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他定是妖冶风骚,见着真人倒奇怪了,他这般正经男儿样,也能迷住人?”
太太长叹一声,“他行事说话清清朗朗,可刚才回头冲我一笑,却又是风情万种,这般尤物,若我是男人,只怕也要马上将他抱住了不松手。”
吴崇礼正控制着脸颊恢复原状的速度,听着这话,差点破功。LZ那是潇洒,潇洒一笑!
“太太,连你都觉得他……那是万万不能放他回去了。”
“可刀少爷他们说……”
“甭管他们怎么说,他终归是个男人,若是太太能……”
“我再想想……”
27.原来如此
两天休养,腌菜般的中国兵们又活蹦乱跳起来。缅甸人给他们划定界限,只要不出那几栋竹楼,随着他们闹腾。
难得今日雨歇,大兵们都散在坝子里戏耍。
莫少尉凑到吴崇礼旁边,闲聊般笑眯眯开口:“吴译员,那些缅甸人端着的,应该就是美国支援我军、卸在仰光来不及运回国的。”
吴崇礼自那日“死醉烂醺”被抬回来,就努力把自己缩在粗野的大兵中间,生怕冒出头被太太看见又勾起她“想想”的动念。他这两天光顾着琢磨那夜听到的对话,对周遭事物都不太上心,现在让莫少尉一提醒,心头打个突,仿佛黎明前的黑暗正在退去,高山远树渐渐显出轮廓。
大兵们都是及时行乐的性子,如今有吃有喝无事无忙,于是吆五喝六地掷骰子。班长掂着两枚骰子过来,拉吴崇礼和莫少尉一起戏耍。
“我先来。”班长抹起袖子摇晃骰子,嘴里低声道,“这些土司兵是操练过的,定然是义勇军。”
吴崇礼点头。
班长把骰子扣下,让两人猜。
“吴译员,桑乜和依座怎么说?”
吴崇礼皱眉摇头,他刚才忽然想到以前没留意过的疑点。桑乜怎么会晓得这山箐里有寨子,又怎么会防敌人一样防着他们?现在看来,摆夷人是早晓得这个寨子投靠了缅甸义勇军,所以才不愿带远征军走这条道。而太太侍女对刀少爷用的尊称,又说明勐达和这里有某些渊源。
摆夷人,瞒着自己什么?
若在往常,吴崇礼直接把桑乜叫来问了,但自那晚与太太拼酒后,他忽然觉着与摆夷人生份了,待在大兵中间反而安心些。
这头正玩乐,忽听一阵呜呜声,应该是某种号角,辽远浑厚摄人心魄。大兵们本能地随手抄起能抄的东西,做出战斗的准备。
“有人进攻?”莫少尉最先从那个魔音中回神。
大兵们被叫醒,哗啦啦丢了家伙,继续蹲下玩乐。外面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二十来个荷枪实弹的缅甸人簇拥着桑乜奔过来。
看见桑乜,吴崇礼就把脸撇到一边,明白表现出自己对他的生份。
桑乜蹩过来,认真行礼,语气却带着点尴尬的弱气,“吴……吴少爷,太太让远征军上阵御敌。”
“哪方来的敌?日本人?”
“是……是故去土司的弟弟。”
当兵的一听,哄笑起来。
吴崇礼笑得更夸张,直眉横目一脸不屑样:“她家里内讧,让我们上场打?敢问一句,给武器吗?”
桑乜听他语气生疏,愣了愣。
吴崇礼也不理他,直接问缅甸人:“总要给我们武器吧?用竹子石头打?”
“你们的武器已拿到寨门处,一半人上前打仗,一半人留下。”
吴崇礼听得火大,冷笑着给莫少尉翻译了,评价一句:“瞧瞧,哪个说我们是仓皇潜逃,还有人晓得我们的能耐,等着用我们呢。”
莫少尉道:“那就给她用。”
“打?”
“打!”
吴崇礼点头,抬起脚往外走。
桑乜吓着了,冲上前拦。大兵们都不动,操着手看热闹。
“吴少爷,吴少爷你不能去!”
吴崇礼冷笑:“我若去了,不死在那些缅甸人枪下,也会被这些缅甸人乘乱打死吧?”
桑乜惊恐地看着他。
寨子外已传来枪声,荷枪实弹的缅甸人哗一下拉开枪栓,却把枪口对准了中国人。
莫少尉沉声道:“从我开始单双数,单数出去,双数留下。”说完带头往前跨一步,朝班长使个眼色,示意他站去双数。班长旁边的士兵也领会,默默地与班长换个位。
一个接一个的单数走了出去,吴崇礼扫桑乜一眼,赶上莫少尉。
“吴译员你又没经验,实在没必要跟来。”
“有我在,至少能听懂他们喊什么。”
中国兵到得寨门,听战斗双方炒米花一样放枪,只觉好笑。两边对阵的还叽里咕噜喊话。
“吴译员,他们喊什么?”
“这个问我舅舅好吗,那边说好着嘞我姑姑好吗。就这些。”
莫少尉随手捞杆步枪,开始分配任务。缅甸“监军”端着冲锋枪在一旁瞪着,生怕他们起幺蛾子。
“吴译员,你的枪。”有人翻着吴崇礼的武器,丢给他。
吴崇礼接过来一看,乐了:“我这枪膛至今还未跑过子弹,今天谁也别拦我,兄弟定要打两发试试。”
他正拨弄保险,寨子里忽然喧哗起来,呼喊声比外面的冷枪声还激烈。只见依座迎头跑来,身上丁零当啷挂了不下十把冲锋枪,后面一群缅甸人哇啦哇啦叫着,手舞足蹈地追赶。
依座腿长身快,几步跳过来把多的冲锋枪一扔,手留一把转身,利落上膛指向追兵。旁边的中国兵默契地抓过他散出的冲锋枪,枪头一转对准了还懵懂的缅甸监军。
这么大动静,墙头和碉楼上的缅甸人也顾不得“御外敌”了,纷纷调转头,摆出黄雀在后的架势指着中国兵。
正僵持,桑乜高举双手挤进来。
依座大骂:“桑乜你是如何答应头人的?你先暴露吴少爷身份,现在又要出卖他么?你还有脸见头人吗?”
依座不擅言辞,三句话质问完,再不开口,平移枪口对准桑乜,竟有点大义灭亲的味道。
吴崇礼忙过去按住他的枪管。
桑乜依然举着手,用汉话辩解道:“吴少爷,刀少爷还躺在太太府邸的竹楼上,寨子里还有那些赤手空拳的兄弟……”
莫少尉凑到吴崇礼耳边轻声道:“吴译员,现在外面那些猴子围着,我们冲出去且不利索。”
“依老兄之见……”
“不管如何,我们有枪了。且帮他们打一仗,打胜了好谈判。”
吴崇礼是没计谋的,自然听从。
于是莫少尉让那十几个抢着冲锋枪的留在下面继续与缅甸人对峙,其他人则按原计划,该上碉楼的上碉楼,该扒墙头的扒墙头。
对于第200师战士,缅甸人这种扔石头般的“打仗”委实儿戏。对方武器亦明显差一截,这边居高临下枪法又准,战斗在一刻钟内结束。对方挟裹着尸体伤员,猴急猴跳遁入林子深入。己方缅甸人挂彩七八个,中国兵零伤亡。
莫少尉下得碉楼,吹散枪口的硝烟。
吴崇礼冲他一甩头:“走,谈判去。”
吴崇礼这方一动脚,整个包围圈就如软体动物般蠕动起来,一点一点挪到太太府邸。
太太跟前的侍女已候在门口,一介女流面对乌黑黑的枪管竟没有丝毫慌乱,朗声道:“太太请吴少爷并二位武士进府详谈。”
“啧啧,这娘们!”莫少尉捅捅吴崇礼,“我也进去。”
“你进去就一锅端了。”吴崇礼这个时候很有理智,认真分析道,“虽然我们人不少,却是散沙一盘,班长固然强悍,到底不如你服众,真要带他们回国,还得你来。若我一小时后不能完好出来,你们就硬闯出去。”
“见机行事罢,老弟小心些。”
吴崇礼三人进院子,上得竹楼。
楼上竹帘不开,光线不明,太太端坐中央,脸色阴沉。
刀少爷斜靠在一边,见着吴崇礼,上半身动了动,终究没起来。吴崇礼看看贴着他站的两名侍从,晓得他被制住了,于是对他安慰性点了点头。
走到太太跟前,吴崇礼依旧规规矩矩行了礼,也不待主人出声,自己站起来坐到一边。该礼的、礼了,他整理下残破的军装,开始谈判。
开口前忽然想起个事,抹把脸冲太太身后的侍女一笑,刻意风情万种,却吓得侍女花容失色。他讨个没趣也不在意,耸耸肩开口:“在下文不得武不得,只一样颇为自傲——酒量好。”
“吴少爷装醉的功夫更好。”
“太太过奖。”
“吴少爷意欲如何?”
“太太意欲如何?”
刀少爷听他二人打哑谜,忍不住了:“吴叔叔……”
吴崇礼安抚他:“刀少爷稍安勿躁。太太在拿你做人质要挟我呢,待我与她把条件谈妥。”
太太忽然大笑,“吴少爷既然看出来了,意欲如何?”
“太太总该告诉在下意欲要挟什么,在下才好还价。”
“不愧是商帮少爷。”太太稍作停顿,下定决心般开出底价,“远征军全部留下。我自会放你们回去,保证不伤你们一分一毫。”
吴崇礼咧嘴一笑,暗喜刚才已料着太太会提这个要求,没一头热地跟着莫少尉走,妄图以打胜仗作为筹码。
“远征军欲走欲留,在下做不得主。”吴崇礼认真摇头,旋即神色一软,糯糯地问,“才两天不见,太太就不要我了么?”
太太不接他这话,撇开脸道:“我问过桑乜,桑乜虽号称老大,然则一切主意还是吴少爷在拿,吴少爷怎的就做不得远征军的主?”
“若在缅甸打日本鬼子,无需在下指手画脚,远征军自会全力以赴。若是窝在山沟沟里帮女人打架争家产什么的,别的师团不好说,第200师将士不屑为,今日已是破例,太太若不信,明日再召集一回,看有哪个会把枪指向外面……若是被卖给什么叛国失节无仁无义的所谓义勇军,给日本人当走狗——不知太太有没听过一句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种主在下可不敢做。”
一口气讲演完,回味一下条理还算清晰,吴少爷忍不住得意。若说前两天他还有些孤立无助,现如今手上有枪身后有人,他可是底气十足了,气焰嚣张地把缅甸人一个一个扫一遍,然后盯住太太,准备着见招拆招。
“真以为我这山寨是随便进出的么?”太太冷笑。
吴崇礼亦冷笑:“我们委实没想来,你们非请我们来,来了又不以礼相待。听太太的意思,还想强留么?”
“强留又如何?”
“太太要试试?”
太太避开他的视线,问坐在他身后的桑乜和依座:“二位武士意下如何?”
二人均未开腔。
“你两个敢违抗我?别以为我……”
太太狠话未放完,忽听楼下有人急促地奔跑。一个缅甸兵跑上来,草草合掌行个礼,疾步冲到太太耳边低语。
太太高深莫测,微微颔首。
吴崇礼掐指一算,这才进来几分钟,莫少尉他们便动手了?
太太悄声吩咐着,神不慌色不变,但微颤的眼皮和紧绷的额头暴露了她的紧张。
吴崇礼微微往后靠,嘴唇不动轻声喃喃:“我若动手……”
“吴少爷不可——”
“依座听吴少爷吩咐。”
桑乜和依座几乎同时开口,吴崇礼只听想听,满意地坐直了,冲刀少爷笑笑。
刀少爷忽然大叫:“吴叔叔快——快……”
站他身后的侍从手一动,扯得他头往后折,喝喝喘气。
吴崇礼爆喝一声:“做什么?”站起来一脚踏桌上,手腕一翻枪口对准太太。
太太冷眼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放开刀少爷。”
“我要教训这孩子,还轮不到你开口求情。”
“我有没资格,得问我手里的枪。依座,扶刀少爷起来。”
依座冲太太磕个头,然后真就站起来要动手。
太太瞪大眼:“依座,你敢?”
桑乜长叹一声,也磕个头跟着依座过去。来报信的缅甸人吓得后退一步,钳制刀少爷的侍从也吓得松了手。
刀少爷少了被拉扯的力道,扑通倒下,骨碌滚了几滚。
“吴、吴叔叔,我叔叔他,他来了!”
“谁?”
刀昭罕!
刀昭罕来得颇有些喜剧。他是追着桑乜和依座的标记过来的,老远听到枪声,没敢冒头,直到那些失败者离开了,才潜过来。碉楼上的缅甸人却以为是刚才来进攻的亲朋好友回来找丢失的东西,呱啦呱啦一通喊话,撇清干系说打死人的都是远征军啊,谁谁也死了吗,怎么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
刀昭罕耐心拉呱,待听到远征军里有个姓刀的原来是太太亲戚,堂堂贵族居然听一个姓吴的白脚杆的话,这世道硬是变了。刀昭罕问那个白脚杆在哪?楼上说那白脚杆似乎是远征军的头儿,控制了他就可以控制远征军了,你们别再来了,以后守寨子都交给远征军,他们杀人不眨眼的。依旺听着好笑,问怎么白脚杆就能听太太控制?楼上说太太的脾气,能用便用,用不了就咔擦掉,远征军群龙无首自然还是只能听太太的。
咔擦掉?
刀昭罕大手一挥,“闯寨!”
以他们五人的身手,闯进寨子很容易,到得太太府邸前,却被远征军拦着了。莫少尉不太了解吴崇礼底细,也分不清摆夷人和缅甸人,只把刀昭罕等人当成来援助的缅甸义勇军,呼啦啦将他们围了起来。
吴崇礼跌跌撞撞抢下来,就见莫少尉正拉枪栓。
“且住,住手!”
“崇礼!”“吴译员?”
吴崇礼扑到刀昭罕跟前,急得吐不出句整话,“莫、莫少尉,自、自、自己人!”
刀昭罕一来,情势自然不同了。吴崇礼不愿再与女人周旋,清清冷冷混在第200师中。刀昭罕认真看他,直看得他掩饰着撇开脸,才笑了笑,转身进府。
莫少尉一直在打量刀昭罕及其武士,直到他们进入门内看不见了,才回头打量吴崇礼,忽然笑道:“传言诚不我欺也。”
吴崇礼晓得上回刀少爷与第6军斗殴,虽然官方有官方的说辞,下面却真真假假流出了许多“传言”,看莫少尉的神色,倒不似取笑自己,于是也尽量维持坦然。
“那个,他是我的伴侣。”
“伴侣?”
“我们成过亲的,那门婚事……算数。”吴崇礼不想过多解说,刀昭罕追来缅甸的心意,无需解剖给外人看,这是他们之间的情谊,只合两个人相知相惜。
莫少尉也不晓得如何接话,岔开道:“我见桑乜、依座待他——待你那伴侣甚是恭敬。”
“他们本是他的武士,是六武士里最年轻的两个,跟着……报名参加第200师译员组,特为着立军功。”
“他二人当译员着实屈才了——自然,吴译员也是将才,也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