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闻言,已经开始涣散的目光中流露一丝生机的光亮,忍痛发不出声,只是微微点头。
瞿然得到许可,在尽可能活动的狭小空间内探进身子,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直观的检查。
虽然伤处很多,但最严重的当属右臂,那条右臂的下半段已经被挤压得血肉模糊。粉碎性骨折是逃不掉了,而大量出血的
原因可能是伤到了周围组织的动脉,血就是从被压扁的伤口里不断流出。
一边做着检查,脑子一边在飞速思考——出血自然可以通过上方动脉结扎的方式最大程度减缓,但当务之急却是为无法脱
离困境的伤者止痛,否则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即使不因失血死亡,他也会活活痛死。
陆天扬驾车困在原地,一向冷静的他此刻也微微的感到焦躁,除了塞车,主要还是因为瞿然的固执。
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不经意抬头间却看到已经消失的人重新急步回到车前。
劈面就是一句让人纳闷的话:“学长,你车上有没有急救包?止血绷带和麻醉剂有没有?”不等他回答,已经拉开车门在
储物箱里一通翻找。
这是陆天扬身为外科医生的奇怪习惯,他平时都会带一些应急手术的用具在身边。
瞿然不费力气就摸出了急救包,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常用的工具,居然真的有一小支速效麻醉剂。他提起来就走,也不解释
。
陆天扬看瞿然的反常也猜到八九不离十,随后锁了车门急急跟过去。
等他赶到肇事现场的时候,瞿然已经凭着不可思议的奇快速度和利落手法用止血绷带结扎了伤者的上方动脉,正在往注射
器里吸取麻醉剂。
没条件仔细消毒,只听到他对伤者说:“你忍一下,我要为你麻醉颈部的上臂神经,这样你可以撑得久一点。”
说完,探出手,在受伤男子的颈部右后方上下摸索几下,随即下针,将一管速效麻醉剂徐徐推入。
针头刺破皮肤的一瞬间受伤的男人闷哼了一声,看似痛苦非常。但很快脸色就和缓下来,平静了许多。
瞿然见状,将急救包向身后的陆天扬手中一塞,也不说话,转头就走。
因为走得太急,他忽略了许多事。
——十字路口的对面,有一双充满赞赏的眼睛把他所做的一切牢牢看在眼内。
——而他擦身而过的一辆豪华轿车微微摇下的车窗缝隙里,飘出了似有若无莲叶的淡雅幽香。
第十二章:Deja Vu(déjà vu)
瞿然一路小跑着冲进“锦星”,让所有在大堂的人都大跌眼镜。
他们从没见过风情万种,仪态翩然的“琌”像今天这样狼狈。
瞿然一路跑来,额发散乱,微微气喘,渗着细密汗珠的俊脸上是一种灰蒙的气色,衣服上沾着灰尘,衬衫的袖口还有一小
块斑斑血迹,那是刚才救人的时候无意间沾上的。
不变的似乎只剩下那把魅惑人心的笑容。
“我先去洗澡换衣服,请你把今天客人的资料送到我休息室来。”他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者交代一句,然后径直向
电梯口走去。
“琌——”优美的声音从背后叫住他,走上前来的是美丽的老板娘。
她今天穿了一袭黑色的丝绒旗袍,保养得当的身材在美丽华贵的布料下曲线毕露,头发高高挽起,别着一根翡翠发簪。素
净的脸庞上没有脂粉,只是涂着鲜艳的口红,看起来冷感中透着高贵。
很多时候,瞿然都觉得她像一个落魄的贵族女子流落风尘。所有的美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款步走到瞿然面前,“今晚的客人包了你全场,要你留在自己的休息室等他。”
瞿然微微皱眉,休息室对于他来说属于私人领地,他并不愿意与金主在那里发生关系。
看出他的犹豫,老板娘微微扬眉,冷感的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怎么,你有意见?”
“不,没有。在哪里都一样。”瞿然重新挂上笑脸,“高级休息室也是拜你所赐,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
回到自己的休息室,瞿然泡在浴缸里恹恹欲睡。
下午的手术,街头的救援,实在是太过耗费精力,此刻一放松下来,才感觉到疲劳感铺天盖地袭来。
但是,不能够在这里睡着,他可不想闹出淹死在浴缸里的糗事怪谈。
于是,披上浴袍走出浴室,房间里灯光柔和,悄无声息。
习惯性走到酒柜前想倒一杯杜松子酒,却发现酒瓶酒杯都不见了踪影。
一张白色洒金宣纸卡片别在玻璃门间,端正的打字机打印字体,上面写着:“疲劳时不要喝酒,为你准备了参茶在茶几上
。”
瞿然诧异地向着茶几上看去,果真发现一只细白瓷的茶杯放在那里,还有氤氲的热气不断升腾。
是谁在为他贴心料理一切?
怀着更深的疑惑,瞿然走近茶几前,发现茶杯下压着同样一张卡片,这一次,上面的字迹换成:“喝完参茶,快点去床上
小睡一下,你需要休息。”
端起茶杯轻轻闻了闻,果真带着参茶特有的苦涩香气。不过,他哪里会傻到单凭这一张卡片,就喝下来路不明的液体?
唇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瞿然直接走到洗手池前准备把这杯所谓的参茶倒掉。一抬眼,又发现一张卡片别在洗手台的镜
子前,上面写:“就知道你会倒掉。凭你的能力,应该能分辨出这杯茶没有被动过手脚。”
寥寥两句话,挑衅的意味却很明显。
怎么能就此认输?正欲把手里茶杯倾斜的手势就此止住。
瞿然找来一只玻璃杯将那杯茶倒进去,举到灯光下反复观察,然后送到唇边缓缓喝下。
如果想要他的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这摆明了是想玩一局你追我藏的游戏,不玩下去,怎么能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索性顺势而为。喝完那杯参茶,竟真的觉得神清气爽,瞿然将自己投身上床,不多时已陷入沉睡。
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旷野,四周浓雾弥漫。耳朵里听得见滔滔的水流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到了哪里?
只得迈开脚步向前走,越走雾气越浓。有一个声音,隐隐在浓雾的背后轻声呼唤他。
摸索着向前走,突然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刚才呼唤着自己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来:“要活下去。坚强从容的活下
去,你就会变成灵魂高贵的人。”
温润的唇俯下来,吻过他的脸颊,他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紧紧拉住抱着自己的臂膀,急切求证着:“你是谁?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终有一天会知道。只是在这之前你是否已准备好与我见面?”
想说什么,张开口,自己的声音却被一阵阵刺耳的铃音取代。
头痛欲裂,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意识,先是感觉到被子的柔软,而后听到梦里的铃音依旧响在耳边。
瞿然睁开眼坐起身,在房间里四下寻找那铃音的来源。
目光落在床边的地板上,一只小巧的金色闹钟正在响个不停。闹钟下还是一张白色卡片,探身下床关了闹钟,抽出卡片,
见上面写着:“12点了,你该下班。小心赶不上南瓜马车。”
送到鼻端仔细嗅闻,和之前的三张卡片一样——尽管微乎其微,但确实是莲叶特有的清净幽香。
今晚的金主究竟是谁?
他与那晚在一片黑暗的浴室中与自己抵死缠绵的是不是同一个?
他做这些事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瞿然突然发现时隔了近七年之后,那股被他深埋在记忆里的味道突然在身边泛滥,可与之相反的是——真相距离自己却越
加遥远。
怀着疑惑不明的心情回到家,妹妹婴宁已经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体睡着。这个自己唯一的亲人,总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想到这里,瞿然的心情泛起一丝苦涩的甜蜜。
把妹妹轻轻抱回房间安置好,他又把衣袋里的四张卡片投入书桌的抽屉,和那方手帕一起,细心锁好。
睡去,又是梦境。自己又变回内卡河畔孤苦无依的少年,沉入水底,却再没有人出手相救。
在呼吸即将溺毙的惊恐中挣扎着醒来,发现枕头不知是被眼泪还是冷汗濡湿。瞿然再睡不着,披衣下床,去书房翻看从医
院带回来的病例卷宗。
守时是基础的美德,这美德在瞿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尽管几乎一夜未睡,他还是准时出现在医院的诊室内,带着一贯温和内敛的微笑,专注于面前每一个前来就诊的病患。
刚刚送走一位病人,突然诊室外的走廊里一阵大乱。
带着医生的本能,急急起身正要去看个究竟,值班的护士已经推门跑进来,两个人几乎撞个满怀。
忽略掉小护士脸上浮起的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瞿然温和地开口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瞿医生,有一位省属高官因为STEMI突发紧急送来我们医院。可是,没有能够做手术的医生。院长下令让医院所有外科
医生全部去二楼大会议室集合。”
“怎么会没有能做手术的医生?陆副院长呢?”相识许久,共同学习工作,瞿然自然了解陆天扬的实力。
“陆副院长去中心医院附属医科大学做一个手术的公开课。因为有重要媒体现场直播,暂时无法赶回。”
瞿然沉默。
STEMI是一种最为严重的心脏病,这种疾病表现为动脉完全被血栓所堵塞,累积足够长时间即可导致心脏肌肉损坏。这是
急性冠脉综合征(ACS)中最严重的情况。急性冠脉综合征(ACS)一个总称,用于形容因冠状动脉狭窄而导致的一组临床
症状以及伴随有急性心肌局部缺血的任何类型的临床症状。急性心肌局部缺血是由冠状动脉疾病导致的心肌对氧的供求失
衡所造成的。
STEMI患者在急性发病期需要立即进行手术,来保护受损心肌免受进一步的损害、恢复动脉中的血液流动以及减轻心脏对
氧的需求。
但身为医生,瞿然自然也知道因这种病多发于心脏的主动脉,对患者而言手术风险极大,相对而言,对医生来说手术难度
更高。
他没有想接下手术的冲动,只是按照要求去会议室听取患者的检查报告。
等他到达时,二楼的大会议室已经聚集了全院的外科医生,就连当日休假的人都已经被紧急召回,心脑外科的专家也全部
悉数到场。
患者年事已高,又身居要职,此外经检查还合并有肺动脉栓塞,尽管院长一再动员,也没有人敢冒然接下手术。一时间,
气氛十分紧张。
瞿然眯起眼,盯着正前方白板上患者的CT片仔细观看,胸有成竹的微笑隐秘地浮上弧度优美的唇角。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自然没有人发现此刻他的表情变化。即便有,也不会在意他笑容中的含义。就算他已经在自己的领
域里小露头角,也没有人会把这样一台重大棘手的心脏外科手术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妇产科年轻医生的身上。
偌大的会议室内,鸦雀无声。充满压迫感的诡异宁静弥漫在人群之中。
——“怎么?想来堂堂的医疗界巨头SLH下属的中心医院连一个能驾驭像样手术的医生都找不出?!”一道声音突然划破
宁静。是标准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伦敦腔。
第十三章:近乎神迹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纷纷侧目。只见人群后,有一个大胡子老外姗姗走近。
虽是外国人,但他的须发也已见明显斑白,只是那双眼依旧明净清澈,其间流露出的目光犀利精明。
在场的众人都认得来人——著名医学界泰斗RTAERI。这位十年间先后两次被提名诺贝尔医学奖的大名鼎鼎人物,是心脑外
科领域里堪称里程碑式的存在。在冠心病、心肌病、心脏超声、高血压、先心病、瓣膜病、心血管临床药理研究等方面都
有他首创或参与研发的被全世界的医疗机构采纳应用。
而近几年他所率领的研发团队在很多领域里都是SLH得竞争对手,但其间也穿插着合作项目,可谓是个亦敌亦友的存在。
这样的人物发出的诘问,一时间让在场的诸位院领导不知该如何回答。
瞿然站在人群里,越过RTAERI的身后望过去,不出所料看到殷韶安抱着肩站在那里,一袭裁剪得当的卡其色休闲西装穿在
颀长伟岸的他身上,在清一色不是穿黑衣就是披白袍的人群里更显得分外出挑。
但最令人玩味的还是他那张如雕塑般完美的脸上所显露出来的表情——平静,淡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既看不出为医院
所遇困境的焦急,也看不到因RTAERI的奚落而产生的懊恼。
“不过,你们的医院不是有能够完全驾驭这种程度的手术的一流人才么。”RTAERI语毕。一道目光直射人群里的瞿然。
众人纷纷顺势望过去,随后微微骚动起来。
因为太过于专注殷韶安,瞿然几乎没有听到RTAERI的话,等到众人纷纷对他施行注目礼,才回过神来,一时间有点莫名其
妙。
“他还那么年轻,要主刀这么重大的手术,怎么可能?”总外科的主任第一个提出异议。
众人纷纷随声附和。
“呵呵~,请问在场的诸位,你们谁可以不借助于任何仪器的帮助,在五秒钟内找到人体位于颈后的上臂神经
源?”RTAERI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在场众人唯有沉默。因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RTAERI缓慢踱到瞿然面前,“这位年轻人就可以,他在纷乱的交通事故现场,不用五秒就准确找到了,实施
了完美的麻醉。这是我昨天傍晚亲眼所见。”说着伸出手拍拍瞿然的肩膀,“这只能说明,他对于人体的每条血管和神经
的分布都了然于心。这场手术,除了他,没有人能够胜任。”然后转过头,对站在远处的殷韶安说:“你说呢?”
“呵呵~我虽然是医院的董事长,但并不参与具体的管理运作工作。再说,我是个外行人,既然RTAERI先生您说好,那就
应该没问题吧。”殷韶安的回答依旧是风轻云淡,一点也没有决策人力排众议的架势。
瞿然闻言,虚了虚眼,把从刚才开始就停留在殷韶安身上的视线缓慢移开。
院长沉默良久,终于发话决定由瞿然主刀手术,此外,又派了三个心外科的专家从旁予以协助。
“不要,如果要我手术,那么手术室里除了我,不能再有其他人。”瞿然坚决提出抗议。
“就连护士和麻醉师都不要?”院长的语气带了点不悦,深觉眼前的年轻人实在太过高傲。
“既然决定由我主刀,就要一切听从我的安排,否则——您大可另请高明。”事已如此,瞿然决定破釜沉舟。
在场的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瞿医生,你要了解这场手术的严重性和重要性,由不得……”院长后面的话在触及瞿然的表情后生生吞了回去。
只见这位风靡妇产科的帅医,此刻正挑起好看的眉带点戏谑带点轻蔑地看向自己,那张俊脸,竟看得人莫名其妙就一阵脸
红心跳。
虽然表情是玩世不恭的,但瞿然深深了解这台手术非同小可。所以一进入手术室,就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认真对待每
一个检查数据。
锋利闪亮的手术刀具在消毒盘里散发着沁人的凉气,站在手术台上的瞿然简直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