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装着一块旧门牌。
1304——那是他在德国留学时与陆天扬同住的学生宿舍的门牌号码。
拿着这块门牌——瞿然陷入了无声的回忆中。
在那间并不算宽敞的房间里,是谁,懵懂情动着向面前的男人第一次交付了身体?
是谁,在无数个甜美激情的夜晚,肆意欢畅地预支欢乐,挥霍爱情?
又是谁,决然离开,刻意忽略掉床前静立的人那一刻留恋不舍的眼神?
……
静默里,陆天扬从一旁伸出手来抽走了他手中的门牌。
他淡然地笑着,又逐一收拾起罗列在床上的东西。
“没什么……过去留着这些,是因为觉得有意义……所以怕日子久了,自己会忘掉……”将手搭上瞿然的肩,他的语气如
窗外的天气那样风轻云淡,“现在……这些都要拿去丢掉了。”
“瞿然,我可以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你为什么不可以?”
第五十五章:再一次相遇
“喂,看你脏兮兮的,我来给你洗澡吧。”
“你?”瞿然丢开手中的资料,斜睨着上下打量站在浴室门前的陆天扬。
直到把对方看毛了,才扭过脸去,“算了吧,看你一副不太靠谱的样子……”
又翻了一页书,他低着头接着说:“我宁可你用酒精棉给我消毒。”
“你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寄人人篱下?我有洁癖。”言简意赅地说完,陆天扬已经把大把浴液泡沫抹在了他身上。
“哇!——哈哈哈——不要,痒——”
浴室里传来的笑声爽朗明快,让站在门外听到的人都不由得跟着微笑起来。
“对不起,我在门口的信箱里看到这个。”余温在打开的浴室前扬起手中的信封,以显示自己纯良无害。
“喂!小子,进来怎么不敲门?”瞿然慵懒地趴在浴缸边缘,似乎有所不满。
余温摊手,“我安了几遍电铃,都没有人听见,门没锁,我就直接进来了。”
“别理他胡闹。”陆天扬接过那封信,问余温,“里面是什么?”
余温摇摇头,“我没有拆开,不知道。老师,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天扬撕开信封的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精美的邀请函。
“兹定于8月15下午在SLH酒店举行探访非洲医学慈善晚会。特邀陆天扬及瞿然先生作为嘉宾出席。”
邀请函的落款是申霖。
“老师,这是什么晚会啊?”
“哦,这是SLH集团赞助国际红十字会,在非洲普及基础医疗的慈善晚会。申霖申霈兄弟是这次活动的代言人,据说前阵
子还亲自去了欧洲,拍了很多志愿者在当地开展活动的纪录片,届时也会在晚会现场播放。”毕竟身为副院长,目前还主
持着SLH医院的日常工作,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对于详细情况,陆天扬还是十分了解。
“哦?这么说,是很有意义的晚会呢,老师你会去吧?”
陆天扬迟疑了一下,略微侧过头看了看浴室半阖的门。
“可能不会去,毕竟瞿然现在的状况还不够稳定。”
“谁说我不够稳定?我只是懒的出去应酬!!!”浴室里哗啦一声水响,有人破门而出,径直走进卧室,留下异地水痕。
余温听到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滚回去!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这哪里是过去那个总在翩然而笑,温文儒雅的瞿然?况且……还……
余温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陆天扬,“老师,我刚刚看到了什么?瞿医生的裸体?”
陆天扬掩了掩唇,忍住笑,向余温解释:“抱歉啊,刚刚结束戒断治疗——他的脾气还是有点暴躁。”
余温表示理解地笑了,由衷地说:“看到瞿医生那个样子,我原本还在为他感到惋惜。没想到老师把他照顾得这样好。”
摇摇头,淡然一笑,陆天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卧室的门口,轻轻叹息一声。
那个时候,余温并不懂得,自己敬爱的老师,在最爱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叹息了。
因为有了巨星代言,SLH举办的这场慈善晚会盛况空前。
贵宾云集的酒会中,瞿然臭着一张脸站在角落里,身边是寸步不离的陆天扬。
“学长,你真的很闲,这样看着我,还不如买一条狗链直接把我拴在家里算了。”一边抱怨着,他将手中高脚杯中的液体
一饮而尽。
“酒精中毒患者的复发几率为86.4%,你现在自我控制的能力还很差。”陆天扬从身边拿出一瓶维生素饮料,笑眯眯的斟
进瞿然的杯子里,“来,再喝一杯。”|
“不喝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赌气地将高脚杯重重放在桌上,瞿然返身欲走,“我要回家去了!”
结果刚走出没两步,会场的灯光突然暗下来了。
主持人的声音自话筒中响起:女士们先生们,感谢诸位莅临今晚由SLH集团联合国际红十字会主办的慈善晚会。下面将为
您播出的是一部我们的志愿者去非洲拍摄回来的纪录片。通过这部片子,相信大家一定会更深刻地理解‘慈善’的意义。
正前方的舞台上,大屏幕随之亮起,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炽烈干燥的土地,高温酷暑。贫穷,落后,自然灾害频发,疾病肆虐。垂死的病人,无家可归的孩子,萧索的面孔,
绝望的眼神……那是一块美丽与痛苦都又深又鲜明的大陆。
在人群聚集的简易医院里,志愿者帮助医生照顾病人,分发食物……尽管条件艰苦恶劣,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真诚的微笑
。
沿着撒哈拉沙漠的边缘向腹地深入,环境越来越艰苦恶劣。志愿者的制服成为画面中唯一的绿色。在场的宾客无不动容。
瞿然站在陆天扬身边,完全被画面所吸引,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
暗淡的光线中,陆天扬悄悄地拉住了他的手,给与无声的宽慰。
那只是一闪即逝的画面——陆天扬的手突然被瞿然捏痛了。
他诧异地抬起眼去看,发现瞿然呼吸急促,面孔涨红,眼睛死死地盯着画面。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纪录片仍在播放,展示出一片被风沙吞没的房屋废
毫无预兆地,瞿然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向会场外走。
“瞿然,你做什么?”他喊了一声,随后也追了出去。
酒店大堂门前,一辆出租车在他的视野中绝尘而去。
命令司机尽可能快速地驶向目的地,瞿然靠在座椅上依然心绪难平。一种炽烈滚烫的感觉涌动在胸口,让他觉得全身的血
液都沸腾起来了。
虽然只是在画面一角一闪即逝的身影,他也坚信自己绝不会把那个人与其他人混淆。
不会错的,那个人一定是——殷韶安!!!
已经死掉的他怎么会出现非洲?这一刻,瞿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罗小依问问清楚!
默默无言地看着瞿然将最后一件行李放上行李架,陆天扬和余温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瞿然转过身来,余温才忍不住说:“然哥,一定要走的这么急吗?”
微笑注视着依依不舍的年轻医生,瞿然恢复了温暖淡然的笑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余温,我只是下了决定就立刻付诸
行动而已。我不想自己后悔。”
“可是,”余温苦着脸,“非洲那么大,志愿者组织又居无定所,要去找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
“我知道。但就算不容易,我也要去。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一定会找到他。”
余温垂下眼睛,有些悲观地嘟囔道:“找到了有什么用。他脑部受创,导致了失忆。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认得你。”
瞿然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半开着玩笑:“你忘了我们是医生啊,我做非洲是去做好事,上帝看在我的善举上,也许会为
我行个方便……”
他没有再说下去,视线越过余温的肩膀,去看站在后面的陆天扬。
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那个男人逆光而立,脸上依旧是冷峻平静的表情。
由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挽留自己的话,只是把所有的不舍都深藏进眼底。
笑了笑,他走近他,“我就要走了,学长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保重。”陆天扬只是说了简短的两个字。因为他知道,对于现在的瞿然,怎样殷切备至的挽留也都是徒劳。
一周前的慈善晚会当晚,从罗小依处获知真相的他当即作出了要去非洲寻找已经失忆的殷韶安的决定,并向国际红十字会
递交了去非洲参加志愿组织的申请。
凭借优良的资质,他的申请很快获准,他又翻遍了航空公司的电话订了获准出境当天最早的航班。
那是他对爱情的态度——当机立断,决不拖泥带水。
如果自己当初也像他一样积极,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别离。
“请乘坐XAZA6301航班的乘客准备登机。”机场的广播通知响起来。
瞿然看了看手表,微笑道别,“我该走了。你们也要保重。”
轻轻的拥抱过后,余温的眼圈红了。
哥哥般揉揉他的头,瞿然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递到陆天扬眼前。
疑惑着接过来,陆天扬问:“这是什么?”
“交换礼物!”瞿然拍了拍背包上一块标记着1304的钥匙牌,笑得像个孩子。
收敛起笑容以后,他才正色道:“学长,这是前阵子我在实验室得出的实验报告。在临床抗排异的治疗中,我发现只要抑
制免疫抗体中的R蛋白,就可以大大减轻主体对客体器官的排斥……我还列举出了大约11类近40种对抑制R蛋白有效的药物
……”
略略停顿了一下,他又微笑起来,“可惜非洲的条件不能满足研究了,所以,我把它交给你。学长,请你替我完成它。”
简陋的旅馆中干燥闷热。
窗外没有一丝风,只有灼人的阳光。
条件艰苦,困难远比事先预想的还要多。
瞿然倚在残破的木板床头蜷起腿,打开了电视机。
一转眼,来非洲已经大半年了。他追着志愿医疗队的足迹跑遍了7个国家,依然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下一站,他将到达埃塞俄比亚的边境。
本来在今天日暮的时候就可以到达,他却选择在条件相对好一点的地方住下来。
古旧的电视机画面上闪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好在还可以看到图像。他毫不费力地就搜索到了同步直播的新闻画面。
日内瓦国际医学交流大会的颁奖礼上,身穿浅灰色西装的陆天扬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严谨谦和的学者风范,用流利的英文耐
心回答着每个记者的提问。
他提出的“R蛋白抗排异”学说又将医学领域中移植治疗的技术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蜂拥而至的中外记者将这位“杰出医疗贡献奖”得主团团包围。
“这项研究,不是单凭我一己之力完成的。我是继承了一个人的优秀实验成果。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在与疾
病对抗的战斗中,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您的意思,是这项研究还有其他人参与?那他为什么没有同您一起出席本次交流大会呢?”举着话筒的外国女记者问。
“他?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里。但是,如果他能够看到这则报道的话,我倒是很想让在场的诸位帮我带一
句话——”
一向冷峻的男人突然抬起脸直视着镜头,幽深双眼中深情流露。
他突然换了中文,一字一句地说:
“我很想念你。——我的心,一如往昔。”
瞿然关掉了电视,侧身躺在床上。
闭上眼,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幸福的笑意。
那个人,即使远隔万里,还是将内心的牵挂与祝福,通过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传递给他。
夕阳下,他坐在沙丘上抹了一把汗水,看远处夕阳西下的沙漠坦荡如砥。
这里是整个非洲大陆最贫瘠的地方,恶劣的生活条件却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比起在医院病房里醒来时头脑中的一片空白,现在的每一天都让他觉得充实无比。
没想到,他竟然重新活了一次。
只是,偶尔会做奇怪的梦。梦境中每一次都有一个人隔着漫漫的烟雾在那一头呼唤他。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却莫名感到亲切,恨不得立刻飞奔而去。
“叔叔——叔叔——”
梳着一头辫子的小女孩玛莎从沙丘另一面张开手臂跑过来。
“嘿!玛莎——”他抱起她。
他已经在附近的村庄停留了近两个月,居民们都很尊敬他。小孩子们经常跑来找他玩耍。
“叔叔,那边有个人找你。”玛莎向着自己来的方向遥遥一指。
“找我?”他略微感到惊讶。在医院醒来后,借着律师的帮助,他已经将集团内大小的事务的全部安排部署妥当。
有人不远万里来找他,是不是代表集团内部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向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于是回过头笑着问:“玛莎,真的有人找我吗?”
略显枯瘦的小手抱住他的脖颈,玛莎用力的点头,“是有人找你。他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但是——”
小女孩兴奋地笑起来,“他是个很漂亮的人呢!”
“漂亮?”他下意识的复述,有一张微笑的俊逸脸孔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可惜,没有想起那是谁。
“来,玛莎。”他放下小女孩,“叔叔陪你一起堆沙堡吧。”
小女孩自然欢呼雀跃地拍手叫好。
一大一小,两个人玩得都像是孩子。
拼命挖沙的他视线内出现了一双沾满尘沙的鞋子,夕阳下,影子在地上更显得瘦削。
“韶安,我总算找到你了。”头上传来的声音微微带着哽咽,悲喜交加。
似曾相识的声音,带着暌违已久的熟悉感,拨动了他深藏在心底某处的一根弦。莫名的温暖蒸发了身体里的水分涌上眼眶
。
他想,一定是眼睛里吹进了沙子吧,不然为什么自己只听到这个声音就有流泪的冲动?
既期待又有点惶恐,他及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人,与刚刚闪过脑海的那张面孔在一瞬间重合了。
他还是感到难以置信,迟疑着征询对方:“对不起,请问我们从前认识吗?”
对面漂亮的脸孔上写满温柔的笑意。
“没关系,不管认不认识,都不妨碍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对面的来人说着便伸出右手,“殷韶安,你好。我是瞿然。”
奇妙的感觉,亲切熟悉,他站起身微笑着握住那只手——也握住了未来无限的可能。
他们站在原地,长久地将手牢牢握在一起,交换着目光。不知为了什么,都笑得既满足又惬意。
重逢,就是再一次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