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麻麻亮,桑乜决定亲自去寻人。吴崇礼指着其他人:“留两个留守,你们都去。”
“老大且没发令。”有人嘟囔。
桑乜忙道:“吴少爷,他们不认得依座的记号,去了也没用,遇着敌人反倒暴露行踪。不管寻着寻不着,我午时前必定返回。”
吴崇礼想了想,刀少爷的情形未知,依座不晓得遇着什么,确实不能把桑乜也折了,于是点头。
林子遮天蔽日的,外面应该是艳阳天了,树下面还是昏昏绰绰雾气不散,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耗着。
吴崇礼一直掐着表,暗算着桑乜该往回转了,心头隐隐有些难过。刀少爷还罢了,依座最是不值,被刀昭罕安排来打仗,又被自己安排重返包围圈寻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债,要背一辈子了!
这头正算些有的没的,忽听林子深处有鸟叫声,是桑乜的暗号。
桑乜和依座用树枝做了个担架,抬着刀少爷回来了。
“吴叔叔,我拖您后腿了。”
吴崇礼懒得计较,凑过去仔细查看。刀少爷左大腿着了两枪,幸好昨天依座回去寻人,及时给他挖出了子弹。
“刀少爷昏迷着,伤这地方也背不得扛不得,只得等桑乜到了才能抬人。”
吴崇礼晓得刀少爷这回是遭了老罪了,拍拍他安慰一下,转头对其他人道:“我们这个小队,若有旁的人像刀少爷这般,我们也会如此照顾他。”
当兵的见惯伤亡,早麻木了,但听他这么说,还是配合着动容道谢一番。
既然都归队了,他们也马上起身。
桑乜走前探路,依座殿后清除痕迹,其他人轮流抬刀少爷,一小时一换。
轮到吴崇礼抬人,依座要来抢。
“你来抬人,哪个善后?”
“一小时后我再回去清理,不会耽误。”
吴崇礼懒得与他扯,大声喊桑乜:“老大,有人不守规矩。”
桑乜也犯难,但看吴少爷坚持,只得把依座拉一边嘀咕。刀少爷很是惭愧,一直没好意思睁眼。
由于寻人耽误了一天的时间,当他们赶到八莫以北的尖高山时,只寻着第200师离去的痕迹。是追赶大部队还是另辟近路,十三人开了个行军会议。吴崇礼秉着对摆夷人的无条件信任,软硬兼施让远征军们同意了“抄近路”。
到第三天,刀少爷忽然喊伤口痛。莫少尉据说学过医科,凑过来掏出伤口看了看,直摇头,说按西洋医学,这个得赶快截肢。
刀少爷这个时候露出点十六岁少年的脆弱样,抓着吴叔叔不放。依座却不信邪,说若能找齐几种药草,应该可以止住溃烂。
那些药草,却是长在水边的。这些日子他们一直穿行在山脊之间,远远避开远征军大部队撤离的主线和敌军布防带,若要药草,必须下山。
莫少尉低声道:“行军会议确定的方案不该随意改动,不如大家商议一下?”
“莫少尉走过马帮吗?”吴崇礼问。
莫少尉直觉又要被恐吓了,但还是坚强地示意他给个能服众的理由。
“我当年走马帮,每个马帮都有一匹头马,一旦选定了头马,中途是不能换的,这叫眼光。而再老练的马锅头也要听头马的,这叫信任。既然我们选定了桑乜当老大,就要听他的。”
他这般以马喻人实在不伦不类,但莫少尉看眼他玩弄着的枪,聪明地缄口。
往下走,风景不再是灌木大树。死状各异的尸体随处可见,有两次踢着熟人老乡,班长等人憋着泪想掩埋,一翻动尸体伤口处就爬出手指长的虫子,吓得他们鼠窜,再不敢轻易发慈悲心。
有些尸体靠着树干,虽有残缺但看着不像中过枪,桑乜说那是晚上图方便直接靠着树睡觉,夜里被蚂蝗吸干了,尸身又被虫子咬过。
摆夷人虽看淡生死,面对这死无全尸的惨状,也大为难受,一路喃喃着经文。
用药草洗了三天,刀少爷的伤口开始长新肉了。莫少尉惊叹不已,问吴崇礼那些臭哄哄的草叫什么,吴崇礼憋了半天,翻译过来“百花臭牡丹”。
他们沿着溪流走,没遇着敌军却遇着些落单的自己人。
这个13人的小队渐拖渐长,有天中午吴崇礼数了下,竟有二百来人了。
空气里的腥味越来越重,连汉人们都知道,雨季要来了,带队的桑乜却依然顺着河边走。
吴崇礼追上他,用摆夷话问:“桑乜,刀少爷已经能下地不再需要药草,为什么我们还要走沟里?”
“这上面的山脊后有几个缅甸寨子,不好通过。”
“我们人多且有枪,只是跟他们借条道,不取什么东西马上便离开,恐怕他们也来不及告密。”
“就怕有人会闯进寨子……”多日在密林里穿梭,没好好吃过一顿,若见着人间烟火,可受得住诱惑?
吴崇礼加重语气道:“第5军的纪律是‘严禁擅入民宅、擅取民物’,第200师更以铁纪出名,你该信他们。”
桑乜仍然犹豫,叫来依座商量,权衡许久同意走山脊。吴崇礼看他们神色凝重,莫名地也有些紧张,传令下去各人小心。
林子外应该是彤云密布的天气了,下午4点过,林子里就晦暗不明,有时忽然一道亮光闪过,扫出一张张畏缩的脸。
“扯霍闪了!”
吴崇礼手叉腰看看头顶遮天蔽日的枝叶,又转头看看正组织人清理灌木小树搭建宿营地的依座,心头百感交集。若不是刀昭罕安排的这两个摆夷人,这吃人的林子,又要多得二百份养料吧?
刀少爷撑着棍子,跳过来狗腿:“吴叔叔,亏得你让桑乜改道,这阵势要来大雨了,河边还真不能走。”
吴崇礼拉他坐下:“你可曾想过,若你死在这里,刀属官和太太会如何?”
“我是为国战死,虽死也光荣。”
吴崇礼嘬牙花子,终究说不出多的话。
夜里,天漏了,林子也漏了,二百来人挤成一团,坚定地蹲坐在洪流中。
天亮了,大家伙也湿透了,管不得雨不雨的,开始上路准备。依座带人挖块茎植物、又捉来些被雨水压得飞不走跑不掉的野鸟和金环蛇,说是后面几天要快速赶路,只怕来不及准备口粮。
这方正筹备,桑乜探路回来了,兴奋地报告,正前方发现日军。
“吴少爷,敌人只有十几个,打还是绕路?”
吴崇礼尚未开腔,刀少爷先叫起来:“当然打,我们二百人还打不过他十几个?十个人挤一个且挤死他。”
吴崇礼也想打,但听刀少爷这么一叫,心头打个突,叫来莫少尉和班长。
莫少尉毕竟思虑周全,解说道:“就怕他们不止十几个人,打草惊蛇了。”
“我四周看过,不像有大部队。我猜着应该是敌军一个小队从寨子里巡视回来,碰着大雨就耽搁了。”
莫少尉点头:“就担心这个,他们若不归队,敌人势必起疑心,会派出大部队来搜山。”
班长邪笑:“正好栽赃给缅甸人,让他们以为是缅甸人杀的——”
“不准!”班长话音未落,依座忽然大吼,双目圆瞪竟是要为缅甸人拼命的模样。
吴崇礼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摆夷与缅甸一衣带水,自古同属百越族,忙打圆场:“只有缅甸义勇军与我们做对,这些寨子里的缅甸人也没得罪过我们,我们何苦节外生枝多结孽缘?”
班长讪笑:“是打是绕,我听老大的。”
于是达成共识,绕开。
桑乜把队伍分成五个小队,每队选出一个粗通音律的,教他辨识雨声疏密,然后踏着雨水落地的点来移动脚步。
所有人屏息噤声,借着落雨掩藏步伐,有惊无险地绕过了敌军。
依座一直殿后监视着,直到看着日本人下山了,才跑回来宣布解除噤声令。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吴崇礼也高兴,转头看桑乜,却见他依然眉头不展,不觉摇头:“桑乜,以后多的是杀鬼子的机会,待过了寨子,不用担心日本人会报复,我们也打几次围歼。”
桑乜挤个笑,招呼大家继续赶路。
直到到达那个寨子,吴崇礼才晓得摆夷人为什么不想进寨子。
眼前的寨子像个小城镇,填满了两道山脊之间的坝子。寨子的寨门不似班宇寨那般是个摆设,而是实实在在的围墙。四方各有碉楼,隔着雨帘能影影错错地看到碉楼上的机关枪。
把望远镜还给莫少尉,吴崇礼奇思妙想:“桑乜,我们去找寨子的头人借个道吧?”
桑乜摇头:“大雨天,寨子里不会有人出来,我们且蛰伏在这里,待天黑后绕过上头的山脊再翻过去。”
“上头?”吴崇礼又拿过望远镜,仰头仰得帽子都掉了,也看不清上头的尽头,“你说我们要从这里爬过去?”
“只得如此。”
“夜里爬这山?”
吴崇礼虽疑惑,但为着维护老大的权威性,不好多问。想着或许有旁的人来质疑,可汉人们前些日子着实被缅甸人害苦了,也怕与缅甸人打交道,竟都躺下休息不再议论。他讪讪,只得寻个避雨处坐下,耐心等天黑。
这边才合上眼还没睡熟,忽听脚步乱响,依座匆匆跑来。
“他们发现我们了!”
“谁?”
桑乜一下跳起,命令队伍赶快开拔。
吴崇礼逮住依座问:“是缅甸探子么?你就放他回去报信?”
“探子就该杀!”班长发狠声。
依座不言语,架着刀少爷快步往前赶。
不管这群丧家之犬如何冒雨狂奔,天黑前还是被拦住了。缅甸人一色的美式武装,把他们押回了寨子。
进寨门前,桑乜回头看了吴崇礼一眼,转头跟缅甸人嘀咕了几句。缅甸人面露疑惑,把三个摆夷人单独提走了。
剩下的人被搜身后赶进了一个地下土牢,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掉下去。有那屁股被硌着的,骂声娘去摸那硌人的东西,却是个骷颅,一扫一摸,发现到处是骨头,先下来的还能捣腾出个空地坐下,后来的只能坐在骨头上。
“老子只当它们是猴子。”还有力气调侃。
所有人进来后,头顶挡板一拉,便暗无天日了。无边的黑暗激发了连日逃命的恐慌,有人开始叫骂,更多的却是徒劳的哭泣。吴崇礼没有哭出声,但眼泪一直没断过。他什么也不敢想谁的名字也不敢念叨,于是越发憋屈,咬着膝盖流了许多泪。
忽然两声怒吼,盖住了土牢里的鬼哭狼嚎,待回音消弭后,听到班长阴深深地发狠:“哪个再哭老子先掐死他。”
于是安静了,仿佛二百人全死了的寂静。
莫少尉清清嗓子叫吴崇礼,吴崇礼抹掉眼泪也清清嗓子应了一声。
“吴译员,摆夷人会救我们吧?”
“他们也自身难保!”
洞里不知时日过,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肚子饿了饿过了又饿了又饿过了又饿了……
牢顶档板忽然抽开条缝,有缅甸人喊吴崇礼的名字。
吴崇礼摇摇晃晃站起来,莫少尉拉拉他的裤脚:“你会救我们吧?”
“兄弟先走一步,黄泉路上恭候大家。”
吴崇礼体虚力弱,捞了几次才抓住绳子,任缅甸人把他拉上去。
原本以为是上刑场的征途,却受了别样的待遇,有侍女模样的过来盯着他转了两圈,马上命人捉他去洗涮,完了又剃胡子剪头发。
吴崇礼不在乎人家怎么在他脑袋上动手脚,只饿死鬼般噎着糯米饭,吞进了不少头发胡须。
那侍女看得恶心,嘟囔一句:“就这模样!”
待噎完糯米饭,脑袋也焕然一新了,他打着饱嗝听着雨声,琢磨着要不要给亲人们传个念头——吴少爷没遭罪,是洗得白白净净吃饱喝足了离开的。
正琢磨,木门打开了,一位盛装女人随着雨丝飘了进来。
吴崇礼用濒死之人的呆滞目光打量那女人,从脚底到头饰。
女人仿若不觉,英姿飒爽走到他对面坐下,大大方方迎着他的目光。
吴崇礼认出那身穿戴头饰,本能跪下行礼:“吴家商帮吴四爷膝下次子,见过土司太太。”
女人忽然眼波潋滟,咯咯笑起来。这一笑,气势顿消。
女英雄英姿飒爽的皮相上忽然幻出二八少女耍小手腕的娇俏,如六月飞雪,冷得吴崇礼激灵一下醒过神来。
“阁下便是吴少爷?”少女的古灵精怪一收,又是端庄的大太太,一开口,更是长辈口吻,“长得着实漂亮。”
吴崇礼也不等她招呼,自己站了起来,讨好地笑笑,笑得越发漂亮越发俊俏。
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着些追寻美丽青春的欣赏又藏着丝不甘年华逝去的落寞。
吴崇礼使出多年来糊弄吴杨女士的手段,只把太太逗得合不拢嘴,晚饭亦受邀同桌。他自然不推辞,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得兴起,干脆把碗扔了,直接抱起大竹筒倒。太太大笑,直呼勇士。
勇士喝得迷离,仰天长啸,悲壮莫名,忽而竹筒一丢,放声大哭。
“吴少爷,吴少爷?”太太拍拍有些晕眩的头,招呼人服侍吴少爷。
吴崇礼推开人,站起来踉跄两步,倒在门边拍着门板哭诉:“你是门,你且能挡风遮雨。我是勇士,我独自快活,我的兄弟却在哪里,在哪里?”
太太笑起来,扑过来半拖半抱拉他:“我的勇士,你那些兄弟此刻也在竹楼上吃着肉喝着酒。”
吴崇礼一个翻身盯住她:“确实?”
“有个摆夷人自称是领头人,那些粗野的大兵自然由他去管制。”
“桑乜?”
“正是桑乜,说来你聪明俊俏,又懂得英国话,怎的还让个摆夷人当领头人?”语气里竟有丝调情的小嗔怪。
吴崇礼也不用人扶了,站起来稳稳当当走到桌边,再提一筒酒来,深吸口气,慢慢往碗里斟。
谁能料到寨子当家作主的是位太太,吴少爷不介意牺牲色相,他怕的是不能一逞雄风回报这位寡妇的多情。
最便宜是将人灌得不省人事,明日摆个道场让她以为成过事。就怕灌得她雌性大发扑上来一逞兽(禽?)欲,那要让她满意可有些困难,得找个称手的工具吧,这个竹筒会不会太粗?
吴少爷琢磨着,忍不住骂自己,你个浪货关键时刻怎的就不管用?怎的就不能把她当成男人行事?
他回头冲太太潇洒一笑,看见太太歪在门边剔牙。当她是男人?他打个寒战。
“吴少爷,吴少爷酒洒了!”侍女出声提醒。
“啊?哦!我真是喝多了、多了……”他手一松,竹筒掉了,他徒劳地伸手去捞,捞两下没捞着,傻呆呆地笑笑,滑到桌下。
不能灌醉太太,就只能灌醉自己。不管用什么手段,姑且让去她们伤脑筋!
对方似乎没料着他醉了,过来扯他。
脸被掐来掐去,身子被踢来踢去,头发被扯来扯去。他有点痛恨自己的酒量,更痛恨缅甸酒不够辣。
惜无劲酒,无劲酒!
被掐弄得忍无可忍要奋起反抗时,侵扰忽然停了。
“太太,他是真醉了。”
“扶我过去!”太太踉跄着过来坐下,一脚踏他脸上碾了碾,“看着白条青蛙一只,竟差点把我喝倒了。”
吴崇礼乘着脸被碾变形,偷偷喘口长气。臭婆娘,癞蛤蟆!
“该他不走运,遇着太太海量!”侍女端来醒酒茶。
太太移开脚,就着侍女的手含口醒酒茶漱了漱口,沉声问:“你看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