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言始终低着头没做声,只是右手的钢笔笔尖深深地刺入了左手的手心。
黑色墨水和腥红温热的血混合成一种怪异的青黑色,顺着掌心的纹路留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整洁地课桌上。
当身体哪里很疼很疼的时候,心口的伤就不会觉得这么痛了。这是宁夏告诉他的。
InGod,peopleisequal.
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如若真的如此,那么为什么命运不愿意让他跟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哪怕是安稳到平庸的生活,也好过这样的辛苦坎坷。
只是,我们想不到的是,生活的残忍有时候远远不尽于此。
他不会因为你的悲惨不幸而同情你眷顾你,他反而更喜欢在你终于披荆斩棘历尽艰辛登上顶峰的时候让你坠落悬崖,跌得粉身碎骨。
生活喜欢的永远是,看你们被打倒被中伤后狼狈不堪的凄惨姿态。
宁小言此刻还没有意识到的是,更大的风暴已经蓄势待发,也许下一刻就能让他坠入深渊支离破碎。
22.
当我们行走在白日里璀璨耀眼的阳光下时,并不会觉得眼前的霓虹有多美丽。
然而,当我们身处浓重的黑暗时,哪怕只是如萤火般的微弱光芒也足以照亮内心的阴霾。
就像我亲爱的你。
你的重要不在于你有多美丽多难得,而在于你曾赋予我怎样深刻的意义。
——2007年5月宁小言
从一号早上看着秦子晋走出校门算起,宁小言已经整整25天没有见过他,也一直没能取得联系,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
宁小言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从窗外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的月光发呆。
从来没有这样想念一个人,想见一个人。
想念他指尖的温柔触感,说话时暧昧微笑的表情,他怀中的舒适安全,眼里的浓浓爱意。
宁小言试图微笑,却发现脸部僵硬得连表情都做不出来。只有顺着脸颊流下来的冰凉液体,让他猛然惊醒。
手无力地垂下来,不小心触到了旁边的手机。
手机已经好几天没有开机,电板和外壳也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
宁小言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电板。找了很久,终于在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块电板。
装上,开机。
宁小言紧张得全身发抖,过了很久才按下通话键。
只是,从听筒里传出来的依旧是那个千篇一律的女声。
宁小言有些失神地听着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缩了缩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然后紧紧地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睡过去。
好像只要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噩梦一场,下次睁开眼睛就能听到秦子晋在那边叫自己“懒猪起床”。
然而,自从第一次接到报社的电话开始,宁小言晚上就再也没有真正睡着过。
常常是半梦半醒,或者干脆睁着眼睛到天明。
本来就苍白的脸显得毫无生气,漂亮的眼睛也被一层又一层的灰暗阴霾遮住了应有的光亮,下眼睑上浓重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不堪。
宁小言真的觉得很累。为什么只有自己的人生过起来这么辛苦这么费力?
他真的很想再坚强一点再勇敢一点,很希望自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意,然后继续努力生活。
只是,再多的力气也有用完的时候,再强韧的弦绷得过紧最终也会断裂。
宁小言像是掉进了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暗洞穴,身体在下坠,却始终不能着地,也没办法逃出。陷入了这样尴尬而致命的两难里,左右都逃不出去也死不了。
整个事件并没有丝毫要平息的征兆,反而呈现出愈演愈烈的姿态。
像是一只腥黑的触手,将宁小言一步一步引向一片腥臭粘稠的沼泽,一点一点摧毁他吞噬他最后的呼吸。
午休结束,宁小言回到教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几声鄙夷唾弃的嗤笑。
宁小言似乎习以为常,只是平静如常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课桌上不知道被谁放了一张晨报。
宁小言拿起来打开,十五岁少年身世凄惨让人同情,费尽心机攀高枝情有可原!
文章几乎占了报纸头版的整个版面,连宁小言的出生日期家庭住址都介绍得一清二楚。
另外还有宁夏的事和自己父不详的身世,以及从各个渠道搜集来的关于自己的各种真实的虚构的故事。
甚至连被李筠强-奸那件事也添油加醋写得详细无比巨细无遗。
同时还贴上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张清晰的宁小言的大头照,照片稚气但清秀的五官比之现在的宁小言只少了一些从容淡漠。
“怪不得啊,原来他妈也是个卖的。”
“谁知道那是强-奸还是自愿呢~”
“真看不出来,平时一副圣女贞德的样儿,原来是这种人啊……”
“居然还有脸继续待下去,要是我早就去死了。”
“就是啊,恶心!”
……
宁小言死死地攥着那张报纸,就好像全身最后的力气都集中在了那张崭新的晨报上。
想要撕碎它,如同想要摧毁自己不堪回首的所有过去。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终于被上课铃声打断。
宁小言却突然抓着那张报纸冲出了教室,桌上的书被带翻,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为什么总是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会站在他身边?
人情冷淡世事薄凉宁小言早就深有体会,只是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被自己碰上呢。
现在宁小言才是真的无遮无掩,任所有人肆意窥探打量嘲笑唾弃。
人到底有多冷漠多狠心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别人的不幸,将他人的痛楚当成笑柄还这么心安理得。
你们生来就拥有得比我多,过得比我好,为什么还要这么苛刻地要求从来就一无所有的我呢?你们以为的那些肮脏险恶我从来没有,我只不过有一个摆脱那些过去的坚定信念,那为什么连这样也不能理解原谅?
宁小言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学楼的顶楼,太阳将地面烤得灼热无比,眼泪掉在上面很快就被蒸发,只留下一个个小小的点,斑驳突兀。
他顺着墙根坐下来,根本没有觉得炽热的地面烫得皮肤生疼。
这个时候,校裤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宁小言重重地抹掉脸上的泪痕,掏出手机垂眼瞟了一眼,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觉得好笑。
明明自己的一切都已经被公诸于世,怎么还值得他们费尽心机地打电话呢。
宁小言按下接听键,“你们想知道的不是报纸上都有吗?我一个一无所有的高中生还真是让你们费心了……”
“小言?”
宁小言突然就哽咽了,他握着手机愣愣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刚止住的眼泪又如卸闸的洪水汹涌地喷薄而出。
这个他想念了这么久的声音,这个唯一让自己想要依靠想要信赖的人。
他有些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抖着声音问,“秦子晋……是你吗?”
“是我,是我。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秦子晋听到他沙哑颤抖的声音,只觉得整颗心都纠结了起来。
“……你怎么不回信息不……接我电话……不是说假期结束就回来么……”宁小言咬着唇,声音里满是委屈。
当痛楚没有人呵护疼惜,我们往往能自己坚强争气。而一旦有人在意珍惜,我们就会突然变得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对不起,出了点事,手机坏掉了……小言,你到底怎么了?你在哭吗?”秦子晋的声音很焦急,很担心。
“我……没事……就是挺想你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宁小言吸了吸鼻子,强笑道。
“傻瓜。我过两天就回来了,你乖乖地等着我。”秦子晋轻笑着,一如既往地温柔口气。
宁小言“嗯”了一声,然后才说:“那天晚上的事……你别误会。”
“什么……”秦子晋望天想了一下才想起那天晚上被莫名挂掉的电话,笑道:“嗯……这个可得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你要是敢红杏出墙,小心我休了你~”
宁小言被他的口气逗得笑出声来,只是眼睛里却怎么也没有笑意,更多的只是担心。
挂了电话,秦子晋脸上的笑容很快淡去,怎么也放心不下宁小言。
掀开被子走到外面,朝正在熬粥的秦子蘅道:“你帮我定最早的机票,我要回C城。”
秦子蘅放下汤匙,诧异地皱眉:“怎么这么突然?可是你的伤要两天后才能拆线……”
“拆线哪里都行。拜托你,真的很急。”
秦子蘅还是第一次见秦子晋这样的表情,很认真很焦急,还带着明显的恳求之意。“到底怎么了?你能说清楚吗?”
“我……这个以后再跟你解释,哥,求你了。”
秦子蘅皱眉看着秦子晋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笑着点头:“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把粥喝了。我这就去。”
秦子晋感激地笑笑,心里不详的预感却越来越强。
宁小言收到顾惜短信的时候是在开水房。
他掏出手机的时候没有注意身旁有人将他脚边的开水龙头拧开了。
滚烫的水就那么直接顺着他的小腿一直浇到底,他只觉得隔着薄薄的校服裤子,那里的皮肤传来一阵灼热的疼痛感。
小腿疼得不得了,就像被人生生地揭起一层皮。蓝色的裤子那里还在冒着热气。
宁小言死死地咬着牙忍着没有叫出声,看着那个男生狞笑着擦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地叫了声:“人妖,死变态。”
宁小言看着他走出水房,才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拧开冷水龙头开始冲起来。
一直到整个左腿都麻木了,他才关掉水龙头扶着墙往外走。
很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小腿那里多疼,只是很僵硬很麻木,像是不是自己的了。
回到寝室的时候,莫柯和顾飞又不在。
自从那件事被报道以来,寝室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每个人都防自己跟防洪水猛兽似的,好像自己曾经多么十恶不赦一样。
宁小言坐下来,挽起裤腿的时候只觉得连皮带肉都被揭起来了。
裸-露在空气里的那一大块皮肤已经皱得不能看。大概是本来起了水泡的原因,挽起裤管的时候水泡被弄破,现在正顺着小腿往下流着透明的脓水。一层薄薄的透明的死皮贴在腥红的肌肉上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宁小言从塑料袋里拿出买来的红药水和纱布棉花,开始清理伤口。
脓水好像怎么也流不完,整整一包药用棉用完也没能清理干净。宁小言索性不再理会,直接倒了半瓶红药水上去,疼得他手脚发麻。
这时他才再次想起顾惜的那条短信:能出来见个面吗?
宁小言直接拨了个电话回去,很快就被接起来。
“小言,对不起,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顾惜挺愧疚的样子。
宁小言过了一下才平静地答:“你不用道歉,报道不是你写的,照片也不是你照的,跟你没关系。”
“但是却是因我而起……要不是我……”
“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你听不懂吗?!我根本不想跟你们这种人有任何的关系,请不要说得好像我们之间有多复杂似的。”宁小言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很大。
顾惜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尽量弥补你……毕竟对你造成困扰很抱歉……”
“对你来说这只是困扰,但是我的生活却已经因此而变得一团糟了。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在所有事情都针对你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所有关注的焦点到了我身上,你才想起来要道歉了吗?明明我们根本不认识,为什么你要把我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呢……你们这些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怎么能这样……”
话说到最后已经变成哽咽,宁小言捂着胸口很想不发出抽泣声,只是话却怎么也说不好,心口和小腿一样疼得他忍不住全身颤抖。
“小言,你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我……”
这时,寝室门被人大力地推开。
23.
宁小言听到声音挂掉电话抬头看向门口,秦子晋正微笑着看着自己,笑容完美无暇。
秦子晋走过来拥住他,用侧脸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低声道:“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事……”
宁小言顺势靠上他的肩膀,头埋在他颈间,“你……都知道了?”
“在飞机上看了报纸。”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宁小言推开他坐下来,感觉到小腿传来的剧痛忍不住皱起眉抽了口凉气。
秦子晋摸了摸他的脸,“我很想问。可是我更希望你能主动告诉我……你怎么了?”
宁小言闪躲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将左腿往旁边挪了挪。
秦子晋垂眸看着他的小腿,然后伸出手去捋他湿漉漉的裤管。
“没事……你……”
“……”
从小腿上一直延伸到整个脚背触目惊心的烫伤,红药水和不断流出来的脓水混合在一起,薄薄的表皮皱巴巴地覆盖在表面,看起来丑陋又可怖。秦子晋看着他突然就有些红了眼眶,心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我们去医院。”秦子晋丢下包,打横抱起宁小言就往外走。
“很晚了,算了吧……我没事……”宁小言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焦急的样子觉得鼻子酸酸的。
“都成这样了还没事?!你是要心疼死我吗?”
秦子晋蹙眉看着眼眶红红的宁小言,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医生看着这么大面积的烫伤忍不住皱了皱眉,仔细处理好伤口后道:“不要碰水,不要日晒。如果觉得痒或者痛就适当的冰敷,千万不要用手去抓。这段时间注意禁口。”
秦子晋皱着眉问:“不用住院?”
医生和蔼地笑笑,“不用,记得按时来换药就行了。”
“那会留疤吗?”
“这么大面积的烫伤多少会有疤,不过幸好及时进行了冷处理,如果这段时间注意,再适当的使用一些防疤痕产品的话,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秦子晋这才放下心。
两个人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早就过了学校的门禁时间,秦子晋只好决定去住酒店。
秦子晋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宁小言正坐在床上对着电视发呆。
“怎么了?”
宁小言回过神,笑着摇摇头,“你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还要过一天吗?”
“我很担心你。”秦子晋走过来轻轻地搂住宁小言,语气有点沉重。
宁小言安心地闭着眼睛,半响才说:“你怎么在美国呆了这么久?也不跟我联系……”
秦子晋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我爸心脏病发住院,所以我才回去的。没想到后来出了个小车祸,手机也坏掉了……”
“车祸?你受伤了?在哪里,我看看……”
宁小言推开他,紧张地打量他。
秦子晋捉住宁小言的手,放到刘海掩盖下得额头上:“额头这里缝了几针,本来想拆了线再回来的……没事的,你别担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