皇儿,自己这个十几年来没有存在感的人经此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逝水低下头将愈发冰冷的目光定在了断裂一半的花枝缺口处,注意力就此转移——墨雨虽然莽撞,但是从未粗鲁到破坏自己所种植花木的地步,此番似乎是有话要告诉自己。
难道墨雨……对啊,这其中自己一直忽略了墨雨为何会转而化身谦卑宫人,收回所有的出言不逊。那个人的暗卫遵旨行事时从不现身,所以墨雨绝对不是受他胁迫才步步规矩的。
墨雨这样做也绝不是心血来潮偶尔为之,若不是已然知道潜在的监视,墨雨方才对自己断续凝练,不知头尾的话语就应该歪着头放声大笑,而后岔气一般追问自己话中含义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墨雨知道有人监视,而且大致知道监视之人的身份,于是作出了要装成寻常宫人的决策……想到这里,逝水半圆形的指甲开始在手心铭刻深深浅浅的弧度,心中不断挣扎着欲要摆脱出让自己心寒的思绪。奈何那一旦自然现身的猜测不如人愿,兀自如鬼魅般绕着周身随行了下去:
墨雨全身无伤,暗卫还在这里若无事般继续监视,那便是那暗卫还不知晓墨雨已然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墨雨,墨雨怎么会,又究竟如何,发现以潜伏着称的暗卫的?
这个‘如何’放在自己身上当然不在话下,毕竟自己的委托和十几年来所受的训练让自己有了善于潜伏敏锐观察的能力,这一路上若是有心为之,也不难发现那个对自己心存疑窦,却是有所低估自己的暗卫。
但对于墨雨,这就完全有问题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口无遮拦粗枝大叶的小宫人,怎可发现暗卫的行踪,而且还有魄力做出正确的决定改变常日的行为?
完全不合理!
心中愈发寒了,逝水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前夜墨雨娇笑着贴着自己说出的“殿下知道奴婢几岁了么?”突然就涌上了心头,伴和着那日影影绰绰的昏黄烛光,墨雨的一切都与天真纯粹的表面相错了开来。
自己完全不知墨雨身世。自己似乎很中意这样的伴随在自己身边的宫人,心机不重,三年来从未发现过自己暗地里所为之事;不趋炎附势,一直安心伴在自己身边,而不对自己的处境落井下石;虽然罗嗦却是关心自己的处境,虽然是下人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拘谨地让人心烦;活泼好动让自己了解些许宫中事务……那么,事实呢?
事实可能便是,她已然知道了自己暗地里做着什么,所以自己回来时假作已经入睡已久;自己身边耳目不多,所以有意留在自己身边;因为本就对自己没有恭谨之心,所以绝无媚上之态;她在宫中目的明确,所以日日流连于各殿,与各个宫殿之人熟络……多方扩张的所有思绪都一并指向了墨雨的别有用心,逝水只觉遍体生寒,脑中不断闪过墨雨的笑靥和叽叽喳喳的话语——突然闪出身来欲要吓人,不好意思时吐出的粉嫩小舌,与自己一同在这苑子中流连,甚至还是今晨,这个小丫头尚在公公还未把圣旨交托在自己掌中时,偷偷在耳边低低絮语着‘书呆子’这样不敬的调调,漆黑的瞳仁中还兀自忿忿地像个小孩。
而且,而且墨雨现在所为似乎也是在包庇着自己……手中的花枝表皮粗糙,在莹润的指肚抚摩下衍射着异样的触感。逝水回过头,见墨雨手忙脚乱地抓着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什满面焦急地向自己奔来,斜阳下光洁的额头渗出了晶莹密布的细小汗珠。
呵,即使她骗过自己再多,和她在一起的三年中,亦有她真心相待的时刻吧——那自己为何不相信,她就算有自己的目的,也在顾及着自己这个暂时的‘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