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见好就收是也。

等到苏千文检查完所有内容，苏千武已经吃上了晚饭。

“你为什么把地点定在这儿，人来人往，难免出纰漏，太不安全了。”苏千文呆了半日，终于找到一个比较正当的理由。

“朋友见个面吃个饭，在茶店里磨叽一天半天的很正常，不会惹人怀疑。更何况你读取情报时只要偷偷将石头握在手心里就行了，旁人是断断看不出来的。”他口中含着饭，含含糊糊地说。

苏千文又哼了几哼，道：“检查完了，我回去交付，这是长老给你的任务！”扔给他一颗情报石，屁股也不拍一下地走了。

苏千武苦笑不已。他生在王族，本应也是这王都里的翩翩佳公子中的一位，却因为父亲的影响，永远也走不出阴影。

幼时，父亲和他说王族就是以天下苍生为王之族，为此他充满了无上的自豪感。父亲，教会自己报国效民之人，却背叛了王族、背叛了他。信念，在那瞬间破裂，再也拼不回完整。他走不出父亲的阴影，也走不出自己的阴影，更走不出王族的阴影。毫无斗志、浪荡不羁、酗酒度日的他被长老安排去守护秘境，一个没有前途相当于流放的职位，且必须终身任职。他就这样他轻易地被舍弃了。但他欣然受之，为着那难得的部分自由，隐藏自己的王族之姓他是否能轻松片刻？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活不过如此。

那永远只能藏在阴影里的身份、发色以及姓氏，如果真的能就此消失就好了。

嗤笑着想起久远之事的自己，他留下银钱，还是回家吧。

接近家中，隐隐看到光亮。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玄衣男子点亮了梁上的月华灯。他突然感到厌烦，“你走吧，我完全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更不可能告诉你！”

坐在石梯上的男子摇摇头，用隐隐泛着蓝光的眼睛盯视他，“我不会放弃的。”

苏千武果断进屋，关门。

第二天、第三天，男子还是没有离开。苏千武忍不住冲到男子跟前，“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消失！”男子虚弱地摇头，倔强的不说话，他憋了一肚子火地离开了。

晚上，男子倒了下去。从外面回来的苏千武想要目不斜视的直接进屋，却总是在经过男子身边时停住，因为腿肚子抽筋了，不愿意往前走，他重复了几次后退、向前的动作，都没有冲破男子的界限。他愁眉苦脸了许久，一咬牙，将男子搬进了屋中。

次日，男子刚醒来，他就出言嘲讽，“你若还是不放弃，就等死吧，我可不会做第二次好人。”

男子抿唇，坚定道：“诚心若还不够，哪怕使用非常手段，我也志在必得。”

苏千武头冒青筋，“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救命之恩自不敢忘，但也忘不掉是谁让我需要别人来救的。”

“是你自己坚持，不干我事。”啧，这小子不好糊弄。

“我知道，但方才所言也确实是我的真心话，望救命恩人日后小心为上。”

“你威胁我？！”

“不是，只是提醒。”他语气淡然，根本没意识到这话的严重性。

“……”苏千武断定他和自己以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不禁好奇。

“不得已而为之，望见谅。”

苏千武狠狠掐断自己的好奇，直接挥袖赶人，“你也休息够了，接着去门口蹲着等吧。”这次男子没有多言，径直出去了。苏千武捂脸，对自己的不镇静十分恼火。

傍晚时分，苏千武心情愉悦地坐在院中喝酒，风拂月起，微醺。

院外，男子忽然站了起来，越过那道半敞的门，道：“请我喝一杯吧。”苏千武没有说话，默默推给他一瓶尚未开封的酒。男子沉默着，大口大口将酒灌下喉咙。一时静默。

“你为什么能够那么坚持呢，我想不明白，什么是你的动力？嗝。”他醉了，一双醉眼直直盯着男子。

“你醉了。”

“醉？我没醉，没醉。”

“……”

“我们也算相识一场，把名字告诉我吧。”

“……柯彦越。”

“柯？世族柯家吗？”口吃含混。

“……嗯。”

“柯氏、毛氏、燕氏，都不在了啊。”士族为了打压世族，拿这三者开刀的目的早就尽人皆知，难得这三族居然还留有后人。

“……”

“父亲说什么时代的必然，想要改变就必须付出代价，他还说我族必会逆乱局而起再次成就伟业，哈哈哈哈。”笑声苍凉。王族的尊严，在圣灵历一六二八年后荡然无存。

“……我从未有过什么大志向，小时候颠沛流离，唯一能幻想的就是和哥哥一起安稳的过日子的情形。”柯彦越的语气变得温柔，温柔得寂寞。

醉鬼听了，大着舌头说：“过日子？过日子好啊，我就想好好过日子，可是又放不开，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太贱了，明明瞧不起，却还是过着自己瞧不起的生活，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他又灌了一口酒，接着说：“那个人……我想只要呆在族里，总有一天可以遇上他，我需要听他的解释，否则我一辈子都会放不开这件事……”声音渐小，竟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柯彦越注意到了他最后没有发出的音节——是父亲的口型。

停了许久，柯彦越才对着昏睡的苏千武缓缓开口，“这么些年来，我所追寻的那个约定，是不是……也太傻了呢，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距离越远，时间越久，总就不是那么确定了……”说罢，他又看了苏千武一眼，喃喃自语道：“等和追，到底哪个更苦些呢……”

第二天，苏千武自床上醒来，头痛欲裂，歇了半晌才幽幽坐起，准备倒一杯茶解解酒，却见柯彦越倒在了桌上，想是昨天也醉得够呛。他犹豫了片刻，伸伸手去推柯彦越，“醒醒，醒醒！”

见他没有反应，他灵机一动，道：“再不醒我就不告诉你进入秘境的方法了。”

柯彦越立刻坐了起来，颈椎挺得笔直，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半分神采也无，分明是尚未清醒。

苏千武顿时哭笑不得，“你这是的有多执着。”

“方才说的可是你愿意了。”柯彦越清醒的很快。

“我高兴，何况去过的人多你一个也不多。”

王族秘境，俗称极雪之地，据去过的人言，那里是一个四季飘雪却并不严寒的奇诡之境。那里保管着王族世代的牌位，是王族的下葬之地，并且收藏着无数珍贵史料和财宝。只有王族成员和极少的术士才能进入。而进入的方法，只有秘境守护者知道。

“我很好奇，若是我不松口那你准备怎么办？”

“线索，自然不止一个，总有一个能成功的。”

“……你小子。”

送走柯彦越的苏千武回到了自己的日常之中，回到那个，自由、散漫的糟大叔生活中。

世人都不知道所谓秘境，其实是由现世所在连结到的一处异空间，所以，自然没人能够找得到、进得去。他蹲下身子观察院中的递兰草，耳边犹响着青年淡然而坚定的声音，“不能理解就不能忘记，不能释怀就不能放弃，我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走下去，是要走到多远呢？天涯还是海角？苏千武站起身来，凝视天空，应该是心中那个人的身边吧。而自己又何时才能走到呢，自嘲一笑，滞于原地的自己当然是永远也走不到的，比起柯彦越，自己就是个懦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等到他人到中年终于明白不能再逃避时，已然树枯人亡，永远地失去了机会。我怎么也抓不住的逝水如斯……

番外：当年之苏畅

曾经，这片大陆危机四伏，五国混战，妖魔肆虐，民生凋敝，天下苍生苦不堪言。直到有一个人征战沙场，统一四国，教化敌民，使圣大陆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统一，人们称他为“圣将”，充满了钦佩和感激地将这片大陆的名字交给这个人；直到有一个人收录术法，联纵妖魔，创建劫池，使人与妖魔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和谐共处，人们尊称他为上国师，将家家悬挂其画像以求平安的传统延续至今；直到有一个人致力民生，普及学塾，富国强兵，使天下祥和富足一派盛世气象，人们称他为“圣王”，意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君王。

乱世中的贤明君主、英才国师、天纵将军造就了一个辉煌盛世，甚至有人说笑道，这三个人眸子里的清光便是整个盛世。斯人虽逝去，历史却铭记住了他们……

这是《圣战》一书的序言。

而这里是藏华，是记录这个大陆最真实历史的地方，是秘密的、禁忌的、不为世人所知的地方。

苏畅检查着这一室的图书，缓缓想道。

王族秘境，民间口耳相传的王族秘境，其实不过就是这一地死寂，一个只有藏书和坟墓的地方。苏畅却需要在这里工作满十年，连同他的妹妹一起。每日能做的就是面对这一室枯燥史书，小心修复保养。幸好妹妹小宁只是在这里的厨房打下手，否则以她那活泼的性子，定是耐不住这份需慎之又慎的工作的。

王族，其内涵并不只是它光荣的称号，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义务。特别是旁支几系，根本没有拒绝的立场。而他们家，苏畅闭上眼睛苦笑，竟然有两个到秘境工作十年的名额，要知道，他家这一脉就只有四口人在了，父母早年就弄垮了身体根本不堪忍受这儿的清苦，到头来只剩下自己和妹妹……这是他们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选择。

想到这里，苏畅身体内像是有一把火烤啊烤，烤得他燥热不已充满了焦虑感。入得秘境，便是要与尘世全面隔绝，父母的消息无从得知，两个人的身体无人从旁照料，又会如何呢？他打消不吉利的想法，祈求父母的平安康健。曾经，他们也如同常人的父母一般，对子女们疼爱有加，可是他们平安长大成人了，父母的隐疾也爆发了出来。一夕之间，家不成家。面对父母愧疚的眼神，他撑起了这个家，尽量让自己适应角色的转换，谁让他舍不得呢，再苦再累他也不想放弃这个家。

窗外，飘落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天色渐渐黯淡。他知道，这是入夜的标志。秘境里的昼夜四季气候变化都与大陆不一致，但是简单易记的就是雪停意味着天黑。

天黑也就意味着，工作结束了。

苏畅收拾了下心情，出了藏华，直直入了藏炙。藏炙，就是秘境里提供伙食的地方。小宁，就在那里。用晚餐时，小宁如往常一般估计着哥哥来了，便走到前厅里同哥哥说会子话。别人只当他们兄妹情深，不会多说什么。

“哎哎，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吗。孝哥哥啊找不见了储藏室的钥匙，被王氏那脉的大叔狠狠骂了一顿，骂完了孝哥哥才突然发现，钥匙啊就在他的手里，他当然哪里也看不见啦！嘿嘿嘿！”一蹦一跳出来的小宁，见了哥哥就说个不停，无忧无虑的笑着，看样子过得还算习惯。

“田孝常常会做些傻事，人，却是好人的。”

“哼哼，就知道哥哥是好人。”她嘟了嘴，对哥哥的反应很是不满。

知道她的情绪来来去去都快得不行的苏畅不搭这话茬，转而问王氏大叔的事情，“叔叔不是很快就要离开了，怎么还管这等杂事。”

她立刻欢喜了起来，“这个嘛，人各有志啊，他喜欢呆在这里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才不想出去呢，跟我们可是大大的不一样。”

顿了一下，不等苏畅接过话，她迅速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了自家哥哥。苏畅当然知道是什么，笑盈盈地放到桌子上，一副这是我带进来的东西的样子。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苏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走时，小宁亲送他出藏炙，“过了吃饭的点，只要再呆一个时辰就能回家了。”

苏畅与小宁挥手作别。两个人各司其职，时间冲突了很多，能够说说话的时候并不多，可只要再熬一年，他们就能够做满十年，顺利回到应有的生活中去。掂掂手中的纸包，苏畅掀开一角查看，两只风化鸡，看来这次是没问题了。

他一路小心，兜兜转转进了一处写着禁地的地方，无视复杂的地形，熟门熟路地找到一间小院，门也不敲，便推门进去了，“老头，我进来了！”

门内与外面所看到的朴素并不一样，乃是一处别致优雅的小宅，内部也用术法扩充过，地方大得很。一个苍老得嘶哑却显得精力充沛的声音喊道：“小孩们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懂，世风日下啊。”

苏畅嗤笑，“世风日下，您老还知道世风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又如何！我在这里呆了那么久，若是知道才有问题！”一个白发苍苍却满面红光的贵气老年人从内间走了出来，苏畅怎能不知道他与世隔绝已久，如今拿这话来刺激他，无非是想从他口中套出来点什么。

“老头，若我没猜错，您老可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连小孩子都知道人只能活到一百五到两百岁，您也别卖关子，直接告诉我算了。”圣大陆的人族寿命较长，开始以每二十年为童年、青少年、青年的转折，中年却是六十到一百二十岁，老年是一百二十岁往后。一般人都能活不过两百岁，只是隐约在传说中会听到例外的情况。

“想套话可没用，我是不会说的。”老头不屑的哼了声，抬手就要去拿苏畅手中的纸包。

他一溜身子，躲了过去，笑嘻嘻道：“今天您老要是不招了，就别想要这东西，往后呢，也没门。”

老头怒目一瞪，“你小子好算计，我再怎么想要也不可能说出来的。”

“好吧，交易不成立，那我先走一步。”他转身就要离开。

“别别别！虽然不能全跟你说了，但是稍微说一点还是可以的。”

“不要听全的，我听什么。”还是一副要走的架势。

“别得寸进尺啊，小子，我可是大发慈悲才要说上一说的，下次说不定就没这样的机会了。”老头也不甘示弱。

“那好吧，你说。”他自然懂得见好就收。

老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抢过纸包，苏畅没有反抗，好好得任他瞧。不一会儿，收好风化鸡喜笑颜开的老头再次开口道：“这里什么都好，研究什么有什么，材料、工具、人员一应不缺，却总是在吃食上清苦些，天下果然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苏畅心道，那是你，我们这种人，衣食住行都清苦得不行，哪里还有半分王族的样子，怕也是先人留下的一种历练的方式吧。

“快点说吧，否则小宁就回去了。”

“着什么急啊，我看啊表面上是妹妹粘着你，实际上是你粘着妹妹吧。”

“你想反悔吗？”

“好歹我也是个王族，守诺二字可时刻在骨头里的！”

“那还费什么话。”

“所以说，你就是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老头这次总算没有继续转弯子，直接解了惑，“王族天生灵力非凡，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可是少有人知道，若是这灵力有一日达到某种境界，便会产生身体上的进化，寿命也会增长。增加的时间因人而异，最多有人达到过五百岁，样貌也会一直停留在你达成这种境界时的年龄。像我，一把年纪了才做到，估计三百多岁也就是我的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