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漫长的青石板路上走了大约一刻钟，旭远才看到尽头。那是一扇有三丈高的巨门，上面依旧刻着上古的文字。

旭远皱眉，若没认错，那应是上古时“灾难”二字的写法……为何会写这个？走到门前，巨门仿佛有了感应般，缓缓地打开。

明亮的光映入眼中，殿内无任何一颗月华石，但满溢的术法反应将室内照亮，显得极为刺眼。旭远缓了一下才适应了殿内的光线，只见殿内的空间像是一个广场，空旷旷的，抬头倒是能依稀看到顶部的石像……像是圣灵大人的神像。七色光束围着神像游动，姿态轻盈而优雅，殿内的巨柱上则盘绕着发亮的藤蔓。

最后，旭远抬眼望向里端，中央台阶之上的华丽椅子上有人在。

旭远举步走近，停在了台阶之下。

椅子上的银衣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放下支撑下颌的右手，仔细端详旭远。

他端详旭远的同时，旭远也在看他。银衣人是中年模样，一头罕见的棕黄头发，面部的线条一丝不苟，眼神锋利。让旭远奇怪的是，他所着的银衣之上的黑色符号依旧是灾难二字，这一次，旭远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方旭远。”先开口的是银衣人。

“首领大人。”旭远不仅不慢的回道。

“我的条件你该知道了。”

旭远想不到对方竟如此直接，不禁吃惊，但面上却是涓滴不漏，“呵，我与首领大人不过初见，如何知晓？”

银衣人眯眼盯住旭远，“哦，当真猜不到？”

旭远落落大方道：“还请首领大人示下。”

银衣人不再绕圈子，“当年圣王大人对议阁的林天擎大人信任有加，种种事迹传遍东大陆，阁下想必也是耳熟能详。”

“自然。”

“那么，阁下可知圣王大人因何如此信任于他？”

旭远绕了过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以圣王大人的贤明，自不会做毫无道理之事。”

银衣人不理会他的不按常理出牌，接着道：“可惜其林天擎大人的后任冯玉……下场不可谓不凄惨，他本是林天擎选中的，也得到了圣王大人的认同，可坏就坏在人心不足，最后让林天擎大人死前仍觉愧对圣王。”

旭远这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银衣人微微一笑，“我认为阁下也需要时间来考虑……不是吗？”

旭远抿唇。

银衣人像是不在意旭远的反应，像是自言自语道：“冯玉第一次求见林天擎时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成功，阁下定也需要多加考虑才是。”

旭远盯住银衣人，像是在探寻此话是否真心。

银衣人还是不甚在意道：“阁下认为如何？”

旭远过了半晌，才缓缓道：“确实需要认真考虑。”

当旭远离开这座白玉的巨大建筑时，已然是在一刻钟后。他皱着眉抿着唇，像是想不通银衣人的意图……难道说，他话中的意思皆是真心？除此答案，旭远想不到要如何解释银衣人的奇怪动向……那用冯玉做例子，是为了警告自己？

旭远悠然地拂了拂衣摆，众所周知，冯玉求见林天擎时花了一个月方才得见。也罢，便等到一个月后见分晓。

毅然离开的旭远不会知道，银衣人在他离开的瞬间起身踏入了一个星芒法阵……景色转换，这里不再是白玉的巍峨宫殿，而是一座座或木或竹的低矮建筑群，只有中央的石头建筑高耸入云。

银衣人熟练地走进石头建筑，与外形的硬朗不同，建筑内部十分柔和，甚至处处飘荡着浅紫色的薄纱。

银衣人在华美的石阶前停下，漫长的石阶尽头是一块巨大的镶嵌了碧玉的白色布幔，他单膝跪地，“大人。”

布幔里传出窸窣的声响，不久后，一个冷漠的男声说：“和戌，何事？”

“上次您嘱咐的事情已然办成……”

“但是呢？”

银衣人抖了一下，像是有些害怕，“何必一定要是方旭远，我劫池中不也有许多人才？”

男声道：“我选择了他，仅此而已。”

银衣人不敢再劝，只得道：“条件太过苛刻，恐怕他不一定会答应。”

男声哼了一声，“他会的，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目标。”

“……”

“没有问题就退下吧。”

“是，大人。”银衣人略带不甘的离去了。

布幔中传出一个悦耳的中性声音，“颉，你不高兴了？”

颉披上宽大的银色外套，道：“玄，你醒了。”

若是银衣人尚在，一定会大吃一定，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布幔后是一张足有十几个普通床大小的特大号床铺，上面铺满了各式华丽刺绣的方枕与毯子。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半坐着，身边是一具在毯子中若隐若现的玉体，看样子还是一个少年。

少年的身上布满了暧昧的红痕，他浑不在意的坐了起来，“怎么不高兴了？”

“只是不喜有人反驳我。”

“还是那么霸道，”玄奡打了个哈欠，“早上好。”

“天要黑了……”

“我说是早上就行了。”玄奡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在颉的双眼上各印下一个吻。颉的左瞳是黑色，右瞳却是金色，这在圣陆是不详的印记。

颉眨了眨他异色的双眼，无奈道，“嗯嗯……早上好。”

第六十九章

旭远走后已半月有余，时兼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日子还是那么过，但总有什么仿佛不对了。天气也像是和时兼的心情呼应着，阴沉得厉害，若是时兼还在正常状态一定能感受到异常来。

小蒂正和时兼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手上不紧不慢的剥豆子。

“……毛毛虫实在是太过分了，去梦城居然不叫上我！”小蒂泄气。

“他去去就回，不过才两天时间。”昨天不就回来了。

“不行，我觉得很生气。”小蒂鼓起脸颊。

“……”时兼有些说不出口，不是毛大哥不想带你出去，而是耐不住你的亲亲兄长在一旁虎视眈眈。

正发呆间，添叔走过来道：“小兼，快回房吧，镇里来人通知了，台风恐怕今天晚上就到，我和天空他们准备准备。”

时兼这才回神，“台风？！”对他来说，这是只存在于书本中的东西。

“梦岛夏秋多台风，放心吧，撑一撑就过去了。”

“哦……可这事不该是县里一起做的吗？”时兼疑惑道，明明小蒂之前说过，防台风是大事，要在县守的带领下一起做的。

添叔无奈叹了口气，“今年台风来得比预测得要早，县守现在正在梦城商量通商事宜，一天之内肯定是回不来的……没人指挥预防工作县里都炸锅了，幸好我们虽是初来乍到但对台风还是有所了解的。”

“那镇子里的人，怎么办？”时兼不由得担忧。

“但凭天意吧……他们也是从小到大都经历台风的人，不会出大问题的。”

时兼还是不放心，“真的？”

添叔还没来得及保证，毛大版走过来，面色不大好看，“刚才镇子里的人来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

时兼一愣，“这是……”

毛大版点头，“有个孩子走丢了，这次布置得仓促，大人们一个不留神孩子就不见了。”

添叔叹气，“罢了，我们还是去县里走一遭吧。”

去到县上，果见一片混乱，找孩子的，还在给自家准备防台工作的，骂骂咧咧的，趁乱找事的……

此刻，风已经起来了，呜呜地吹着，让人的心情也同样压抑。

添叔一个劲的皱眉，“这要是处理不好，可就糟了。”

时兼也十分担心，他提议道：“不如把大家聚在一起，像是县守在的时候一样？”

添叔只是摇头，“我哪能没想过，但我们是外人，做不来的。”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时兼焦虑起来。

“……总归是个没救，”添叔一拍大腿，“算了，算了，试过比不试强！我去叫人，一会儿你和他们说说！”

时兼傻住了，“我？”

“当然是你，你年纪小，他们虽然瞧不起但也不会特意为难，我就不同了。”

时兼还没回神，添叔就走开叫人了。

看到人们被添叔说动纷纷围了过来，时兼不禁慌张，还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就见添叔说动了几个有年纪的帮忙一起叫人，镇民们纷纷冷静下来，将时兼围了起来。

当添叔走过来时，时兼知道躲不过，一边想着如果是旭远会怎么做，一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和镇民们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算是打个招呼。然后道：“希望大家冷静冷静，孩子会找到的，防御也会做好的，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房屋加固不是早就做好了吗！”

最后，他尽量快速地详细问了往年的分工，然后一律按照往年执行，只在小细节上做了变动。又问了孩子失踪前的情况，招呼了几个壮丁和孩子亲人一道去寻找孩子。添叔则回去家里，继续帮自家准备。

于是，县里有的人在找储粮和蜡烛，有的人回收和固定屋外用品，有的人则准备了废弃的毛巾和布料分发以便堵塞门窗防止雨水进入……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对比这边，寻找孩子的一方则无进展得多，几个大人分头进行了两个时辰仍然不见联络，天也越来越黑，时兼顶着风雨呼喊孩子，口中焦渴，身体冰凉，心中却是滚烫。

他不想让任何人从身边消失，曾经的一切已经够了，他不愿接受，就只能尽力改变……这是旭远让他确信的一点，也是他对自身的执着。

若是旭远在……一定不会那么绝望了罢。时兼赶紧否定，不能太过依赖他人，哪怕那人是旭远。他要清楚，纵然旭远在，他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这才是自己的努力！

突地，镇上传来联络的炮声，时兼一喜，连忙往县里赶去。

出去找的人也都回来了。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县上老人沉重面容，“炮是我让放的，我知道你们想救回孩子，但是风雨愈加大了，照理说一个时辰前，就不该再出门了……放弃吧。”

人们表情沉重，却没人反驳，想来也是觉得有理，只有孩子的母亲抱头痛哭，父亲则在一旁含泪安慰。

时兼咬唇，目中一阵虚无——原来，努力也是会化为乌有的。

将时兼拉回现实的，是一声惊喜的呼叫。他抬头，正好看到孩子母亲扑向孩子，喜极而泣的一幕——孩子身后的，是天空。

他依旧是温和的笑着，“好歹我也是术士，总归是有办法的。”

孩子的父亲急忙道谢。

但眼下的热闹没能持续多久，时兼意识到要赶紧回屋躲避，便招呼县民们回家。半个时辰后，时兼也坐到了宅中的地下室里，累得虚脱。

添叔体贴地给他捧过茶，“今天小兼表现得很好。”

时兼缓了一口气才道，“怎么会，都是添叔帮的忙。”

“难得表现了一回，便不要再谦虚了。”

时兼还想反驳，但总觉得添叔是为了自己好，才不再说什么，内心却还是不认同的。

小蒂叹了口气，“要在这里过几天啊。”

天空道：“台风一过便出去，这里是无趣了些，忍忍吧。”

小蒂嫌弃地打量着这间窄室，堆了不少水和食物，旁边还有两间侧室是用来睡觉的地方。最后，认输道：“好了、好了，你们陪我打牌便是！”

第七十章

今年的台风比往年的持续时间都要长，所幸准备充足，汲县平安度过了一劫。那之后半个月，汲县的人与方家的关系就近了很多，走在街上时常有人招呼。甚至在县守回来后，还特地举办了一个风之祭典，一方面是为了感谢海神大人让镇上人毫发无伤，一方面是为了宴请方家以示感谢。

“海神大人是……？”时兼不解地问天空。

天空有些奇怪地看了时兼一眼，还是好脾气的解释道：“就是海民族的神只啊。”

“海民族……就是分布在沿海的那个少数民族？”时兼想起来了，旭远好像同他提过现今的民族分布，说起来他们在这里算是异民族呢，难怪如此格格不入。

小蒂突然一蹦一跳跑了过来，面带喜色，“啊，你俩在这里！”

天空露出格外温柔的表情看着妹妹，“发生了何事？”

“嘿嘿，我是来通知你们的，”小蒂笑得格外灿烂，还别有意味的看了时兼几眼，“就是啊……少爷他们回来了！”

时兼初时还有些疑惑，现下听到答案，内心也升起了期盼，暖烘烘的，又有点酸酸的。他躲开小蒂调笑的目光，心中既想见到他，又有些隐隐的惧怕。

“少爷他们？”天空念叨着小蒂的用词，“是旭远少爷？”

“锵锵锵！”小蒂一脸得意的宣布，“错了！”

错了？！时兼难掩失望。

天空也有些奇怪，小蒂欣赏着两人的表情，缓缓揭开谜底，“哈哈，是说二少爷和三少爷都回来了嘛！”

时兼心中又是一松，对小蒂的这些把戏只能无奈视之。

“好啦好啦，我们到前面去找他们吧。”

时兼一边期待，一边沉重地跟着走，一颗心里像打破了调味罐子，什么滋味都有。

走了一会儿，远远地就看见了旭远挺拔如修竹的身姿，时兼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里……他看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呢……

小蒂奇怪道：“小兼在干嘛，快走啊。”

时兼脸红着回神，“哦、哦。”

小蒂开口的时候，旭远和旭久双双看了过来。时兼走近他们，怀着一种隐秘而羞耻的欣喜瞅向旭远……旭远恰时移开了目光，对旭久说道，“这里也算是我们的家，别急着走，住上两天吧。”

旭久冰削似的面容露出为难，“但是英……”

旭远摆手，“这一季度没什么大事，完事后也让他住过来。”

旭久还在斟酌。

添叔趁机劝道：“十几年了，我都没连续见到你一个月以上，便留下来聚一聚吧。”

旭久终于动容，添叔如同他的半父，应该要常伴左右才是。他点头道：“好吧，我去知会英一声。”

添叔看起来也很高兴，“记得出来吃饭，晚饭快做好了！”

天空插进去道：“三少爷也进去洗漱吧，我去准备热水。”

小蒂和毛大版也同旭远聊了几句，就摆出一副不做多余之事的表情，连忙走开了。一时间，原地只剩下旭远和时兼两个人。

时兼尴尬地看着旭远，但旭远还是在看别处，得不到眼神交汇的时兼很不安。静默和尴尬在两人间扩散，最后还是时兼受不住，结结巴巴道：“我、我去给添叔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