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正在他房中休息。”

顾墨颜便没有再出声，手盖住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慢慢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脊背始终挺得笔直。如果放弃了仅有的骄傲，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人生这盘棋上，无法后退，唯有前进，哪怕错无可错，也只有一走到底。

第十二章：不过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江之遥的怠慢激怒了顾墨颜，那一天，直到夕阳染红了一半天穹，他才再一次听到了顾墨颜的传唤。这次，他一路畅通的上了三楼，甚至直接到了书房。

这里的布局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书房中没有人，气氛昏暗而死寂。他走到门口，隐约可以看见卧室的门半掩着。那曾经是他的房间。江之遥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顾墨颜并不在这里，窗帘紧紧拉起，晕黄的地灯照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床上的被子推在一边，浅蓝色的床单上面还扔着睡衣。正对着床的地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色调太昏暗，直到现在，江之遥才看见。

那是他自己的全身像，温雅含笑，目光柔和多情。放大后挂在墙上，就好像真人站在面前。只要躺在那张床上，睁开眼睛，就能对上照片中宠溺的目光，仿佛拥抱着真实的存在。

这也许就是顾墨颜千方百计藏起来的秘密，用一道禁令将不可对人言的爱牢牢锁起，同时将自己圈在孤寂绝望的暗夜中。日日相见，日日不可见。恨有多深，爱就有多少！。

江之遥走上前，摸上冰冷的玻璃。他终于明白顾墨颜的心思，原来自己前世的煎熬并非毫无回应。可他湿了眼眶，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幸福抑或快乐。

前世的恩恩怨怨是一场无解的死局，而那个心心念念渴求着的顾遥年早已死去。

“那里面藏有你的遗骸。”清冷的声音蓦然传来。

江之遥回头看向顾墨颜。站在门口的青年关上门，打开了灯，大抵是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人，冷峻的棱角稍稍柔和，凌厉的剑眉耸拉了下去，唯有幽黑的眼睛专注的凝视着他。顾墨颜尚未痊愈，已经一切如常，似乎永远不会被击溃。

这样的顾墨颜，无论江之遥怎样对待，似乎都是枉然。

“曾爷爷的骨灰一分两份，我想你也希望能留在顾家，能陪着我。”淡漠的声音越发空寂，浓密的睫毛下，一双黑眸晃出无数波光，如惊涛拍岸，终是渐渐沉寂。

江之遥垂下眼睛，无法直视：“你错了。”干涩的声音，艰难的吐出，“他一点也不想陪你。活着痛苦，死了为什么还不能解脱？”

虽然早已清楚，顾墨颜听到这样的答案，还是一阵阵隐痛袭来，如巨浪没顶，窒息而不可言。少年用的是“他”而不是“我”，就好像把过往的一切与他全不相干。但他确信，自己并没有认错，面前的人就是顾遥年，无论外表怎样变化，骨子里的气息，永远不可能改变。

——哪怕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相框很厚，江之遥敲了敲，确实是空的。他回转身，静静问：“你想要什么？”

“对于你来说，重要吗？”顾墨颜歪了下头，唇角浮出两个酒窝，却很冷：“你想要什么，我却知道。”他的声音有种凛冽的残酷，“但是你自己清楚吗？”

江之遥心中一颤，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样幽黑纯粹的眼神，他竟然先怯了。

“无法面对我？”顾墨颜走过来，凑的很近，气息相交，却绝不相触，“之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死这一次，究竟有什么用！”狠厉的话语却在微微颤抖，黑眸如雷电劈过，明与暗一闪而过。

熟悉的房间中熟悉的一切，唯有面前的青年，已经展翼而飞，直冲云霄，不再是那个被束缚住手脚的孩子。江之遥微微眯起眼睛，有些恍惚。他能明白顾墨颜说出那些话的心思。只是对错如何，早已不再重要，命运这个东西，从来不再他的手中。

“就这些？”江之遥弯了下唇，抬头第一次直视那双黑眸。千里清波中盛满了浩淼烟云，苍凉之中自有清秋，倒影着深黑的夜幕，总归是让人无可奈何。

顾墨颜讥嘲的挑了下眉，手指抬起少年的下巴，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泛起清润的萤光，年轻而美好，微垂的睫毛遮住飞扬的凤眸。三分相似再加上神似，就是七分了。他叹了口气：“你总是有办法……”

有办法如何？他没有说。江之遥也就随意的笑了笑。顾墨颜不会对他不利，他确信这一点。失去了身份所带来的荣耀，他已经没有威胁了。至于未来如何……

“我从来没想过杀你，哪怕在我最恨你的时候。”顾墨颜退开几步，转身倒了杯滚水，捧在手中，站在阴影中，冷淡的声线，如同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知道。”江之遥侧过头。很多事情都清楚，但是别无选择，终归走到那一步。愤怒的时候，他想过报复，但是冷静下来，他还是选择了相信。说到底，他们都被信任的人所背叛，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许永远找不回。

顾墨颜似乎点了下头：“你可以走了。”

“谢谢。”江之遥说的很艰难。他眯了下眼睛，直接向门口走去，没有回头。

“照片会一直挂在这里。我永远不会忘记。”倔强的声音，冷漠依旧。

但这也许是一种示弱，江之遥脚步顿了下。并非在一起，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选择了远离，也许是因为他还有另外的选择，也许不过是因为他不愿再重复一遍过去。爱太脆弱，支撑不了永恒。

江之遥打开门的时候，身后飘来低低的声音“不会就这样算了”他绝然的离开，踏入另一重天地。

放不下的人，总是卑微。放在骄傲的顾墨颜身上亦然。

江之遥并没有将那句低语放在心上，不可能的事情，他向来选择漠视。

走出门的时候，浅笑又挂在唇边，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江之遥冲着一路遇到的人微笑点头。刚走进临时卧室的时候，变故就发生了。

第十三章：抛之脑后

那个时候，他刚推开门。就有两位保镖模样的黑衣人叫住了他。

“江之遥。”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其中一个人扯住了他，铁箍一样的手，捏的他胳膊都痛了。

“有事？”江之遥没有挣扎，皱了下眉，温和的询问。

“喂。你们快放开他！”尖利的女声响起，柳净盈冲了过来，使劲的想推开那两个人。激烈的模样，如同护犊的老虎。

那两个人顺着她的力道稍稍退开就不肯再退，柱子一样杵在那儿。反倒是柳净盈用力太猛，一个踉跄，被江之遥手快的扶住了。

女孩半靠在少年怀中，抬头看了江之遥一样，眼中竟然急出了泪：“你们，你们别放肆？这里发生什么，苏远阁都知道……江之遥，他，他……”曾经的牙尖嘴利，被骇的连话都说不完整，只剩响亮的声音震的一个楼层都在晃荡。

那两个人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楼梯的方向，倒像是怕惊扰住楼上的人。

“净盈，没事的。”江之遥本还有惊疑不定，此时倒镇定了下来，“镇定一点。”他将女孩揽在怀中，安抚的拍打着她的脊背，感到那个颤抖的身躯渐渐平复下来。

柳净盈大概有所误会，但是她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无论如何，江之遥心存感激。

“江先生，请跟我们走。”个子高一点的保镖不惊不怒，但是坚定的语气如下命令一样，同样不容改变。

这种时候，柳净盈也大概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讷讷的看了江之遥，立即站起来，护在他面前：“先说清，你们要干什么？”

“请江先生离开。”保镖扯了扯嘴角，冷寂的样子，和他主子一模一样。

“离开？离开这里？”江之遥讶异的重复了一遍，立即明白这是来自于顾墨颜的命令。闹崩了就把人赶走，还专门挑夜里赶人，这还真是孩子气。

柳净盈也松了口气，红了脸，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让江之遥从这里离开？不再囚禁他了？”

“他们没有囚禁我。”江之遥微微一笑，“我去拿下手机。”他冲那两个保镖点了点头，只带上手机，空着手出来，和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柳净盈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边，显然固执的认定了江之遥就是被囚禁起来的，此时也生怕他们反悔，重新把江之遥抓回去一样。

太阳早已落山，暗沉的天幕亮起点点星光，空气中都是苦涩的花香。亮起的灯光无法照亮所有的空间，白天旷达华美的顾宅，在深夜中，隔开失去的灯火喧嚣，如离群索居的旅人。

他们坐上停在小楼外面的车。柳净盈时候紧紧贴着他。车离开的一瞬，江之遥回头看向这个住了几十年的家，一片黑暗的三楼，属于他的卧室中，窗帘似乎被掀了起来，依稀能看见一双幽黑的眼睛，寥落的注视着自己。

但夜色渐浓，天地渐暗，这也许只是幻觉，江之遥并不能看的清晰。

在很久之前，他以为如果能得到顾墨颜的爱，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将那个人抱在怀中。可是现实太悲凉。前世的结局成了他心中永恒的伤，让他踏不出一步，死亡的瞬间太虚无，哪怕有一点可能，他也不允许自己去重复第二遍前世的结局。

江之遥被扔在大门外，昏暗的公路上空无一人，铁门已经在身后紧紧锁起。

“之遥，他们真的会放过你？”柳净盈没有跟着车回去，她不放心的贴在门里面，透过门缝，露出一只担忧的眼睛。

这样的造型，让江之遥哑然失笑。

“我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他眯了下眼睛，“别在宅子里乱闯乱看，你的一切行踪，都有人看在眼里。顾墨颜只是看在何医生的面子上没管你。”

柳净盈眼睛一瞪：“喂，别没良心。我只是想查查路线，找机会救你出去。你以为我进来一次容易吗？”

这话倒提醒了江之遥：“你和苏远阁什么关系？”

“没关系。只是我有次看见他和你在一起。正好我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明亮的眼睛黯了黯，“我找不到你，就想办法见到他，后来才知道你在这里。还是他想办法送我进来的。”

“我家和何医生有关系。但是何医生同意带我进来，还是因为苏远阁的缘故。”

“谢谢你。”江之遥所有的心思，都掩在一双辽远的眼中。

这句道谢，让柳净盈猛一扭头，只有黑黑的头发从门缝里漏出来：“不用谢。”闷闷的声音，似乎带着哽咽。

“你最好明天就离开。那么，再见了。”江之遥若有所悟，退后几步，温和的语调倒听不出半分端倪。

“等等。”柳净盈惊叫，喘息着问道，“你会不会有事？前几天，不是有人要杀你吗？”

江之遥抬头看了眼顾宅，笑道：“不会有事了。”就算还有危险，自然会有人在暗地里保护着。

璀璨的眼眸，在暗夜中明灭不定，浅浅的笑容，如一泓春水流过。柳净盈隔着门缝，仔细的将那个人的模样记在眼中，洒脱的摆了下，哼哼笑道：“如果还当我是朋友，下次你就算被人囚禁了。也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儿！”

活泼开朗才是她的性格，她的模样也应该是洒脱明媚的。尽管知道外面的人看不见自己，柳净盈还是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没心没肺一如曾经。

“再见。”她大声说，轻快的离开，独自走在只有一个行人的路上，往自己住的地方去。

“再见。”江之遥随之微笑，在如水的月光下，往市区的方向走去。他走的并不快，甚至称的上悠闲，空旷的公路上，相伴的唯有自己的影子，或许还有天上稀疏的星光明月。

沁凉的空气，一洗白日的燥热，青草的气息，在暗夜中漂浮，让人从心底感到宁静。从和顾墨颜谈话时，就浮起的不安犹疑，终于慢慢沉淀下去。江之遥慢慢行走在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如同行走在天路。

直到一辆车从前面飞速驶来，漂亮的漂移了一百八十度，停在了他身边。

第十四章

这一段时间安静的有些诡异。危险事件没有找上他，是在江之遥的预料之中的，但是经常来报道的苏远阁也消失了，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天夜里的时候，顾墨颜将他扫地出门，不过苏家的司机，出现的倒也及时，直接将他送回了学校。

后来江之遥也仔细想过那天的事。在顾宅中，他和顾墨颜之间发生的事情，瞒不了所有人。如果证实了顾墨颜确实看重他，而他本身只是个穷学生，无疑于将一块肥肉摆在所有人眼皮底下。

所以顾墨颜直接将他扔出门，给人一个发烧迷糊之下认错人，清醒之后，懊恼非常的认知。被认错和本身被看重，所带来的危机，自然是天差地别。

顾墨颜在保护自己，却什么也不说。江之遥换好衣服，准备出门。虽然顾家给了自己一大笔误工费，但是工作总要继续下去。

“江之遥！”门忽然被踢开，裸着上半身的少年直接冲了过来，他四下一打量，“没电脑？千万别走，我给你看个新闻。”

既然一时走不了，江之遥扯松衬衫领子，重新把风扇给开了。那个人是他的同班同学，叫做孙千里，暑假同样留在学校。作为留校生，他时不时会来找自己，一来二去，也算是熟悉了。

“给你！”孙千里一阵风卷进来，扔了张报纸在他怀中，“网上都快传疯了。啧啧，也不知道真的假的？真够疯狂的。”

“什么事？”江之遥笑着展开报纸，神色微变，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头版上粗黑色标题触目惊心，“生化武器惊现，顾氏想做什么！”

他略一浏览，翻向别的版面。这则新闻占据了数个版面，列有几个表格来分析顾氏正在研究的病毒的威力，还有一些据说是顾氏内部研究人员遮遮掩掩的陈述。专家分析更是占据了极大的篇幅。顾氏的历史，顾家的发家史，也都被扯了出来。

“孙千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之遥翻过报纸，又开始从头细看。

正站在风扇下面使劲吹的孙千里抹了把汗：“就是今天的事。喂，这不会是真的吧？这要是真的，可真够丧心病狂的。”

江之遥摇摇头，打电话请了个假。这种时候，他没有心情去工作。

顾氏明显是被算计了，后面应该有刘和的影子。只是没想到这项研究会成为突破口。这固然是个丑闻，虽是大事，但也不至于真的伤筋动骨。正如报纸上面关于顾家的介绍，那不仅仅是顾家想让人们知道的东西。

真正为难的是，顾氏所笼络的那些人会怎么想？厌恶，惊讶，浑水摸鱼……如果那些势力乱了，这才是真的危险了。

“上面的猜测当不得真。”江之遥翻页看向下一个版面。

报纸上对于顾氏的“生化武器”研究有各种各样的猜测，甚至连别国势力等等乱七八糟的胡诌也出来了。看来背后的人很不简单，能将舆论引导的这种情况。

“不好说。”孙千里撇了撇嘴，“我知道你挺关注顾氏，才给你看这新闻。听说顾氏董事长都换了，谁知道现在什么样子？这种有权有势的人最龌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之遥笑了笑，没在意这番毫无根据的幼稚话语。

只是不知道现在顾墨颜是什么处境？今天这种新闻，他预料到了没有？。

“你看这种病毒的特性，是不是和很像？”江之遥指了下某个表格，将这页报纸塞给孙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