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日来江湖已听闻了此事,前来吊唁的宾客良多,所以路上能不时碰到许多人。宋楚虽在江湖中行走多年,但向来低调
行事,所以未有多少人识得他。那些人大多三五成群,耳边叹息声不断,都在议论说沈夫人故去的实在太快。
路边挂着白色的灯盏,上面都书写着一个“奠”字。待到了后院,那儿人更多,多数为女侠少妇,此时都是素面朝天,眼
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灵堂设在了这儿,挂着的灯笼照的路面如白昼,宋楚刚靠近,就有人唤道:“宋大哥,你也来啦?”
宋楚抬头一看,走过来的正是丁雨铃。她双颊明艳,只是眼睛亦是浮肿,还有些泪花盈在眼眶,看起来更为惹人怜。“丁
丫头,什么时候到的?”
“中午就到了,本来要去找宋大哥你,但我娘说应当先来拜祭沈姨,所以就先过来了。”丁雨铃擦拭眼泪,随后难受道:
“也不知道沈姨为何会去的这么突然,我记得上次来时,还跟她说过许多话,她还替我买了许多漂亮的衣裳呢。”
宋楚勉强扯出一笑,道:“丁丫头,你也别太过伤心,哭多了可就不漂亮了。对了,沈大侠在哪里?你可曾看到?”
“刚刚还见到了,在灵堂里跪着。他脸色好像不是很好,有个老太太哭着让他去歇息,他只是不说话,仍旧跪在那里。我
娘还让我去劝了劝他,可是他理都不理我。”
宋楚心下一惊,“现在可还在?”
“好像被于伯架着去歇息了。宋大哥,你要去找他么?”
宋楚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他既有事,我也不便打扰。丁丫头,我先回去了。”
丁雨铃抓住他的手臂,“宋大哥,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这里气氛太压抑,我不想多待,旁的地方又不熟。”
“若你爹娘找呢?”
“晚些时候我再回去睡觉就是了。”丁雨铃擦了眼泪,执意跟着他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静了许多,丁雨铃似哭的多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她心性本纯真,不多时语气又开朗起来,笑着道:“宋大哥
,上次回去之后我便让我阿爹去找叶悟枫,可是他不允,还说我荒唐,定让我找个世家子弟嫁了去。本来还一定要我嫁沈
征鸿的,但我说沈征鸿性子冷淡又严肃,我若嫁了他,就好比再多了一个阿爹,我才不愿意呢。”
宋楚失笑,想着沈征鸿平日严肃的模样,的确跟丁雨铃说的较为相近。“那你阿爹呢?打消这个念头了?”
“他才不愿意打消念头呢,所以这次拉着我来沈家堡,又想提起这件事。宋大哥,叶悟枫究竟在哪里?怎么样才可以找到
他?”丁雨铃瞧着他的脸,满眼期待的问。
宋楚笑,“丁丫头脸皮真厚,老念着要嫁他。”
丁雨铃脸色一红,“我只是……我只是想见见他……”
宋楚含笑跟她聊了许久,不多时回了院子,林御和小三儿也在,几人坐在房中聊的倒也欢畅,似乎将几日的郁气都一扫而
空。到了半夜,丁雨铃依依不舍的跟着林御和小三儿回了别院,宋楚站在门前看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一阵发空。
院中积雪未融,宋楚蹲下身,手指无意识的划拉着雪粒,竟不觉寒冷。天地中还是不时传来悲恸的哭声,凄凄切切。
回了房,尽管已将近两日未睡,宋楚还是没有睡意。床铺温暖,他抬头看着帐幔,联想到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下
实在是混乱,进而涌出一股疲惫之感。
虽然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明了终有一日,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却从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心也会沦陷。
沈征鸿、沈征鸿……
第一次到沈家堡,故意偷东西,故意打碎东西,故意让人发现。他本以为只是会留在这当下人,再趁机弄明白一切,却不
曾想,身份那么快就被拆穿,然后那个人,面无表情,语气却不冷,为人处事也温柔淳厚。
一开始,他未曾想到自己会喜欢上这个大侠,慢慢接触后,再感受到了他怀抱的温暖,便心生一种错觉,似乎想一生一世
,都有那么个温柔的怀抱等着他。
但是,他知晓自己中了蛊毒,发作之后定然会拖累别人。所以他不想用情,不想专属的留住谁。所以一夜乱性之后他安然
接受,因为觉得有这么一段温暖的日子,以后用来回忆也不错。只是那个闻名天下的沈大侠,那个正直的沈大侠,郑重的
对他说:“宋楚,我会负责的。”
负责?嘿,负责?
宋楚轻笑,笑容中带一丝叹息。
那个傻瓜,何必要负责?
过了不知道多久,宋楚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突听得屋外喧哗声,像是嚎叫又像是放声大哭,惊的宋楚霍然清醒,坐起身
来。
他穿好外衣,屋外已是脚步声重重。他拉开房门,正见有下人负着一人进来,旁边跟着许多人,嚎叫的那个正是老夫人,
她拄着龙头拐杖,厉声道:“你个小畜生,若我外孙儿有什么事,我非拿你是问不可!”
宋楚微怔,看到下人背着那人正是沈征鸿。此时众多人入内,反而将他挤到一边,沈天青等都在其列。于伯走了过来,擦
了擦汗,道:“小宋公子,我们少爷刚刚晕倒了。”
“怎么会这样?”宋楚皱眉,“刚刚不是说已经去休息了吗?”
“少爷不愿意,又爬起来去了灵堂,跪到刚才再也熬不住就晕过去了。可怜的少爷,从回来后就没歇过,又不进食,他平
日身体又不好,怎么受的住……”
屋内老夫人还在控诉着沈天青的不对,白日的那个青年仍在一旁细声哄着她。最后还是说让沈征鸿先休息,老夫人才抹了
把眼泪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她在门边看到宋楚,牙一咬,脸上竟又是充满恨意。青年见她似乎又要开口咒骂,连忙道:
“奶奶,这位是白天那个宋公子,奶奶,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老夫人这时才恢复了常色,眼泪却又扑簌扑簌的落了下来,惊的众人又劝慰了半晌,才缓缓离去。
于伯走了回来,帮沈征鸿盖好被子,低声道:“小宋公子,堡内还有许多事,就麻烦你多照顾照顾少爷了。”
宋楚点头。
房间陡然静了下来,宋楚掩好房门,看到床上昏睡的沈征鸿,心底泛过一抹心疼。
看他平日对沈夫人不亲厚,其实心底还是在乎的吧?
就像,不管以前爹娘怎么对自己,自己还是挂念着他们,为他们着想。
宋楚看着沈征鸿的睡容,自己却再无睡意,干脆坐在床边,看着沈征鸿的眉眼。沈征鸿此时的呼气声比往日重,当真是困
倦已久。宋楚看了不知道多久,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抚他眉心,细细的皱褶都被他慢慢抚平,沈征鸿也醒了过来。
沈征鸿睁开眼,看到宋楚,神色呆滞了一会,“我怎么在这?”
宋楚收回手指,“你晕倒了,他们送你回来歇息。”
“已经是什么时辰?”
“大概三更了罢。”宋楚语气平静,“沈家堡人多,有事他们会解决,你连日来辛苦多时,还是休息一会罢?”
沈征鸿语气中有浓重的困意,眼睛内也布满血丝,闻言他抿抿唇,未再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宋楚。宋楚觉得不知为何两
人之间竟多了一层陌生,心底生出一丝慌乱,令他急急的站起身,走回原来的小床躺下。
小床冰凉,他将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手掌一推,掌风将桌上的蜡烛扑灭,室内顿时一片黑暗。
气氛逼仄而压抑,静夜中宋楚听得他踉踉跄跄的下了床,摸索着走过来,然后掀开被子躺了进来。小床容不得他退却,只
能面对着沈征鸿那双并不很有神的眼。
“睡过去吧,这里冷。”冷的他蜷缩起双脚。
沈征鸿伸手圈住他的腰,“宋楚,别生气。”
宋楚心尖颤了一下,随即别扭道:“我没生气。”
沈征鸿凑过来吮他的唇,两人的唇俱是冰凉,碰触在一起,只觉寒意四面八方都冒了出来。沈征鸿感觉他衣服单薄,费力
的起了身,将宋楚抱到大床上,再用棉絮紧紧将两人裹好。
宋楚窝到他怀里,闷声道:“不是身体虚弱晕倒么?怎么还这么能折腾?”
沈征鸿将他的手放入怀中暖着,又紧紧缠住他的双脚。宋楚也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双脚当真冷的跟冰块一样,冻的沈征
鸿困意散了不少。他再次亲亲他的唇,温声道:“宋楚,再过两日,我跟你一起查探好不好?”
宋楚微怔,心下叹气,“你不必如此,我不勉强你。”
“若其中当真有什么内幕,我亦想知道原委。只是娘她刚故去,我希望她能平静几日……”沈征鸿舔舔他的唇角,语气低
沉,“宋楚,你能明白么?”
宋楚轻咬他的唇,应答道:“嗯。”
【三十八】
沈家堡慌乱了几日后,慢慢的平息下来。沈夫人入葬日期定在两日后,此时棺木冥币锡纸等物都已备好。
宋楚走出沈家堡,闪进那家八卦坊。八卦坊外的旗旆仍然飘扬着,颇为惹人注意。宋楚入内,看到霍子语坐在书堆中惬意
的喝着茶,不禁笑道:“霍公子,你倒也大胆,竟还将这八卦坊开着。”
“云桓平日便神秘莫测,样貌也变化多端,我在此待了月余,倒也没人怀疑。怎么样?宋楚,今日可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
宋楚摇头坐在旁边一张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霍子语眼一眯,道:“宋楚,我不信凭你的身手在这几日竟会什么都查
不到。”
“我没去查。”
“为什么?”
宋楚道:“答应沈征鸿这几日不动作的。霍公子,听闻近日你们邪神教又有动作,我此番来,便是想问问你,你们最终的
目的是什么?”
霍子语不答,反而微笑道:“你跟那沈大侠当真情深意笃,他说什么你便做什么。莫不知道仅这两日,也许那沈夫人身上
什么痕迹都消散了?嘿嘿,莫怪说情爱让人痴,我看这情爱不仅让人痴让人笨,还能让人失忆,让人忘却以往所受的种种
苦楚。”他看着宋楚僵硬的脸,也不知为何心中一片舒爽,总觉得两人漫长的斗嘴中,自己总算是赢了一次。
宋楚饮了一口茶,没有反驳他的话。其实内心也隐隐的赞同霍子语这种说法,沈征鸿一定让他过两日再查,嘴上说是为了
沈夫人的安宁,实际上过了这两日,又能查到什么?
只是这两日拼命的压制自己不要冒出这种想法,只当沈征鸿说的话是他的本意,而非为了掩盖什么。
霍子语见他神色郁郁,轻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看在老相识的份上,我也不再多提这些。近日出了这等大事,我们
教主也忧心的很,怀疑是不是沈天青的诡计。宋楚,两日后沈夫人便会下葬,在那之前若再不弄清楚她的死因,以后可没
机会了。”
宋楚看他,疑道:“你们只要我寻找你们前任教主,你此刻那么关心沈夫人的死因做什么?”
“沈夫人跟我们前任教主的失踪不无关系,我们定然是心系的。”
宋楚也不去管他这解释何不合理,又问道:“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他看着霍子语疑惑的神色,低
声道:“你们若不愿回答,那我们的合作也没继续下去的必要。毕竟那蛊毒又死不了人,我宋楚早就做好了毒发的准备,
倒也不惧。”
霍子语闻言,脸色白了白,泄了气。
宋楚出了八卦坊,还特意在街道上逛了逛。此时已近年关,街头巷尾的格外热闹。宋楚顺着旁边的小摊一个一个的看下去
,有卖瓷器字画的,也有卖小玩意的,他捡了半天,捡出一只古藤杯拿在手中,看那杯上纹路粗狂,并非精品,但胜在小
巧,拿在手中把玩也是一件逸事,便付了钱往回走。
进出沈家堡的有许多人,大多是江湖人士。宋楚跟守卫的人打了招呼,那人突然像想起什么,道:“小宋公子,宋少主今
日来了,正在前殿呢。”
宋楚疑惑,尔后想到如此大事,宋远自然是不可能不来,当下跟那守卫道了谢,向内院走去。前殿人多,宋楚没有找到宋
远,索性回了小院。
他刚接近,便听到了里面有谈话声传出,宋远正坐在里面,丁雨铃林御小三儿也都在,同在的还有沈征鸿和一直陪在老夫
人身边的那个青年,此外还有一个少女,素衣素裙,倒跟小三儿是兄妹一般。
宋远见了他,立即迎了上来,“哥,去了哪儿?我刚到。”
“出去走了走。”他微笑,将手中的古藤杯放入袖中。落了座,青年向他拱手介绍,原来他正是沈征鸿的表哥,沈夫人的
亲外甥杨渊,那少女是江湖中落月山庄庄主之女骆悦。各人见了礼后,杨渊拉着宋楚的手,歉然道:“前两日奶奶将宋公
子认错旁人,在下还未道歉。现在借表弟一杯酒,聊表歉意,还望宋公子别放在心上。”
众人微怔,宋远疑惑道:“哥,杨老夫人把你认错为何人?”
宋楚喝了酒,淡笑道:“我也不知呢。料想天下相似的人也不少,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只怕那老夫人见了你,也会错认
也不一定。”
宋家两兄弟长的颇为相似,他这一说,旁人都笑了起来。这杨渊言谈之间极为有礼,且见识渊博,众人一番话谈的欢洽,
扫了平日的郁气。
不多时已至午时,于伯送了饭菜来,对沈征鸿道:“少爷,老爷让你好好休息,不用去前殿招呼客人了。”
沈征鸿抿唇点头,宋楚帮着将饭菜摆在桌上,突然手往下一甩,袖中的古藤杯咕噜咕噜掉了下来。丁雨铃捡在手里,好奇
道:“宋大哥,你拿着这个杯子做什么?”
宋楚微笑道:“今日出去,看到就买下来了。”他话音刚落,林御抬起头来看他,“小楚,我们以前也制过这杯子,你还
记得么?”
宋楚听得他语气温柔,脑海中闪过以前的时光,他们所住的小村淳朴,两人年幼时爱玩爱闹,师傅却偏喜欢弄这些东西,
于是他们也学着师傅拿着刻刀制成了一套古藤杯。“记得,我还记得我们手笨的很,做出来的杯子大小不一,大的跟碗口
一样,小的只有拇指大小,师傅笑我们,我还赌气又跑去做了一套古藤杯回来。”
旁人听的心思各异,丁雨铃睁大眼,“宋大哥,原来你还会做杯子?”
林御笑道:“小楚会的东西很多,我年纪虽长他,但学东西还没有他快呢。”
杨渊恍然道:“早就有所耳闻宋家大公子从小便离了庄,原来又跟林少侠结成了师兄弟,当真有缘。只是林少侠武功高强
,宋公子却怎么不会武?”
宋楚面色不慌,正要解释,林御已道:“小楚身体不好,所以师傅就没有教他习武。”
杨渊叹息,丁雨铃亦道:“宋大哥可惜了,若是学武的话,说不定也成为江湖少侠。到时候我就让我阿爹把我嫁给你,你
就天天可以跟我说故事啦。”
宋楚失笑,伸手去敲她的头,“那你去嫁给说书的岂不更好?每天都有新鲜的事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