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罹烟
罹烟  发于:2012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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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落不让请大夫,自己写了方子让人抓药,自己拿出瓶瓶罐罐自己疗伤。他说从小就被打惯了,这点儿伤不算什么。他笑呵呵的让大伙儿不必管他,却又看着江砚书一脸你能不能留下坐会儿的可怜表情。于是各人皆散,只江研书一个人留下来。

没想到你爹这么厉害,江砚书微微叹了气,从来都这样吗?

郁落从镜子里看着江砚书笑,扯得伤口隐隐作痛。那个老东西,我不怕他!

江砚书走过来,拿过他手里的药棉帮他上药,你爹这么打你,你娘不管吗?

我娘?呵呵,她管不了的。郁落满脸是伤,唇角额头都破了,左脸颊上也是红肿。江砚书皱了眉,说,你也是,但凡说句软话也不至于此。偏要那么火上浇油的去招惹,何苦来的?

他打我,难不成还要我说好听的?

如何他也是你爹啊!

他……郁落暗道他才不是我爹,可面上却只能恩一声不作多言。他仰头看着江砚书,那张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却也写着心疼。其实这张脸并不算绝顶漂亮,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却很是好看。不笑的时候带几分傲气,笑起来却意外的明亮温暖。眉宇间藏着忧郁,叫人忍不住心疼怜惜。郁落这么看着,看得失了神,鬼使神差的握住江砚书。

砚书,我……

江砚书想叫他放手,可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别过脸避开郁落目光,手却由他握着。江砚书猜到郁落想说什么,可他希望自己猜错。

我喜欢你。

郁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恍恍惚惚觉出江砚书的手微微一震,猛然回过神来连自己也给吓住。他放开手,惊慌失措的说,我……砚书……我不是……我……

我当没听见。

这口气淡漠如斯,兜头盖脸的一盆冷水把郁落浇了个透。江砚书转身离,开了门又关了门。不带半分犹疑,干干脆脆连头也不回一下。

四下皆静,空落落只剩那一个淡漠语调隐约回响,我当没听见,我当没听见。郁落叹一口气,觉得胸膛左上疼得厉害。许是降龙那老和尚打的,当真,心狠手辣。

那把琴安安静静的躺在袖子里,郁落忽然想,或许永远不会把它送出去。或许,这便是注定。

唉,喜欢这回事啊……

不知怎的,郁落和江砚书竟有些生分了。整日客客气气别别扭扭的,总不似往昔亲近。江砚书照常不太理人,郁落也不去纠缠,安安分分未有丝毫僭越。

江砚书要写新戏,郁落陪着他四处走访搜集素材,出主意送点子比他江砚书还要上心。折腾了大半年才择了个坊间传说来写,江砚书废寝忘食一副时日无多的样子。郁落起初还劝他不要操劳,渐渐地也不劝了。只是江砚书在房里熬到多晚,他就在房外守到多晚,大雪天的也不进去打扰。若成了一段,江砚书必定第一个拿给郁落。郁落仔仔细细的听,说哪儿好哪不好,好在什么地方不好怎么修改。江砚书总是照办,乖巧听话的像个最虔诚的学子。

就这么过了一年,大部分的戏文都完成了。江砚书拟了名字给郁落看,郁落笑笑,拿了笔在纸上工工整整的写了三个字:长相守。江砚书细细想来,觉得极好。

这传说听来也有些离奇。

说是有个书生,在书中看来那世外桃源佳人妙境,日思夜寐无可忘怀,得了个相思痴病。忽得一梦,佳人尽述情思,说在那桃源之地已苦等多年。书生梦醒后便去寻那梦中佳人,历经艰险寻到的却是一座荒冢,书生心灰意冷,抢地而亡。

到了地府才知这原是前世姻缘未尽,书生落入轮回超度,佳人却在奈何桥头不肯罢休。如此这般,才有了今生一番劫数。再到了奈何桥头,两人皆不愿轮回转世,纵身跳入忘川。竟生出一株并蒂莲花,碧如美玉,青且无瑕。绮罗交缠,生生相随。

葛羽忍不住骂郁落,说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明明都把心掏出来了也不让人知道。他说你跟我不一样,跟凡人在一起也就在一起了。江砚书写个戏文不顾日夜,你就巴巴的把仙气度给他怕他伤身。这两年我看他是越活越精神,都快敢上个地仙了。可再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郁落笑着说没事儿,我数千年的修为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葛羽气得翻白眼,一巴掌拍过去说,郁落啊郁落,这上天入地也找不出比你更傻的了。郁落还是笑,温温和和却也透着些感伤。

其实他的心思江砚书又怎会不知道,这但凡长个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郁落喜欢江砚书。他不说也不是为了要隐瞒,只是他清楚,江砚书心里有另一个人。喜欢这回事即使如此,错过一时就错过一世。怪只怪自己没能早些下凡抢在陆铭希前头认识他,可事实如此,果真连半点也不可强求。郁落觉得能这样守着江砚书也不错,之前不是玩笑说要跟他一直在一起吗?现在便当个承诺好好遵守。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郁落知道,他肯定比陆铭希守信用。

第九章

西湖边上有座老宅,说是旧年有位大户人家的公子为博红颜一笑,特意起了来金屋藏娇。后,家中妻室闻见风声,便暗中施计将人害死。本以为不过纨绔子弟一时兴起,了不得哭一场就能忘断前尘,却这一个偏偏动了真情。一纸休书打发了家中妒妇,散尽家财搬进这大宅里。日日借酒浇愁,三魂失了七魄,不过一年便死了。

后来,传出这宅中闹鬼。人云亦云的闹了个满城风雨,宅子也就无人敢近渐成荒废。如此这般过了好些年,这宅院辗转落在一个戏子手里。再到今日,便成了双华班的产业。

郁落极喜欢这宅子,虽旧,却见得着往昔的气派。处处皆是江南水乡的清雅俊秀,远远的还能照见西湖上那一处断桥残雪,好生的诗情画意,好生的绵绵情思。

院中有一棵早已不发新芽的老树,枝桠蜿蜒蔽了半幕苍穹。树下紧挨着搭了个草台,给戏子们演练戏文,依依呀呀的唱腔揉进这故旧的雕栏画栋里,平白的多几分空灵。正对着戏台的拱门是往后园去的,引了西湖水围出一泊湖来,湖上亭台半悬,湖边杨柳垂堤。听班子里的人说,等入了夏,这湖上会生出大片的莲花,清芬弥散将这一整座宅院都浸在里头。清风一掠,便是出了大门,也能老远闻见。

湖上这座亭子叫轩澜,江砚书喜欢在这儿弹琴,借着水音儿来听,便格外教人动心。

一晃便到了立春,《长相守》已经写成。班主定了惊蛰之时先演一场,一来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改进,二来也图个“一鸣惊人”的好彩头。

到这个时候,江砚书原本也可离开了。班主信守承诺将那一纸三千纹银的契约交还与他,却又附了一张重金礼聘的文书。只因眼下实在找不出一个能接手的人,这一出《长相守》,江砚书尽心尽力的教了,旁的琴师乐手却总是出入太过。架不住班主的言辞诚恳,又舍不得戏被人糟蹋。江砚书还是留了下来,一如既往做一个戏班琴师该做的本分,话不多,笑很少。安安静静往戏台边上一坐,锦瑟声动,华彩满堂。

因是赶着排戏,人人都忙。郁落便搬把椅子坐在戏台下面看着,谁弹的不对了,谁唱得不准了,谁的神色手势偏了倚了,都逃不过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他坐在那儿,一副不多在意的看客模样,手里拿把白玉酒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待到戏文走完一遍,他才慢悠悠的把刚才拿着的错儿抖出来,眼角眉梢都浸着微笑,却教台上各人听得惊叹不已。

这个蛮子,是几时起成了戏精的?

葛羽站在郁落肩膀上,看着台上长袖翩跹的琉朱,那样的眉目婉转凭生多情,朱唇皓齿唱来绵绵曲调,一如初见之时那般入耳倾心。偶尔也瞥一眼身旁这一个的目光闪烁,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却又不舍不看,看得痴了被台上那个一抬头撞见,便是低头的低头侧目的侧目,仓皇胶着分毫也不差这戏文的精彩。

日子便这般行云流过,郁落才悟出些浮生绵绵静日生香的境界来。回想西天圣境金莲池中千年万年的苍茫岁月,若能似现下有个念想牵挂着,兴许也过得下去。可若是过下去了,这凡间便来不成了。

郁落觉得这辈子最好的事就是起了凡心,入了凡尘。

惊蛰。

时候尚早,缀锦园外却已是花团满簇香车载道。誉满天下的双华班,演出这连墨迹都还噙着水迹尚未干透的新戏文,如此风雅盛事,满城上下谁不想掺上一脚。便是进不了戏园子,在这外面听上一耳朵也是好的。运气不错的话,兴许还能瞧见那个当今圣上也要金口一赞的江砚书呢。

郁落看着这一番阵势,竟觉得有那么一点头疼。抬胳膊撞了一下身旁浑身不自在的那个,问一句:

“我怎么不知道,这双华班竟红成这样了?”

“……啊?”

扭头,眯眼,唇角一扬笑得甚是风凉。身旁这一位水色长袍的翩翩公子怎的如此惊惶失措?

“我说你这是在慌什么?平时那个嚣张样子跑哪儿去了,恩?”

“你……大白天拉我出来你就不怕出事啊!”葛羽压低了嗓子,拧着眉冲郁落吼。郁落看看他这样,撑不住笑出声来。

“你是怕有道士来捉妖,还是怕琉朱认出你来?”

“……”

葛羽不怕道士,它修为不多但也不至于让几个道士给宰了。再说不还有郁落在这儿么?琉朱自然也不会认出他来,只是……说不出缘由来,第一次化为人形要站到她眼前,葛羽便觉得不踏实,也不大舒服。

难得的吃瘪没驳郁落的话,一挑眉懒得再理。郁落却是伸手按在他肩上,不痛不痒的说一句。

“你在台下呢,她不定能看见。”

葛羽愣了一下,便笑了。换回平日那副嚣张模样回敬一句,

“江砚书倒是看得见你,不知道今儿又得在哪个地方弹错半个音呢?”

“乌鸦嘴!”

“哈哈……”

如此这般,两人便玩笑着进了园子。一径而去引来好些侧目钦羡,这城中几时来了这样的人物?好生的人品风流啊!

第十章

琉朱看着架子上的鹦鹉,觉得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伸了食指在它脑袋上轻点一下,便似平时一般玩耍,这鹦鹉竟是扑棱着翅膀要来啄她。琉朱吓得惊呼,连忙缩手退开,怔怔的看着架子上的鸟儿不知所措。

一旁各自忙着的闻声围过来问她,琉朱摇摇头说没事,心里却惴惴的不安起来。台上的过场已走了一遍,差不多该出去了。摇摇头转过身去,却又忍不住回转来看,不对……不是吗?

“琉朱姑娘?该上场了。“

“……恩。”

清笛素弦娓娓道来,悠悠似远山脉脉,盈盈如清溪潺潺。原是热闹沸扬的场面便静了下来,凝神而闻。郁落还是在阁楼上的角座儿,能清清楚楚的看见江砚书。葛羽便在对座,手里拿着半盏酒翘首以盼。

平日里总是替他不值,总是把话说得刻薄,却没来由生让人看出几分苦。郁落明白,与葛羽相比,自己的运气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江砚书眼里有他,而琉朱眼里却从来看不见葛羽。

山色如墨卷

岚雾着清闲

怎寻得世外桃源仙殊客

红尘陌

天涯各

愁煞了旧故里

繁花落

……

江砚书不经意的便将目光带到郁落的座儿去。倒没想到今日他旁边还坐了旁人,隔得远看不清什么摸样,兴许是人太多去夹座儿的客人。不知是几时养成的习惯,总要看到阁楼角上那身白衣才觉得踏实,纵是看不清眉眼神色,只要知道他在就好。

这个故事颇有些离奇,却不觉得造作。仿佛有过往映在里头。江砚书是想这出戏写好了,演完了,就能有一个交代。有些事不必说出来,心里却是清楚,江砚书觉得郁落也该清楚。过往种种,欠的便是一个交代,等有这个交代了,或许就可重头再来?

脑子里晃过一个笑容,温柔澄澈,如沐春风。

“不对。”

郁落微皱了下眉,说这一句。葛羽亦有察觉,放下手中的酒杯,点头不语。

戏园子有古怪,从进门就已闻到些不寻常的味道。可这人世凡尘,有一两个妖精游魂本就平常。便是双华班住的老宅,也是有的。只要不害人不妄为,各自相安便好。可眼下,这园子里却透着戾气。闻这味道虽不像有多高道行的妖精,只此刻满堂高坐,要让这么多凡人看见妖精打架那还了得,何况旁边还有这么个见不得光的神仙?

“不好办。”

简言局势,葛羽扭头去看,却瞧见郁落勾唇染了一脸笑意。平日里挺和气的一张脸,现在怎么看怎么心里发毛。

“那就不办,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这么大胆,赶在太岁头上动土!”

“……”

这话跟谁学来的?葛羽差点要以为跟自己一桌儿坐着的不是神仙,而是哪座山头的山大王。

锦瑟流转,丝竹盈耳,琉朱的唱腔润如玉圆如珠,轻灵婉转余音绕梁。眉目间悲喜流连,衣袂处遍染风华。端的是佳人绝世,偏生得红颜薄命,竟教人扼腕心殇。

戏台上将一出缠绵唱得悱恻如斯人人动容,好些个夫人小姐已是落下泪来。可阁楼角座儿上的两位却是越看越觉得恼火,郁落嘴边的笑挂不住了,葛羽一不小心把酒杯也捏得粉碎。

妖气不偏不倚正笼在这戏台之上,在郁落和葛羽眼皮底下就近了琉朱身旁,身形乍现,竟化成与琉朱相差无几的模样。水袖蹁跹,亦唱得如痴如醉。

“是戏魅!”

葛羽一惊,万没料到竟招来这么个东西。当机立断要使个法术迷晕这满园的凡人去除了这妖物,却没料到坐在台上角落的江砚书也看到它。

“啊!”

一声惊呼,伴着弦断铮然。满场跟着一愣,旋即哗然。凭白断送的唱词悬在半空落到地上摔成粉碎。那戏魅转头看向江砚书,竟自痛哭起来,声声凄然。

戏魅,乃妖族中,那些性喜这迤逦艳色的花精所化。痴迷戏子优伶精,噬魂魄食精血,爱戏成痴,害人不浅。

一折戏平白断送,那戏魅恼羞成怒,哭声愈厉。原是照着琉朱变换的面孔也失了人色,一层层惨白下去,生出蜿蜒脉络甚是可怖。十指削葱成了狰狞利爪,遍布荆棘往江砚书扑将过去。

一干凡人皆看不见戏魅踪迹,琉朱站在台上只怔怔的看着江砚书脸色青白,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待要开口问他,却发觉自己口不能言,连手脚也动弹不得。

横生此变,场上也乱得炸开了锅。忽听一声低吼,便是鸦雀无声。园里的凡人都被这声断喝震得五感尽失。葛羽也是被震得连退数步,险些要稳不住身形。却见郁落飞身而下,一道白影晃过,人已到了台上。那戏魅亦被适才的吼声震得不轻,回过神来看见的却是一障灵光袭来。

葛羽不敢过去,那一记珈蓝法印铺天盖地慑得他心惊胆战。惶惶撑起屏障退避三舍,只听得一声惨叫,台上的戏魅便丢了性命。待这佛荫灵光渐渐散去,台上除了昏厥的琉朱和江砚书,哪里还有戏魅踪迹?一世道行落得连个真身也保全不下,那人身上的云锦白袍纤尘不染,脚边只落了三两片枯黄花叶,寻不见半点生机。

第十一章

原以为是郁落施术将这些凡人五感封去,谁知竟是情急之下失手至此。好在他只为喝退戏魅,用的不过是三成气力,不然这一干凡人便不是被震伤五感如此便宜了。葛羽摸摸脖子,有那么点儿劫后余生的错觉。这个郁落,倒实在是厉害得很。

有些后怕的没敢往戏台上去,葛羽远远的喊他一声,静悄悄的戏园里隐约有些回声。郁落未作回答,转身一挥袍袖化出屏障将葛羽罩在远处。旋即双手合十,诵念心经,金光渲染普度世人。葛羽看得明白,这是在弥补适才失手。叹了口气坐下,看一眼倒在台上的琉朱,脸色比平日苍白了些,应是被那戏魅吸了些精气,好在及时制止,休养一阵便好。倒是那个江研书,肉眼凡胎的也能看见戏魅,应该是这大半年郁落度过去的仙气在作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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