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嗔肃颜道:“愿闻其详。”
我不由哂之,这大师似乎极爱听我讲故事,每当这时就会认真得象个孩子。既然大师要听未删减版本,就说明这里没有禅
宗慧能。我便从慧能小时不识字讲起,从悟道,拜师,到作谒语,受衣法,详尽之至。
当说到五祖寻慧能,用杖击三声时,我也照葫芦画瓢“当当当”得敲着桌面。
声音不算响,却似有回音回荡……
冷汗,何时这屋里已是这般安静了。
小沙弥心急故事的结尾,想催促又不敢直言,只得频眨眼睛。我笑笑道:“最后,慧能跪受衣法。五祖道:受衣之人往往
有危险,你现在就悄悄地远离此地隐居。慧能问:隐居到何处?五祖道:遇怀即止,遇会即藏。于是,慧能在众僧人无察
觉的情况下,独自趁夜奔去。”
我盯着一嗔大师,希望他能听懂我话中的暗示。可是一嗔大师一语不发,合着眼睛端坐,闭目养神。旁边的古寺住持倒是
不断点头:“传衣本为证明所传法之可信。不想这传衣变成争端,法竟然被其所累,使其不得已而连夜出逃。”
我附和:“对啊,连夜出逃。不过这慧能大师为何逃跑我倒是懂得,他不逃会有灾祸呢。”
一嗔依旧未语,他闭着眼睛孤坐许久,当辰时将至便起身离开。
第十五章:一晌贪欢(下)
大师即行,寺中的僧侣自是跟着动身。我不免有些失落,毕竟频频暗示的人是我,唯一有可能助我的人却毫无反应。只见
一嗔方丈行至院落门口,忽得脚步一顿道:“老纳请教,若让苏施主作一谒语提于寺中墙壁,苏施主将作何?”
我低头想了想:“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花落不因雨下,絮飞不因风吹。
看似相关的二者其实并非必然相连。繁花被暴雨打落,但是,若没有暴雨,花过了时节依然凋零。今时今日,苏某被困于
此。你若相助我能逃离,你若袖手旁观,苏某也不会坐以待毙。毕竟追求自由是人的本性,现在也绝对不是混吃等死的时
候。
我想,我已经把心中所思所想表露无遗。如若一嗔大师还是不明白我话中的含义,那就不是不懂,而是故作不知了。只见
一嗔大师双手合掌,有礼地道别。
虽然依旧面无表情……
一嗔前脚刚走,孟诩后脚进来,还挂着一脸欠揍的狐狸笑。
我有礼貌地打招呼:“孟先生,您面部神经错乱了吗?”语气与“孟先生,您安好?”完全一致。
孟诩还算和气地回应:“此话怎讲?”
我道:“不然如何解释阁下一脸春色。”
孟诩冷哼,言语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阁下狂妄不了多久了。”
我挑眉:“奥?在下狂妄过吗?”
孟诩自顾自道:“最新密报:残疏攻城,失败。想那栎州固若金汤,残疏几次进攻未果,他可是连暗中刺杀主将这样的损
招儿都用上了。想进,破不了城池;想退,渡不过埘江。苏公子,你可知残疏有多凄惨?”
我很迷茫:“谁是残疏?”
孟诩道:“铁骑营的粮草还是当时修建埘江水坝时按预算留下的,区区估摸着已所剩无多,大概撑不过这个月。临近栎州
的地区都是刚刚遭过灾,没有存粮。朝廷又不增军饷,连西域来的救急品也被溯阳寻王半路截了去。啧啧,区区想堂堂摄
政王殿下一定想不到灭了永祯,却把自己也赔上。”
我不在乎地撇撇嘴:“谁是摄政王?算了算了,这朝廷军队的,关我鸟事!”
孟诩眼睛眯成细长状,笑道:“自然和阁下无关,区区只是随口说说。”
我端起一盘葵花子,津津有味的嚼着:“不过当故事听听也好,在这和尚庙呆久了也怪闷的。对了,你还没说谁是残疏?
”
“迦德菲赛斯·残疏。”孟诩手指节敲着扇面,突然话锋一转:“苏公子,其实……阁下都记得,就不要作掩饰了。”
我差点儿呛到,白了他一眼:“什么残不残的,你不愿意讲故事也别吓我!哎呀,这下老子头又疼了……我什么都想不起
来想不起来……好疼啊。”
“哼!”孟诩道:“阁下好伎俩。区区实在想不出,阁下这种漏洞百出的表演是如何让寻王殿下相信的。区区更想不出阁
下是如何周旋于摄政王和寻王两位殿下之间,还能活得如此逍遥!”
我双手捧着脑袋,倒在塌上作假死状,心里直吐血。老子这样还算活得逍遥?
一开始就被喂毒,被陷害,被遥岑追杀,被逼着跳崖,然后再次被喂毒……你tnnd觉得这生活逍遥,老子就算不要老脸,
也甘愿和你对换身份。
不就是做个丧尽天良的老狐狸嘛!
孟诩接着道:“区区很久之前便想除掉阁下,当年若不是阁下给区区喂下西域奇毒,区区也不会被寻王所要挟。”
原来如此。
我顿时神清气爽,浑身上下也不疼了。
当年以为孟诩必死无疑,毕竟那毒无解。现下看来,寻幽该是用什么调命的药相要挟。换句话说,现在的孟诩是死不了也
活不成。确实比我还惨点儿,而且他这么惨也是我造成的,你说老子心情能不爽吗?
虽然我很想仰天大笑,但是形势所逼,我依旧无知地睁大眼睛:“孟先生,在下真的不记得了。如果说我认识的都是王孙
贵胄,可是我怎么一点儿贵族气质都没有呢?”
孟诩道:“若阁下当真不记得也是件好事。残疏将死,云馨亦不远矣。”
孟老狐狸不会真的好心关怀我,他这么说不过是在“激”。
我摸索着捧起盘子,嗑瓜子,点头道:“奥。”
孟诩道:“阁下不想救摄政王诸位吗?他们到沦落至此,皆是为了阁下。”
我道:“我不明白。”
孟诩道:“近来传闻颇多,一说摄政王殿下将自己幽闭于璧落宫,一说摄政王殿下被禁足于壁落宫。不管何种说法,摄政
王已经不理朝政达三月,他所下的唯一一个命令就是寻你。但不可否认,摄政王的力正被逐步架空。另,残疏一方面要找
你,一方面要回京解救摄政王。可惜他都没有做到,一旦粮草断绝,别说饿死,他首先该担心的是饥饿的士兵反叛,或者
说被刺杀。”
我继续嗑瓜子:“奥。”
孟诩笑了,很讽刺:“苏公子作何感想?难道说,阁下当真不想救他们?”
我摇头:“不认不识,谈何相救。”
孟诩快步走到我面前,倾身道:“如果我说,他是阁下曾经的爱人呢?”
我问:“谁?”
孟诩道:“摄政王千岁。”
我张大嘴巴,然后吧唧吧唧口水:“天呢,看不出老子还有傍大款的潜质。”
孟诩皱眉,退后一步,大概是看不惯我这种傻样。
我问:“不过,摄政王?”
孟诩道:“正是。”
我再问:“男的?”
孟诩嗤之:“自是男儿之身。”
我立马儿拍案而起,木榻的小腰杆儿被震得颤巍巍的:“妈的,孟老狐狸你丫胡说什么!你tm竟然敢骂老子是同性恋?!
”
孟诩皱眉:“同性恋,何解?”
“就是龙阳!断袖!你tnnd才疏学浅的笨蛋,竟然学别人骂人不带脏字儿……”我继续叫嚣,口水乱喷,孟诩看我的眼神
儿如同看火星人。我在心里比了个“v”,看来最近一段时间,老狐狸不会再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我:“区区怀疑阁下
前事尽知。”
孟诩退后数步,沉着脸,大概憋气到不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和我搭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一幅心不在焉的
样子。他皱着眉,厌恶地看着满地的瓜子儿壳道:“苏公子,阁下有一事请教。如果阁下爱上一个人,他如当空旭日大权
在握,又如月之清辉,高贵温和。您自觉配不上他而离开。有一日,他丧失了所有的光环,如丧家之犬需要仰仗您而生存
,阁下是否会以为自己有了机会而转回头找他?”
我毫无犹豫地点头:“会。”
孟诩闻之,不但不赞赏,反而更加蔑视我道:“果然如区区猜测一般的恶俗。”
我倒是奇怪了:“先生此言何意?”
其实我想说的是:老狐狸,你tm的干吗老骂我?
孟诩道:“世间俗人最爱仰望圣人,但他们自知是配不上的。于是,这些俗人便会看着他被污蔑被玷污,放任他一蹶不振
,让他堕入凡尘。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敢以同样卑微的身份示爱,认为如此一来就能配得上、追得到。到头来还夸耀什
么爱不爱的,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他们卑鄙和世俗的手段。”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孟诩:“孟先生,您爱过什么人吗?”
孟诩摇了摇扇子:“没有。”
我继续问:“那您有被什么人爱慕过吗?”
孟诩瞥了我俩眼,选择沉默。
我笑笑:“既然您既没有爱过别人也没有被人爱过,那您又有什么立场来评判?又有什么资格来责怪呢!如果您连‘爱’
这一字如何书写都不会,还谈何理解?如同您连‘做人的人’这个字都未学会,还谈什么诚实守信,躬亲谦和!”
这也许是我最直白的一次,也是最犀利的一次。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孟诩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
我随手拎起身边的小竹椅,晃悠悠地来到院落正中,哼着不着调的曲子。
古寺位置将近山顶,从这里俯瞰下去,是大片大片迅速隐去的丛林和缥缈的雾气,埘江恢宏壮阔的水面便隐在这雾气之下
。
我就这么坐着,从正午阳光明媚一直到日头偏西,天色将暗。
其实,孟诩说得对,也不对。
人无完人,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这样或者那样的罪孽。这注定了我们不会成为圣者,也不可能成为天神。尘归尘,
土归土。我们注定要堕入泥土,即使道路不同,方式不同。
这种天性,让我在遇到一个太过完美的爱人时会惶恐,会怀疑自己配不上。因为我懂的他懂,我不懂的他也懂。他是神,
他不需要我,他有他的世界。
可是,一旦发现他有危险,一个致命的会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弱点,我会立刻回去找他、保护他。
因为哪怕我不能将他重新供奉到神的阶位上去,我也要守在阴曹地府的入口……
阻止他进去。
孟诩道:“苏公子,日已暮,还是回厢房安寝为好。阁下不怕着凉,区区却惶恐寻王怪罪。”
我笑笑,没有回答。天黑了吗?我认为没有。
将暮未暮。
山林的枯黄、岩石的灰暗、江水的碧绿都变得浓郁而沉静。但是,真正的黑夜尚未来临。如同暮未暮的人生,即使开端、
过程、曲折都已经注定,但是结局……尚未来临。
我放眼眼前恢宏壮丽的河山,而身后不过是十几平米的囚笼,默念:
这次的结局,该由我来书写。
第十六章:将暮未暮(上)
斗转星移,月落西山,四下里漆黑一片。
夜风很劲,呼啸而过,每一片新抽出的叶子瑟瑟的翻动。
此番景象仅能用七个字形容:风高月黑杀人夜。
只是少爷我心存善念,咱不杀人。能逃得了就不错了,还能再多惦记些什么?
夜夜相思更漏残。
随风荡来的打更声,似乎还带着露重的潮湿,不得不让人生出些许凄凄皑皑的心态。
“当—当—梆”,恰好三更时许。
突见院中树后人影闪动,依稀得见僧侣袈裟的一角。我扯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对着小院内突然出现的两位天外来客道:“
两位好巧。”
一嗔摆摆手,连道阿弥陀佛。小沙弥似乎见不得我小人得志的样子,小声争辩道:“巧什么巧,还不是你让师父来救你的
。”
我摇头,一脸无辜:“非也非也,在下不过讲两句故事混口饭吃。劳驾两位高僧相救之事从何说起?”
一嗔扯扯嘴角,似是有些笑意:“阿弥陀佛。苏施主讲述佛祖释迦牟尼得道成佛,时日恰是腊月初八;苏施主讲述五祖对
六祖惠能传衣布道,时辰恰好是三更。佛祖舍位夜奔,六祖受衣出逃。二者的共性正是‘逃’。”说到此,一嗔大师略略
掐指:“昨日初七,今日便是初八,难道是老纳理解错了,苏施主并非暗示老纳今日三更出逃黎安寺?”
小沙弥闻之,再道一声阿弥陀佛。
我讪笑:“大师,佛祖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若施援手,苏某感激不尽。方才确是试探,毕竟这寺里寺外皆是溯
阳王的人,在下唯恐大师也是。呵呵,得罪之处大师见谅。”
一嗔道:“苏施主言重了。”
小沙弥撇撇嘴,似是不满我的前后矛盾的说辞。
倒是一嗔不介意道:“既然苏施主能暗示老纳相助,定是已经思索周全了夜逃之策,老纳可否略知一二?”
我点头,还是老和尚了解我。我说:“孟诩狐狸被我药倒,他没个三五时辰不会醒。当前要对付的是外面的和尚,我在明
他们在暗,更何况我们人手不足,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还真不好办。所以……”我略微一顿,小沙弥接口问:“所
以什么?”
“所以……”我微微勾起唇角,笑得小沙弥一脸莫名:“所以就有劳小师傅了。”
话音落,歌声起。
我可是运足了气,清透了嗓子,才惊天地泣鬼神地大声唱的,唱的是:“前朝记忆度红尘,伤人的不是刀刃,是你转世而
来的魂。”我怕音高不够彪悍,嗓门不够敞亮,更是手足并用,敲得院门震天响。不消一会儿,便搞得天昏地暗、日月无
光。
小沙弥被惊得瞠目结舌,倒是一嗔大师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沉声道:“戒逸,尽量拖延时间。苏施主,请随我来。
”边说边大掌压下,猛地揪住我后脖领儿。他脚力甚健,“腾腾腾”几步便攀过院墙,只是略一提气,顷刻间将我抛上密
林中最高的一棵古树,跟着他也立了上来。
我低头望向院落内的小沙弥,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听到他堵在门口,清朗的声音缓缓解释道:“家师正与苏施主论
道诸法之本。家师认为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苏施主认为诸法之本应是无心于事,无事于心。苏施主有感于心,因此
高歌耳。”
小沙弥面色如常,进退有度,言语间不露一点儿破绽。
黎安寺众僧虽有疑惑,但顾忌院内的一嗔。或者说,他们更是忌惮孟诩的怪罪。
小沙弥又道:“若惊扰各位长老,小僧向长老们赔罪,万望见谅。家师有言在先:若无要事,各位长老请回。”小沙弥虽
是后辈,但此时他代表的是一嗔大师,小沙弥率先告罪便是给足了在场各位的面子,黎安寺的僧侣只得作罢。虽说并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