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都不动一下,叶白搁了碗,这才问:“这是什么药?”
“助眠的。”见叶白神色中并无痛楚,闻人君眉头稍稍松开,回道。
没想到竟然是迷药,叶白面上倒有了些疑惑:“助眠?为什么?”
闻人君抚了抚叶白的头发,终于再次露出了微笑,道:“待会我为你温养经脉。”
叶白神色动了一下:“温养?”
“嗯。”闻人君点了头。
“不是扩张?”叶白又问。
闻人君略皱了眉:“由外力扩展经脉虽一时能让练武之人事半功倍进境迅速,但却会影响日后的成就,只能算小道,这点
你需记住了。”
叶白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同样也知道,扩张经脉只需让强横的真气在经脉内游走一圈便够;而温养,却非
得要以精纯的真气裹住经脉外层,一遍一遍反复洗练经脉……这其中的花费的精力,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浸泡在药水里的伤口还在持续的疼痛麻痒着,叶白却忽的有了些困倦,连带着也不怎么感觉得到手上的痛楚了。
助眠药原来还为了这个?眨了眨眼,叶白有些困顿的想着。只是身为武者,一点点痛楚算什么……
不过心里头虽如此想着,叶白却难得的没有对旁人插手了有关自己锻炼的事情而不悦。
“困了?”也是这时,闻人君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白再眨了眨眼,随即嗯了一声。
闻人君便伸手扶了叶白的肩膀:“可以闭着眼休息,很快就结束了。”
叶白听话的闭起了眼。黑暗带着最深沉的寂静安稳,如潮水般涌来,继而将人淹没。
然后,是一阵酣然无梦的安睡。
等叶白再醒来时,周围已万籁无声。
没有睁开眼,叶白只放松身子,感觉着一股浩然澎湃的内力沿着体内的经脉一遍一遍的游走着,没有一丝刺激的疼痛,而
只有和暖如春风拂面似的抚慰。
叶白不再打算睁开眼。就这么静静的没于黑暗之中,他看着那浩然的真气不知疲倦的也不知厌烦的包裹着自己细弱的经脉
,然后再小心翼翼的将渗入……一次又一次的,直到终有光线挣破那沉沉黑幕。
浩然澎湃的真气终于褪去了,身周的一处温暖也仿佛跟着离去。
待听到那极轻极轻的一声‘喀’的关门响动之后,叶白才张开了眼。
天刚刚蒙蒙的亮,卧房还是漆黑漆黑的。
叶白平躺在床上,看着暗沉沉的周围好一会,才开口自语着:
“闻人君。”
他念着,而后又道:
“叔叔。”
○○六 小荷才露尖尖角(上)
天尚且刚刚亮着,薄薄的晨光照不到飞云峰下的深谷,就更遑论深谷夹缝之内、秦楼月和叶白所知的那一处秘密所在了。
只是这秘密所在而今却也不需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这一个较之外头小了许多的深谷的峭壁上,已经被人嵌入了数颗夜
明珠,便纵是普通人在无星无月的晚上,也能清楚的看见这里一草一木了。
秦楼月还是坐在原本的位置垂钓着。
但他身后站着的人,却早已不是叶白了。
而这里,也再不是仅他和叶白知晓的地方了。
站在秦楼月身后的黑衣男子行了礼,而后道:“宫主,最近的情况大抵就是这样,一切都按着我们的计划走,再过不久,
必定大事可期!”
背对着黑衣男子,秦楼月没有出声,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只在手中那一杆鱼竿之上。
黑衣男子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有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手腕轻轻一动,秦楼月手中简陋的鱼竿颤了那么一下,一尾红灿灿的鱼便再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啪的一声准确落
入了秦楼月身旁的鱼篓之中。
接着,秦楼月再次慢条斯理的给鱼钩上了饵,甩出鱼线继续垂钓之后,方才微扬了声音,算作疑问:“嗯?”
“是傅长天的事情。”黑衣男子恭恭敬敬道,“傅长天这次失败了。”
“河洛的事情不难,傅长天怎么失败的?”虽是问句,但秦楼月的语气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疑问。
“傅长天并未仔细说明。兼且这次跟傅长天同去的人死伤过半,小人也并未能得知详细经过。”黑衣男子道。
“死伤过半?”秦楼月问。
明白秦楼月潜在的意思,黑衣男子忙接道:“傅长天应该是确实尽力了——这次,他自己的右胳膊都被斩断了。”
秦楼月没有再说话。
须臾,又是一尾落入了鱼篓,他才开口道:“然后呢?”
“按天下宫的规矩,任务失败是必须受到处罚的。但小人想傅长天这次自己都断了胳膊,也算尽力;何况大人才新丧不久
,傅长天以前也算是唯一一个蒙了大人青眼的……宫主看着大人的面,就让傅长天留在宫里,戴罪立功吧?”黑衣人小心
的建议。
在天下宫中,能被称为大人的只有一个。
只有叶白。
秦楼月沉默片刻:“傅长天自己怎么说?”
“他说自知日后无用,未免拖累天下宫,只请宫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他离去。”虽说有意为傅长天求情,但对于秦楼
月的问话,黑衣人还是不敢有半分隐瞒的。
秦楼月又甩出了一杆:“天下宫的规矩是怎么定的?”
黑衣人心凉了大半,却还是立时沉声道:“若因己身缘故致使天下宫蒙受损伤失败,则应付全部责任。”
“他的汇报中有没有提碰到预期之外的人或事?”秦楼月继续问。
“没有。”黑衣人道。
“这次的任务是不是他亲自接去的?”秦楼月再问。
“是。”黑衣人道。
“那么,失败算不算他的责任?”秦楼月反问。
“……算。”黑衣人停顿了有一会。
“好了,”秦楼月钓到了今夜的第十三条鱼,“现在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小人愚钝,请宫主责罚!”黑衣人当即跪下请罪。
“起来吧。”秦楼月淡淡开口,“你还顾着叶白,也算不错了。只是天下宫有天下宫的规矩,傅长天省事,就让他安安稳
稳的退出去好了。”
黑衣人挣扎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或许会有人觉得宫主您人情淡薄,大人一走,便不顾情面……”
秦楼月这次倒是笑了:“叶白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也不过就偶然为傅长天出了那么一次头,若要说傅长天是叶白的
人,只怕是高看了傅长天。”
黑衣人唯唯诺诺的应是。
“何况……”秦楼月又道,不过这次,他刚开了个头便顿住不再往下说,片刻只道,“好了,就按这样子做,你下去吧。
”
黑衣人只得离去。
而独自一人的秦楼月,也开始想自己之前未尽的那个‘何况’。
何况……
何况,他连叶白都能杀了,又怎么还有必要顾什么情面呢?
秦楼月没有再挥杆钓第十四条鱼。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坐着,钓了十三条鱼,再钓第十四条时,便钓起了一个人。
一个叫叶白的人。
一个不离不弃陪了他十年,并为他出生入死六年,而终究被他杀死的人。
秦楼月斜了鱼篓,看着鱼篓中红灿灿的鱼挤做一团,争先恐后的往水里游去。然后,他笑了笑,自语着:“傅长天大抵是
知道了你的死因吧?虽你只是闲暇时候为傅长天出了那么一次头……罢了,肯断一臂求去也算够了,看着你的面子,我便
让他平平安安的离开天下宫好了。”
话音方落,秦楼月脚边的草丛突然传来了悉索之声。
甚至没有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瞄上一眼,秦楼月身子不动,只空着的右手极快的晃了那么一下,带出淡淡的残影。
紧接着,秦楼月微微咦了一声,却是发觉自己抓到了一个小东西——一只白白的软软的兔子。
被拧着长耳朵提起,那小兔子倒也不挣扎,只缩手缩脚,眨巴着红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秦楼月。
秦楼月本待放开,却忽然记起从前。
从前,还没练出真气,也不怎么会拿剑的叶白就是用这里的兔子来锻炼的。
心血来潮,秦楼月伸手,调戏似的勾了勾兔子的下巴——这是由他怀揣着说不出的孩童恶意教给叶白的一个动作。目的是
判断抓到的兔子灵不灵活。会躲,就是灵活的,可以拿来练剑用;不会躲,就是笨拙的,可以拿来填饱肚子……
这确实是个美好的回忆。
秦楼月面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而后轻轻的抬起了兔子的下巴。
被抓住的兔子乖乖的顺着力道抬起了下巴。
秦楼月哑然失笑:“差不多十年了,这里的兔子倒是都由你给教的精乖了……叶白。”
顺着这一声称呼出来,秦楼月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须臾,他摸了摸手中兔子长长的柔软绒毛,而后松了手放开兔子,低
声道:
“好了,放心去吧……日后这里,大抵是不会有人再来了。”
被放下的兔子当然听不懂人的心思,所以它还是蜷缩四肢,乖乖的呆在原地。
而秦楼月,却已经转身离去,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同一时间,飞云城城主府。
天光已经大亮了,对手上伤势恢复速度满意的叶白又泡了一回药水,便跟着小五来到了城主府南边的武院。
武院中,十来个人稀稀落落的站着,正各自练武。
“寻少爷,小的先去请武院的老师过来。”跟着叶白的小五殷勤道。
叶白可有可无的点头。虽说他从来不在意一些小事,但好像不论在哪里,他身边总不缺能为他处理寻常事情的人。
只这么略略一想,叶白便不再关注小五,径自把目光投在了练武场中那十几个人身上。
但是此时,那十几个人也都注意到了叶白,除了一个站在最角落神色冷傲的少年外,绝大多数都停止了练武,并三三两两
的聚集在一起。
叶白的视线淡淡掠过了那些停下的人。
以他的武功,本就不需要太多在意面前的孩子——确实是孩子,虽然他前身也仅是二十有六,而面前的孩子,则大多有了
十五六岁——更何况是因为一些小事便能停了手中兵器的?
怀着这一份不经意,叶白将视线停留在了距离自己最近,但也是最角落的少年身上。
而这一注意,便让叶白心中微微一动。
站姿很标准,出剑虽快却不见凌乱……功底十分扎实。这样看来,那教这少年的武院老师也可以见一见了。
“等等,等等——”
“等等,几位少爷!”
“哎,哎呦!”
忽的,一阵喧闹从前方传来。
叶白抬头,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便继续看向旁边的少年。
然而此时,那同样听见喧闹的少年却收了剑。
少年的个头比叶白眼下的身子还高一些,一双眼睛极为锐利,嘴唇微白,抿得死紧,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锋利的气质。
收了剑的少年也不看叶白,只径自走着,就是在经过叶白身边时,他微微顿了一下,低头说了两个字:
“懦夫!”
叶白难得的觉出些微有趣来。
跟着秦楼月的前四年姑且不提,踏入江湖六年以来,有人叫他走狗,有人叫他疯子,还有人叫他魔鬼,却惟独没有人会把
‘懦夫’这两个字安在他身上。
不过有趣也毕竟只是些微,叶白下一瞬便收回了心思。对他而言,不论旁人是叫他疯子魔鬼还是叫他走狗懦夫,终究都是
旁的事情,不值一顾。
喧闹越来越近了。
叶白就站在原地,看着小五在一圈少年的包围下,鼻青脸肿,撞撞跌跌的往这里走来。
一行人中,为首的是一个穿赭袍的少年。少年也是十六七的模样,蜂腰猿背,眉目俊秀,只是眼神中透着些淡淡的高傲之
意,未免美中不足。
走近了叶白,那赭袍少年要笑不笑,指了小五淡淡道:“寻少爷,你这小厮刚才冲撞了我……嗯,我看在他是寻少爷你的
人的份上,就带了过来,让他在你我面前道个歉,也免得日后有人嚼舌根说我萧破天打狗不看主人,看不上寻少爷你,如
何?”
叶白还没有说话,那被围在中间的小五就连连冲萧破天哈腰赔笑:“萧少爷,是小的不长眼,还望少爷大人有大量,饶了
小的这一次。”
萧破天一晒,也不说话。
人群中当即就有人阴阳怪气的笑道:“你这奴才真是金贵啊,撞了少爷弯个腰就算完了?”
小五脸上的笑顿时就僵住了。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萧破天却注意着叶白,当看见叶白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的时候,他眼睛眯了眯,满意之色一掠而过。
周围的人还在哄笑。
小五悄悄的看了叶白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只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几丝的愤怒和失望挣扎着浮起,却又很快被拉扯下去及至平缓。小五也不再看叶白,只脸色难看的强笑着:“那,那……
萧少爷要小的怎么赔礼?”
话音方落,便有人闲闲道:“至少跪下吧。”
众人又是一阵嘻哈。
而萧破天也终于开了口,只是目光却并不在小五身上,而是径自看着叶白:“你跪下,磕个头,我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
”
小五的脸色更难看了。望着周围的人,他略一咬牙,膝盖微屈,便要跪下。但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突然瞥见了叶白的神色
——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真正的平静,不是和往常一样,强压愤怒而装出来的平静。
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突然冲上小五的心头,脑海有了一瞬的空白,小五带着连自己都分辨不出的复杂心情,下意识的便喊了
一声:
“寻少爷!”
周围看好戏的人一怔,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在了小五和叶白身上。
甚至不敢看叶白的脸色,小五躲闪着急急道:“小的不是故意撞萧少爷的,是被人……是不小心绊到了,这才碰到萧少爷
的衣袖,寻少爷,您——”
您什么?您求求情?您帮我说说话?小五再接不下去了,也不用再接下去——因为此时,叶白终于开口。
“你要跪,便跪。”
一句再平淡不过的话说出,却让周围所有人都懵了一下。
什么叫“你要跪,便跪。”?
那若你不想跪,不是就不用跪了?
这么一回味,站在叶白面前的几人面色都不见好。但小五是小厮,他们自然敢肆无忌惮;而对着这被闻人君偏宠的叶白,
却终究没人敢多开口。
萧破天的神色沉了些,他看着叶白道:“寻少爷是什么意思?莫非要为一个小厮,损害你我的交情?”
叶白没有回答,他抽出了属于闻人寻的那把漂亮长剑——长剑虽不中用,但到底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