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酒柜还摆在原来的位置。
瞿然丝毫不做挑选,只随便拿起一瓶,拔掉塞子,直接向嘴里灌。
——不对。
他丢开手中的酒瓶,重新拿了一瓶,手已经开始颤抖不听使唤,他好不容易才打开瓶塞。
喝了一口,竟然还是不对!
满柜的酒瓶,被他转瞬试过一遍,竟没有一瓶是他寻找的味道!
情绪异常烦躁起来,他将酒柜里的瓶子悉数摔到地上。
碎裂的脆响,玻璃碎片迸溅四散。
“你是在找这个?”陆天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一只水晶酒杯里装满琥珀色的液体,酒香四溢。
全身濒死的细胞在瞬间就活过来了,汹涌叫嚣着强烈的需要。
他颤抖着伸出手,“学长,快给我——”
指尖还未沾到酒杯的边缘,陆天扬的手突然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杯里的酒毫不留恋地泼洒在地面上,“这是家里最后一
杯酒——瞿然,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戒酒!”他的语气与动作同样坚定。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给我一杯,只要一杯就好——”
已经彻底被酒精磨损了意志的瞿然,全然不顾尊严,竟直接匍匐在地上,要去舔地板上流溢的残酒。
头发,被大力地拉住了,整个人被拖起来。上方的陆天扬用一种混杂着愤怒和沉痛地声音厉声喝道:“瞿然,你给我清醒
一点!!!——殷韶安,已经死了!”
一句话,醍醐灌顶,瞿然的眼神呆滞一下,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
痛苦的感觉瞬间绞紧了心脏,连呼吸都无法顺畅。他颓然滑落在陆天扬脚边,双手掩面:“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我并不愿意想起来的……为什么……”
他不愿意面对的,其实只有短短的31秒钟。
那台风险极高的手术,尽管注射了大量“自由一号”,最后开颅的时间,还是超出了预期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31秒。
这31秒,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只是眨眼即逝的一瞬,在一天漫长的生活中如大海中的一滴水那样微不足道。
但对于手术台上的殷韶安来说,却是决定以后命运的31秒。
因为多出的31秒,导致颅内缺氧,大脑皮质受损,殷韶安在手术后始终没有醒来。
罗小依安排了专机,将他送去美国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但他在入院后的状况急转直下,被5名脑外科专家会诊为脑死亡
。
消息传回国内,受到打击最大的就是瞿然。
他一方面为痛失爱人感到悲伤,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在手术中的失误深深自责。
尽管,那样的手术,除了他,没有人会做得更好。
而此时,过量使用“自由一号”的副作用也开始出现,他曾受伤的四肢关节开始麻痹,并伴随着难忍的剧痛,发作的周期
也越变越短。
发作过后,他的手开始无法抑制的痉挛,自然不能再拿手术刀了。
双重的打击,使他彻底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开始自暴自弃,终日酗酒。
父母早亡,婴宁也不在了,他在这世上本该是孤苦无依,还好身边有陆天扬。
他就这样默默地关怀着他,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并倾尽全力寻找着有效药物和治疗方法,对抗“自由一号”的副作用。
瞿然的酒精中毒已经很深,戒断难度很大。每次症状出现的时候,都会出现头痛,焦虑、失眠甚至瞬间失明的原因。
得不到酒,他会疯狂地开始自残,身体被自己的指甲和各种利器弄得伤痕累累。
怕他弄伤自己,陆天扬将所有的家具都搬出了房间。
药与食物,按时供应,必要的时候,会帮他注射镇定剂。
万般无奈的时候,他会将瞿然用绳子牢牢绑在床上,但无论他如何苦恼求饶,都不肯给他一滴酒。
这样一晃,过了几个月,瞿然记不清了。
余温来的那一天,陆天扬刚好要去医院里给患者做手术。
“老师,这样真的是辛苦你了啊。”看着陆天扬憔悴的脸色,余温由衷地说。
而那个一向冷漠寡言的男人,只是望了望床上的瞿然,向余温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刚刚经历了一场发作最高峰的瞿然,筋疲力尽,只能对进门的余温展露无力的笑容。
安然地微笑着,余温走近他,用随身的手帕拭去他额头的汗水。
“然哥,你要坚持下去啊。”
瞿然虚了虚眼,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因为一时的软弱,让许多的人受累,这样的事,从前的他宁愿去死也做不出的。
“余温,放开我吧。我没事了,想去洗个澡。”
余温吸了吸鼻子,解开绑住他手脚的绳子,扶着瞿然从床上坐起身。
被绑得太久,四肢已经麻木,再加上发作时的虚脱,他甫一下床,就差点跌倒了。
一双手,自背后扶住了他,稍一使力,将他打横抱起,余温轻声说:“然哥,这一次,换我来帮你。”
记忆中的那个青涩少年,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强而有力的手臂?
浴缸里,温润的水流暂时抚慰了身体的痛楚,瞿然闭起眼,微微叹息一声。
就这样一直将自己浸泡在温水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睁开了眼,仰起头大口大口开始喘气。
理智再一次溃不成军,身体开始颤抖,凌迟一般的疼痛席卷而来。
所有的细胞,开始再一次迫切渴望着酒精的安慰。
浴缸里的水被他搅得哗哗作响。
守在门外的余温应声赶来,死命地抱住几欲赤裸着夺门而出的他。
疯狂地拉扯下,两个人双双滑进浴缸里。
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余温只是死死地禁锢住瞿然。
仰起的脸上,分不清流下的是浴缸里的水还是眼泪。他颤抖着说:“然哥……然……冷静一点。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老师
他为了你做了那样多的努力……不可以让他失望。”
情不自禁地,他小心翼翼吻上了瞿然的唇。只一下,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很快离开。
之后,他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以一种无比虔诚的语气缓缓地呢喃着:
“而我呢……我也是为了然的幸福,愿意做任何事的……”
第五十四章:破茧
陆天扬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医院回来的时候,瞿然正安然地睡着。
客厅的桌上压着余温留下的纸条,详细记录了瞿然发作的时间,情况,以及镇静剂的用量。
陆天扬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那张纸条平整地夹在一个文件夹里。
文件夹里,全部是瞿然戒断其间各种详细的记录。
他知道,瞿然正在度过难关。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每次发作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短。这是好现象,说明身体对酒精
的依赖程度在逐渐减轻。
然而,现在这个时期,是酒精中毒患者在戒断的过程里最难熬的时刻。身体对酒精的依赖越来越小,相反的,心理的依赖
却在逐渐加重。
就好比一个人爬上100层梯级,爬到第99层的时候,他完全具备了爬上100层的条件,但因为疲劳,想放弃的心理就尤为强
烈。
他倒了一杯温开水,从药瓶里取出药,端到瞿然近前。
叫了几声都不见回应,知道他熬得太辛苦,就打算让他再睡一会。
陆天扬站在床边静静看了瞿然一会。柔软微长的额发零散在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微阖,灯光下投射在他眼睑下方淡淡的阴
影,更显出他肤色几尽于透明的白皙。他似乎沉浸在不太愉快的梦境里,微蹙着眉头,呼吸有点不够均匀。
这是他爱着的人,他们彼此陪伴着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
不自觉地俯下身去,想去吻他的额头,床上的人却将脸埋在枕头里笑出了声。
好像深藏的秘密被人发现,陆天扬微微带了点窘迫想要直起身,突然被床上的瞿然抓住了手腕。
力道之大,拉扯得陆天扬手中的放着药和水的托盘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刺耳。
因为毫无防备,陆天扬一个踉跄,倒在了床上。还没等他撑起身体,瞿然已经压了上来。
灵巧柔软的舌头轻易滑入了因惊愕而微启的嘴唇,辗转的吻带着浓郁的酒的香气。
“瞿然,你喝酒了?!”陆天扬挣脱开他,吃惊地问。
“哈哈~”瞿然轻笑着,重新欺近他,“只不过残存在瓶底的一点点,根本不能称作酒的液体而已。”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陆天扬耳畔,“不过,学长,我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样清醒了。这种感觉真的是久违了。”
“瞿然——”陆天扬抓住他的肩膀,微微摇晃他,“作为一个医生,你应该知道在现在这个阶段喝了酒,明天你会更痛苦
的!你怎么能……”
他的话赫然截断,因为瞿然已经吻上了他敏感的耳廓。“痛苦吗?有什么痛苦的……学长你把我照顾得这样好。我真的感
觉无以为报呢……”
灵巧的手指,很快解开了陆天扬衬衫的纽扣,热烈的亲吻落在胸口,炙得心都跟着火辣辣作痛。
坦白说,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办法招架这样的诱惑,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爱人。
身体已经遵循本能做出了反应,但思想却飘忽在激情的诱惑之外。
作为他,何尝不愿意瞿然能够抛掉过去,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呢?既然殷韶安已经不在了,借着瞿然最脆弱的时机重新占有
他的心,他的人,也算不得趁人之危。
可是,自己心底总是有骄傲的声音在反复提醒着不行。就算要重新开始,他要的也是和从前一样冷静骄傲的瞿然。
瞿然因为遭受了太大的打击,已经开始自暴自弃。自己绝不可以和他一样,陷入这种只会让他们一同堕落的关系。
然而,看着眼前的瞿然,他又觉得莫名心痛。这疼痛,不知道是来自于对他的怜悯,还是对自己的哀叹,或者是对共同拥
有的美好过去的惋惜……
借着一点点酒精的麻醉,瞿然只想放纵自己。
他不想去思考自己对陆天扬到底还怀有怎样的感情,他只觉得这一刻心如死灰的自己需要有人慰藉。
一连串的亲吻,从下腹,胸前,脖颈一路攀爬,重新回到那两片熟悉的薄唇上,突然尝到一点湿润的咸。
迷蒙着抬起眼,昏暗的卧室中,他看到陆天扬眼角两行清浅的水渍——那个冷静坚强的男人,竟然哭了?
“瞿然——”他哽咽着开口,“这样的你,根本不是你啊。……那个我所熟悉的瞿然,那么坚强,是永远会在最混乱的情
况下作出最正确判断的人……”
从未见过的眼泪,像一场大雨,让瞿然沸腾燃烧的血液瞬间变冷。
酒精的作用早已经消失,恢复了清明目光的他看看床上自己与陆天扬凌乱不堪的衣服,愣住了。
随后,他站起身,急速地冲出卧室,打开大门跑了出去。
“瞿然——你去哪?!”陆天扬焦急的叫着他的名字,匆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追了出去。
凌晨四点,天已经朦胧地亮了起来。
酒吧街的店铺都已经打烊。
街角,瞿然疯狂暴躁地踢着一家酒吧的大门,大吵着要店家开门卖给自己一杯酒。
店里的保安侍者被激怒了,打开角门冲了出来。
尚处在戒断末期的瞿然体力和反应都差的很多,很快就被人打翻在地。
但他仍旧疯狂地反击,像一头狂躁的困兽。他胡乱地挥着拳头,似乎要将身体里堆积的怨气全部发泄出去。
随后赶来的陆天扬刚巧撞见了这一幕。情急之下,只有上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才制止了这一场暴力事件的升级,从拳脚
的包围中带走了瞿然。
“滚开——不要跟着我!!!”满身伤痕的瞿然挣开陆天扬的手臂,恶狠狠地提醒:“告诉你,我现在很烦躁,离我太近
,说不定我会控制不住杀了你!!!”
说完扭回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陆天扬知道他此刻的精神很敏感,有担心他发生意外,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S市蜿蜒的运河公路,一直走,一直走……
中途,不论瞿然哪一次回过头去,都看到陆天扬跟在自己身后。
他们用无声的倔强,彼此较量着。谁都不肯认输。
初生的阳光,给树叶的边缘镀上一层明媚的光边。
满眼的绿色闪闪发亮。
陆天扬忍着全身的酸痛,撑起身子,看着阳光下瞿然安静的容颜。
他的眼角,有一滴水缓缓流下。
“你在哭吗?”
“没有……”瞿然仰面躺在草地上,抹掉眼角的水迹,“只是露水滴到脸上了。”他嘴硬地道,略微沙哑的嗓音,却泄了
底。
陆天扬释然地笑了,没有戳破他,只是抬起头与他一起透过树木交错的枝叶看着天空。
“喂……”一阵静默过后,瞿然的声音很柔软地响起,“学长,你觉不觉得……这些绿色,光线,好久都没有留意过了?
”
“是啊”应和着,陆天扬微微眯起眼,“……真漂亮。”
说罢,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向瞿然伸出手,“走吧——我们回家……”
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
一天……一天……
食物、药、以及一点点的劳动和类似亲人般的情谊,静谧而安宁地充斥在瞿然和陆天扬之间。
平静的日子终于来临。
因为瞿然的状况已经大有好转,不会再因为发作而疯狂自残,陆天扬才把搬走的家具一样一样摆回原处。
好不容易换好新的床单之后,瞿然仰面躺在上面喘气,开着玩笑,“学长,原来我发神经的那段日子你过得这样辛苦,你
心肠真好。”
“哼”冷冷哼了一声,陆天扬一边收拾着杂物,一边佯怒道:“心肠好的人都活该去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
幽默的隐喻——那天凌晨,那段从城市运河上游一刻不停地走到下游的路程,是他们新关系的起始站。
瞿然躺在床上侧过脸,与站在床前抱着一箱杂物的陆天扬相视而笑。
视线不经意地划过那箱杂物,他翻身坐起来,此那个里面抽出一本纸页已经轻微泛黄的笔记,随手翻开。
看了几页,他扬起脸,略微有些诧异:“这不是在海德堡学习临床微创手术时,你生病的那几堂课,我帮你抄写的笔记吗
?——你还留着?”
随后,他又翻出一枚奖章。这一次就更加吃惊了,“学长……这个不是我们第一次合作参加学院的紧急求援演练,获得的
优胜奖吗?”
一件又一件,满载着旧日时光的物品,在陆天扬捧着的杂物箱里被瞿然翻出来。细碎地摆满了一床。
陆天扬任由他翻看,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最后一样东西从箱底被掏出来。
瞿然小心翼翼得打开那个精致的小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