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什么好事,凡人身上沾了仙气,第一件就要招惹来那些魑魅魍魉。今日这样的场面,怕是还会再有。杀一两个为非作歹的妖精算不得什么罪行,可伤了这么多凡人便不妥了。也不知闹得有否惊动此方土地,若真是走漏了风声,郁落这凡间厮混的日子估计便到头了。
“唉……”
好好的戏闹成个烂摊子,郁落跟葛羽商量了两句,便施以幻术教这些人以为戏是平安收场的。反正前一半儿的精彩并非作假,略动些手脚倒也不费力气。
琉朱受了损伤,有些虚弱。大夫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寻个邪风入侵需加调养的理由搪塞。开的汤药都让郁落换了,另度些仙气过去弥补。葛羽帮不上什么,便自感叹,怎么这辈子就托生成了妖呢?
双华班因正旦病了,也只得歇息几日。新戏开锣第一场,虽是个满堂彩,却不知怎的总觉得奇怪。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只这心里有些不踏实。兴许,是要再做些修改才好?
如此,热闹了好一阵的双华班稍稍也冷清下来。偶尔过路看见院中那株老树上坐着的小鬼,唉声叹气的似也有些不习惯。郁落笑了笑,走过去想说要不我陪你玩玩,那鬼魂哆嗦了一下疾疾躲开失了踪迹。郁落方才回过神来,自己是神仙啊,哪有孤魂野鬼敢来跟神仙玩的?摇头自嘲两声,转身便往江砚书的房里去了。
郁落不知道,他虽身受佛荫有千年修为,满身却尽是祥和慈悲之气。因而初下凡尘之时,陆铭希才毫不惧他。而后更有蛇精敢大胆近身来吸他的仙气。后为了躲藏行迹,沾染葛羽身上的妖气已是折损修为,又如今破了杀戒,便横生出一分戾气。
寻常妖魅,一丈之外便会吓得发抖。
这两天江砚书都没怎么出来见人,吃饭都是小厮端着送进屋里,可收拾端出来又几乎是没动的。原以为郁落会有法子去劝,可偏偏这回他就没有要往那间屋子去的意思。于是众人心下了然,想来是吵架了。
门关着。
郁落站在门口举了手又放下,少有的踟蹰难断。他不知这门敲了,会不会开。抑或门开了,又不知与他说些什么。那天江砚书看见了,不止是看见了戏魅,也看见了郁落飞身而来打出那一记法印。兴许真是自己给他的那些仙气作怪,满堂凡人都被他那声断喝伤了五感,偏偏是他多撑了片刻。
只片刻,便露了行迹。
敲门,说一句砚书,是我。郁落并不怕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若让江砚书知道了,他们便又要远一些了吧。他那个人啊,好不容易跨出来的步子想来是要再收回去的,兴许还会多退几步。郁落叹一口气,稍觉感伤。
门开了。江砚书没有看他,转身又进了屋。这些天阳光甚好,门一开便泄了一地灿然。可江砚书转身进去,郁落眼睁睁的便看着他又退回阴霾之中。仿佛初时所见,又仿佛凭添些哀愁。
郁落走进来,关了门,自己在桌边坐下。江砚书倒了杯茶放下,也坐了,不曾看他。
“砚书啊……”他叫他,拖着尾音像是叹息,温柔却也无奈。“你别怕,我不是妖。”
“我知道,哪有你这样的妖。”
“我……我不是人。”
“恩,你是神仙。”
“呵……神仙嘛,倒也算不上。”
“你是佛祖座前金莲池中的莲花?”
“恩。”
这番话几时便说过的,江砚书记得。他勾了唇角,抬眼便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眼,磊落且温柔。忍不住叹了气,稍觉束手。想问一句,你几时要走?微张了口,却说不出。江砚书舍不得,不管自己认不认,他就是舍不得。这样一个人,来了,留下了,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一日日积蓄下来,一分重过一分。纵是铁打的心肠也该软了,心软了,就觉出疼了。
若是开口要他留下呢?他会答应的吧,只要他开口了,他就会答应。江砚书很笃定,可他开不了口。
“我不走。”
一句话把江砚书的思绪拉回来,微弯的眉眼,轻扬的唇角,不见半点信誓的模样。只伸手握了他的手,他说砚书,我不走。
“……”
掌心的温热熨着手背肌肤,暖了血脉。江砚书没辙了,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种丢盔弃甲的挫败感。他认输,认得心服口服。身子往前挪了挪双唇压到郁落唇上,他楞了一下,似乎还有点想退开的意思。江砚书不准,尖牙利齿的在他唇上咬一口,不轻不重却还是会疼。郁落回过神来,有些好笑的看他,伸手便揽了他的腰将人带进怀里吻上去。是少年带一些青涩和莽撞的吻,毫无心机的只想把口中方寸都据为己有,舌尖掠过的每一处都撩起火来。
“唔……”
江砚书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想推开却是不行了,郁落不准。所以只好由着他去。
这佛云有曰啊,自作孽,不可活。
第十二章
半个月后,琉朱身子大好,《长相守》复又开锣。
有了前车之鉴,郁落和葛羽先就将戏园内外查了个清楚。似是上回那戏魅死得惨烈,吓怕了四方鬼魅,这园子干净得就只闻得见葛羽这点妖气了。
好戏唱罢,实实在在博得满堂喝彩,戏者痴迷,观者沉醉,座中亦不少青衫洒泪。赞这出戏道尽了人世情深,美轮美奂,感人肺腑。双华班上下都高兴得很,班主在城中最好的得月楼摆下筵席以作犒劳。江砚书成了最大的功臣,琉朱不能喝酒,这敬酒的便都往他身上招呼过来。他酒量原也不错,可这么个阵势就是酒仙也得醉死过去。于是这还未见酒过一巡,敬来的酒便让郁落通通拦了过去。
如此一来便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四下眼光也就跟着多了些暧昧。江砚书不大自在,桌子底下却伸过来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扭头过去看见那张坦荡的笑脸,眉梢眼角尽是温柔。便也扬唇笑了,心中释然。
一席酒吃得人人畅怀,等酒兴高了便有人话不着边。拉琴的庄先生拎着酒壶晃晃悠悠的过来给江砚书敬酒,红得熟虾一样的脸笑开来扯出纹理沟壑。这是班里的老人,平日里并也不怎么多话。年纪和资历都摆在那儿,又指名道姓的找上门来,自是不能推辞的。江砚书端看酒,客气的道一句折煞晚辈。
“呵呵……这是哪里说起的,咱双华班都是亏了你才有今日的光景,当得起,当得起!”
话说得大声,一旁也有人附和起哄。江砚书知道他们醉了,也不计较,只勾了勾唇角举杯饮酒。
“咱们梨园行啊,说白……白了不过都是些个小九流,呵呵……偏你江公子是金贵的,这学士府的公子护着,好家世的少爷捧着……哈哈,连带着我们也跟着沾光……”
话越说越过,江砚书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了下来,和气了一晚上的脸登时白了三分。那庄先生还要说下去,却见一个人站过来,抬手一碗热汤兜头盖脸的泼过去。
“年纪大了就少喝些,这汤给你醒酒。”
似是不痛不痒的一句,却怒不可遏。平日里最好说话的一个人,此刻却冷着脸教人退避三舍。热热闹闹的席面霎时就静下来,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刚才还见郁落被琉朱那几个小的拖着灌酒,怎么一晃眼就站了过来?江砚书看着他侧脸,亦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气。也便把原先那点儿气忘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不想把事情闹大。可那庄先生被这般打了脸,羞愤难当,哭着腔调就要来抓扯。才近了两步,郁落伸脚勾了一旁的曲木凳子踢过去。庄先生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就被撞开老远。
众人一看都傻了眼,也不敢来拉郁落。只得慌忙扶了庄先生慌忙的看有没有摔出个好歹再慌忙的劝住,这郁落虽在双华班待得久了,可也是少爷脾气王孙背景,真要是惹急了他,谁也担待不起。挨了这一凳子,庄先生也说不出话来,只歪在边上有气无力的叫唤。郁落看着烦,拉了江砚书就走。心里犹是压不下一股怒火,这些凡人,怎的如此不识好歹!
出了得月楼,郁落回过身来问:“有没有怎么样?”
江砚书看他皱着眉,一张脸也还带着些怒气,便扯开唇角笑:“有郁公子保驾,我能怎么样?”
“他说的不是人话,你别往心里去。”
“呵,这些话我还听得少么,都往心里去了那我不早气死了?他不过是醉了,又那么个年纪,又何必跟他动手呢?”
江砚书温言软语的劝,一副事不关己宽宏大量的模样。郁落看得心疼,伸手把人揽过来抱进怀里,贴着耳朵说。
“我替你生气。”
亥时已过,街上并没什么人。江砚书仍怕被人撞见,挣了挣郁落却不肯松手。无奈,也只好由他,只好伸手攀上他的背,轻拍了拍。
“好了,不气了。这做人哪能什么都计较呢,我没事,真的。”
郁落此刻也觉得自己气得过了,不该对个凡人动起手的。稍稍放开怀抱,看着江砚书难得的温顺模样。
“你这是在哄我?”
“你说呢?”
“呵……是我多喝了两杯火气大了些,以后不这样了。”
扬了唇角弯了眉眼,又是平素模样。郁落拉了江砚书的手,优哉游哉的往前踱着步子。
“今晚上不回去了吧,省得那些凡人唠叨。麻烦!”
“凡人?”挑眉,江砚书板起脸来,却还是由他拉着走。“我也是凡人,神君不嫌麻烦么?”
“本尊不与你计较,麻烦就麻烦吧,我认了。”
“你……”
“哈哈……生得这般标致的麻烦,我可喜欢得很哪!”
“哼!”
脸上一热,江砚书甩开手转身就走,却只迈出了两步就被捉了手腕。
“砚书,我喜欢你啊。”
温柔绵延的调子钻进耳朵里,觉得心上有什么刺得痛了。不敢回身,只清清楚楚的觉出郁落走过来,从身后拥他入怀。附耳低语,湿热气息喷在耳朵上让人忍不住想躲。
“砚书啊,不要再作践自己。那些话,我不许人再说了。我不许人伤你,谁也不许。”
“……”
“你欠下的都还清了,你有我,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砚书……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话越说越含糊,最后没了声音。松开手倒在地上,竟是醉得一塌糊涂。
“郁落,你……”
天气还有些凉,醉着这个样子睡在地上怎么好?拍他的脸叫他,不理。伸手拽他的胳膊,不动。江砚书没辙了,只好坐下来守着。等一会儿戏班的人出来叫人搭把手吧,要不然等巡夜的更夫路过请他帮忙。这么大个人,他哪里弄得动?
低头看着,眼有些涩。他一直都知道啊,一直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这些话藏了很久了吧,现在才说出来,算不算酒后吐真言。江砚书弯了弯唇角,再弯了弯唇角,却笑不不出来。
你说一辈子,可这一辈子又是谁的一辈子?。现如今你侬我侬,可再过十年八载,你年少如昔,我垂垂老矣。抑或时间长些,你情深不变,我命入九泉。你说要在一起,又如何在一起?
“呵……”
隐约有水迹落在衣上,江砚书远远瞧见得月楼有人出来,熙熙攘攘像是双华班的。他站起来,把脸擦干净,整好衣衫站得挺直。等人走近问起,便语调平常的说郁落喝多了,先前的事还望担待。庄先生已然送了医,一众人见了这情状,也就三三两两的把人扶起来往回走。江砚书站在一旁看,一个字也不再说。
耳边似乎还听见郁落说那句,砚书,我喜欢你啊。一遍一遍,愈加伤怀。他低下头,笑着叹一口气。
唉,这喜欢啊……
第十三章
隐约间听得怨声载道,四下里却见浑浑世界。一川江水如墨,川上有桥,往来几人。桥头有一乌衣老妪,盛汤羹酬过客。一袭青衫的男子步上桥头,行至老妪身侧,接过那一双枯手递来的汤羹。
“喝了孟婆汤,前世种种便作乌有,爱恨成空恩仇作古。好生入了轮回,再去作一世凡人罢。”
这声色枯槁,寂如死灰。郁落看那一袭青衫,觉出心痛难耐。抢步上前想夺下他手中汤碗,却一脚踩进那墨色江川。江水刺骨,冷得人寸步难移。
他将汤饮尽,清秀一张面目渐染迷惘。郁落叫他,张了口却忘了姓名。他回过头来,惶惶无措的脸上竟落下泪来,悲声阵阵,催心断肠。
惊起。
郁落睁开眼看着横梁错落的屋顶,恍惚间方认出这是双华班的老宅。起身,撑着床铺缓一口气,稍有些昏沉。似是梦魇叨扰,却记不清何事入梦。
门窗都关得很好,该是江研书动的手。郁落自己,从来都会把窗开着,不爱把房间捂得严实。昨晚喝得多了,这会儿还觉得耳边乱哄哄的吵嚷着,像是在得月楼一班子人都闹得失了分寸。叹气,下床倒了杯水一口灌下去,再到窗边把窗户打开。细风微凉,拂在脸上便教人清醒了几分。可耳边的吵嚷反倒大了些,郁落侧耳去听,从中听出些哭腔,呜咽惊惶,措手不及。
声音是从前院传来,郁落披了外袍开门寻了去。过了拐角就看见回廊尽头的那间屋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各人面上,亦是凄然亦是惊骇。这好端端的,又出了什么事?
郁落疾步走过去,有人听到声响转头过来。见了是他,脸上竟又是一副说不清的意味。刚才还吵嚷众人便都静下来,只剩下一两个压得极低的啜泣。郁落被这些眼光看到好不自在,满腹狐疑的走近,发现江砚书也在其间。却是惨白的一张脸,手抓着回廊的栏杆,指节挣得发白。
“砚书?”
三两步挤过去,郁落还以为江砚书有什么不妥。眼角余光却瞥见屋子里躺着个人,回头,看见的却是那个拉琴的庄先生。直挺挺躺在地上,颈上一道紫青勒痕触目惊心。郁落稍有些发愣,鬼使神差的抬了视线,果见着在房梁上挂着的一副粗绳。
庄先生死了,是今早悬的梁,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士不可辱。谁也没想到,跟着戏班子漂泊半生的人,会这么想不开。衙门来了仵作查验一番,断了是自尽无疑。班主便吩咐人装殓收拾,操办后事。
前一日还喜气洋洋的双华班,眼睁睁便挂了缟素。
无人敢说郁落半句,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情理,却再明白不过。只这一人一眼的神色观望,便教郁落招架不住。再也呆不下去,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房门一摔,就听里面轰的一声,像是桌子被砸个粉碎。
郁落怎么也料不到一时意气会害了凡人性命,虽说他不是吃斋念佛的和尚。可也听了好几千年的慈悲教化,亦知这为害人命的罪过有多重。不是怕,而是愧疚懊恼,无可释怀。
江砚书站在门外,愣了半晌终是没有推开门。转身离去,只落得轻声叹息。
庄先生没有家眷,丧事就办得简单。人死当晚,无常锁魂,却被这老宅里的佛荫仙气震得半天没敢进门,还道这屋子里殁了的是哪位星宿的托世。后来郁落出来让开路,黑白无常摸不清他的底细,只猜是哪家下凡游历的仙人,毕恭毕敬的道了礼数锁了亡魂离去。
郁落便靠着大门站着,脸上倒不见多少悲喜,却是一副怅然教人看得难受。
站了许久才转回身来,却看到江砚书在廊上站着。神色淡淡的,微皱着眉头,一眼便看出是在担心。郁落走过去,扯开唇角冲他笑。
“站了多久了,怎么不叫我?”
江砚书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