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不知道这些规矩,没想到十二叔效率如此之高,大伯昨天松了口,他今天就要把重返家门的程序完完整整地预备好了——他是小辈儿,只能听令行事,就听十二叔道:“小奕,你先送鹂姐回家,我过半个小时就到。”
林鹂奇道:“都到了山下了,你还要办什么事?”林天翼道:“三哥叫我带着藤条去——时间太紧,藤条我只能进山去采一支了。”
林鹂道:“三哥就那么一说,你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真能动家法打你啊?”林天翼苦笑一下:“三哥是族长,我是戴罪之身,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话,我不能违背——鹂姐要心疼我,到时候帮忙劝着点,天翼就感激不尽了。”
林鹂知道他跟着三哥三嫂长大,敬重长兄如父亲一般,叹了口气,先上了林奕的车;林奕车开到山脚下,林天翼就顺着一条小岔道开了过去。
林奕知道那小路拐过弯去就越来越窄,到里头只能下来自己走到后山去——没想到十二叔在外是统领数千员工的董事长,回来竟对大伯的话奉若神明,一丝不敢违背,禁不住问道:“姑姑,大伯真的会打十二叔吗?”
林鹂道:“不知道!林家的男孩子,从小谁不是家法藤条底下长大的?你十二叔差不多就是你大伯夫妇养大的,你大伯就是要打要罚,我看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受着。”叹了口气道:“对了,奕儿,你有没挨过你大伯的家法?”
林奕道:“您也说了,林家的男孩子,谁不是家法底下长大的?”林鹂道:“那是我们小时候,如今可不一样,象小健,跟着我十几年了,我哪里舍得打他一下?”林奕点点头:“健哥学习好,不像我——不过大伯打我也是为我好。”
林鹂叹道:“林家的女孩子是不会挨打的,不过一向也都是关在家里,以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要不是当初坚持要上学自己学点本事,像我嫁了那样一个败家子,一个女人既没丈夫也没孩子,后半生一定会惨不堪言!当初我妈没了,家里人都劝我不能离婚,凑和着过吧,还是三嫂暗中支持我离了,说愿意就再找一个好的,不合意就领养一个孩子自己过;还把我安排进三哥的公司里——说一般的读过书识过字,只要踏实肯干,男人女人都一样!”
林奕想想自己母亲,成日无聊地逛街打麻将也不肯找份工作来干,点点头道:“那倒是”。林鹂接着道:“三嫂家是在当初大陆过来军队的眷村,从小也曾识过字,所以有这份见识!我也亏得上了学,要不就象嘉嘉他妈,老公死了,眼前又只有一个女儿,想找份工作也只能给人当老妈子——要不是碰到三哥三嫂好心一直照应着,能熬到如今这份老来福?我当初就跟嘉嘉说,别当自己是女孩子,一定要努力上进,靠男人未必靠得住,最重要是靠自己!”
姑侄俩聊着天到了家,林奕送姑姑进门见了大伯,又出来等着十二叔——不一刻林天翼的车也过来了,门房早接到通知,放了车进来;林奕上车就见座位上放着将近一米长、均匀平直的一截小指粗的藤条,拿起来顺手窝成半个圈,手一放又弹开,显然韧性极佳。
车开到大宅前停下,叔侄俩下了车,林天翼拿了藤条走进大厅,看兄姐二人在沙发上一左一右坐着,叫声“三哥”,紧走几步,过去一把抱住;林老爷子也伸手抱住了他。
兄弟俩抱了良久才分开,林天翼回过神来,忙跪直身子后退两步,端正跪好了道:“不肖弟林天翼,见过族长。”往上磕了头,又跟长姐施了礼,这才把藤条举过头顶道:“天翼当年任性妄为,触犯宗法,多年来深自痛悔,追悔莫及,请族长教训。”
林老爷子接过藤条一掂,再看看两端新切的茬口,问道:“生藤?”林天翼道:“是,天翼遵族长之命,亲自去后山截取的老山藤。”老爷子把藤条递给身后侍立的林正:“先换一根熟藤过来。”
藤条是要选取韧度、粗细都合适、平直无疤节的老山藤,采下适当长度后经三煮三晒,浸油炮制才能作为家法使用,一来为了不开不裂,保持韧性;二来也是为了消毒——林天翼少年离家,只挨过打,哪里知道打人的工具制作起来还这么复杂?别说林奕,连自命新派人士的林鹂也搞不清这些规矩。
(二四)入门
不一会儿林正取了差不多尺寸的一根藤条过来,除了颜色更深些,林奕也看不出什么区别。老爷子执在手里,向小弟道:“上衣脱了。”
林天翼把皮夹克脱下来,林奕看他跪在地板中间,衣服只能放在地下,恍悟自己的作用,赶紧过去接过来——林正看了他一眼,林奕看到二哥神色就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略一回思,既然十二叔在前边跪着,自己大抵是不应站着的,连忙屈膝在他身后跪下来。
林天翼倒没注意这些,跟着把衬衣也脱下来递给他,直到把贴身的背心也脱下来袒露出上身,这才跪伏到地下,请族长教训。
林老爷子举起藤条,在他背上击下三鞭,道:“鞭扑笞楚,以戒后来”,林天翼说声“是,谢谢族长教训。”起身接过藤条,膝行几步到了林鹂跟前,把藤条捧上去道:“天翼当年任性妄为,如今追悔不及,请姐姐教训。”
林鹂幼时女孩儿家没资格进祠堂,也没见过行家法,刚才眼看着小弟背上一鞭一道血痕就禁不住心惊肉跳,总算敬畏兄长,强忍着没说什么;此刻竟要她也亲手责打弟弟,禁不住道:“我也要打?”
林天翼急道:“天翼当初任性妄为,如今已后悔了,今日负荆请罪,入门后绝不敢再犯。”林鹂道:“就是,三哥,小弟他已经后悔了,真心诚意地要回家,就不用打了吧。”
林老爷子脸一沉,林天翼急了,向堂姐叩下头去:“天翼真心改悔,求姐姐赐罚,以戒后来。”把藤条递到堂姐手里,低声道:“姐你要我跪到什么时候?求你快打吧。”
林奕想起十二叔说过的重新回入门中需两位以上长辈同意,看来这个“同意”还是有一定行事的;林鹂也明白过来,“哦”了一声,看兄弟伏在脚边,背上三道血红的鞭痕似乎张牙舞爪地要扑出来似的,只能闭着眼胡乱打了三下。
林天翼直起身子接过藤条,看林鹂满脸不忍之色,向她一笑,又正色谢过姐姐,这才又膝行至林老爷子跟前,举着藤条俯首听训。
林老爷子把藤条接过来,这才道:“家训还记得吗?”林鹂吓了一跳,小弟刚挨了藤鞭,背上带着鲜红的鞭伤还不让起来,还要查考家训?几百字的家训虽然每年祭祖时都要念一遍,她却一直没记全,小弟离家近二十年,还能记得住吗?
好在林天翼昨天是给林奕提醒过的,家训幼年时虽也背过,二十年没人查考他也记不清楚了,还特意让他再给自己传一份——林奕把父亲写的那六张字贴拍了照片传给他,来时坐着飞机又背熟了的,忙道:“记得。”
林老爷子随口提了一句让他接着说,听他倒朗朗然直背到最后,问了两句是什么意思,他也解释得不错,也就点了点头道:“起来吧。”
林奕服侍十二叔把衣服穿好,老爷子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命林正林奕兄弟正式拜见十二叔,这场重返家门的仪式才算完结。
一家人说了几句话,老爷子道:“奕儿服侍你十二叔去换件衣服吧。”林奕答应一声,赶紧扶了十二叔上楼,到自己房间帮他上药,一边笑道:“我挨了多少回打,老爷子就没一次主动让我回去歇着的——到底是心疼十二叔。”
林天翼知他这么说是怕自己挨了藤鞭心里不舒服——林奕总觉得十二叔那么大的集团老总,又没真犯什么杀人放火的罪过,当初给打断了腿逐出家门,如今回来还得跪着挨训受罚,难免替他抱屈——林天翼倒觉得这孩子给三哥责打却并无怨恨之意,还知道开解自己很是懂事,拍拍他肩膀道:“老爷子是真关心你才管得你严些——我想回来这事求了多少年老爷子都不理我,倒是你帮我办成了,可见老爷子看重你。”
林奕也没想到大伯这么容易就答应十二叔回来了,心中也自得意,一边帮他退下衬衫一边道:“十二叔,你不够意思啊——都让我们在你家住了,你和夏董的事都不告诉我。”
林天翼侧转头瞥了他一眼——寻常人对同性恋都觉得别扭,就好比八哥,就算是同情自己,可是总当这是个见不得人的事,说起来也遮遮掩掩,不象林奕跟没事人似的拿来开玩笑——林天翼何等机敏?赤手空拳闯出那么大的事业,自然人情熟透,笑道:“我也没瞒着你们啊——我卧房里不是一直摆着我和阿南的合影?”
林奕撇撇嘴,就是因为他太过坦荡,自己才当他们俩搭着肩的合影是创业伙伴的兄弟之情;话说回来,男人之间的感情也不像女人那般黏腻——自己就是和Phone哥在一起了,难道还象那些女孩子一样去拍了艺术照挂在房里?
林天翼看他面带春心,嘴角含笑,越觉得颇有同道之感,问道:“怎么,你喜欢潘瑜?”
林奕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潘瑜那么单纯的好孩子,我能把他往沟里带啊?”林天翼听罢更加坚信他就是同道,笑道:“那你喜欢哪一型的?”
林奕道:“我喜欢警”——本来想说“警察”,那是他从十二岁到十七岁多年的梦想,可是Phone哥如今就算是活着也无论如何不能当警察了,林奕涩然一笑,改口道:“他很酷,很厉害,谁都打不过他,可是他对我很好。”
林天翼看他这模样,显然已经确有其人,笑道:“你不是为了他才到这里上武校的吧?”林奕道:“是啊。”林天翼叹道:“你这么大了才开始习武,那可不容易——你大伯要求又严格,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林奕想起挨得那些戒尺,吁了口气道:“是,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大伯这么管着,靠我自己,肯定是坚持不下来。”
这时林奕已帮他喷完了药,林天翼穿好衣服,握一握他手臂上肌肉坚实,笑道:“不错,自己觉得值就好——年轻人为了喜欢的人喜欢的事,想干什么就去干好了!有些事年轻的时候不做,以后就没机会做了。”
林奕觉得十二叔简直就是自己的知己,禁不住连连点头;他的私事林天翼也不再问,开口道:“我这回能重返家门,第一个就要谢你——你想要什么,跟十二叔说。”
林奕笑道:“我现在也没什么可要的,等我哪天也犯了老爷子的忌讳,十二叔替我求求情,别打断了腿关起来就行了。”
林天翼一皱眉,“你大伯虽严厉,不是不讲理的人。”林奕听他口气郑重,不敢再说笑,忙站直了道:“是。”林天翼道:“走吧,下去陪你大伯说说话。”
(二五)算账
一家人欢聚一堂,加上小晴晴更加热闹——老爷子是真心疼这个幼弟,带他到二楼自己房间旁边那套房,让他先住在这里——当年三爷一家住过的院子如今林敬一家过来时住着,旁边的院落也空了不少,不过这么多年一直没人住,他要是愿意住也可以收拾出来搬过去。
林家从大爷三爷带兵来到台湾就低价买下了这一片山,山下的镇子就是因为驻扎了军队才日渐繁荣——后来到台中城里发展得好,大多数人嫌山里偏僻,就在城里定居不愿回来了,直到二十年前大爷去世,林家四面受敌,男丁死伤一大半,两年后三爷含恨而死,临终传位给林天龙——夫妻俩接手这个烂摊子,带着一帮孤儿寡妇举家迁回山脚镇上——山下既可驻军,后山还有大片土地可以种米种菜,自给自足,足以休养生息。
林天龙夫妇心地厚道,除了自己这一大家子,连带林家军队里战死或受伤的部署也不忍抛弃,带过来大家同甘共苦,伤残寡妇们一起垦荒自足,那武校前身的慈善小学其实就是给林家军抚孤育人所建——连林正和潘宝都是在那里上的学。
林家退出台中城,余下几大家族又开始你争我夺,最后也拼得精锐尽丧,这时候慈善学校的林家军后人们却长大了!林天龙夫妇苦心经营十年,大家上下一心,没几年就收复了失地——林老爷子颇有生意头脑,林氏也逐渐由当初的黑道生意转向房地产等正行,成立了长青集团,加上注重教育,人才济济,一步步发展壮大,如今已是几十亿资产的集团公司——山里的老宅很多人都不太喜欢住,境况好了还是陆续迁回城里。
大宅这三层楼是当年老爷子和太太让人仿照城里的楼房设计的,式样旧些却宽阔实用——老爷子怀念爱妻,又喜欢山里冬暖夏凉,宽广舒适,闲来还是住在这里;十几年来多次装修,特别是今年林奕带了天下科技的工程师安装了最先进的网络通信系统之后,林正夫妇住在家里都不影响办公和社交,因此也是有空就回来。
下一个周末,林天翼开车带着潘瑜一块儿回来了——他在台北有诺大的家业,也不在乎父亲留下那个院子,周末回来就住在二楼老爷子旁边,以便随身伺候。小晴晴对这个给过自己大红包的“十二爷爷”也印象不错,林天翼又没孩子,闲着没事就抱着小晴晴,简直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也想法子给她摘下来。
林天翼在这里尽享天伦之乐,差不多每周都带着潘瑜回来——潘瑜本来学业就不肯放松,给老爷子警告一番愈加努力;好在有了林天翼的便车,背再多的书和作业也不怕,路上还可以看书背单词——林天翼也不打扰他,两人有时闲聊两句,他若累了就放会儿轻音乐;他不忙时就让他开车,把潘瑜照料得舒舒服服。
圣诞节除了林宛和林妍姐妹,林诚也从英国回来了,原来年轻人不爱过来是嫌家里不能上网,如今设备先进了,人气也越来越旺——林老爷子对女孩子是不大管的,但对儿子侄儿一向严厉,凡是读书的都要交考试成绩单,工作了的也要说说自己在忙什么,因此林敬林正、林诚林健兄弟没一个不怕他;林敬资质平平,工作上没什么出色的业绩,因之除了年节祭祖不得不来,平时连面也不露。
林诚大学毕业后,因他不愿回国,林天麒托朋友在英国帮他安排了工作,干了几个月觉得不好辞职了,后来自己找的工作更不如意,所以去年都没敢过来;今年又回学校继续读书了,放了寒假才跟妹妹一起到大伯家打个转——林奕和哥哥见了面,哪知哥哥似乎比他还慌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住了两天跟大伯请过安便走了。
新年过后姐妹花陆续离去,林奕和潘瑜小哥俩这护花使者的差使也能交卸了;这个周末终于清静下来,晚饭后林天翼正跟三哥说着话,八点钟林奕敲门进来,跟两人见过礼后问道:“大伯叫我有事?”
林老爷子点点头道:“又耽误你谈客户了?”林奕脸一红,低了头道:“没什么,大伯有事吩咐,奕儿自然该来伺候的。”老爷子道:“新年过完了,咱们也该算算账了。”一指自己沙发边那可视电话,“你替天下科技谈成了上亿的生意,自己也成了百万富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