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婵娟——一雪lee
一雪lee  发于:2012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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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赫笑出声来,在空旷的殿前方墀上回荡。

你是想邀我喝酒么?这一句发问颇为清亮,徐徐发出,回声愈发叠荡,更像是景赫在问自己。

那人影站起来,也回敬地大笑几声,依着隐约映出的面目轮廓和轻巧的身形,能辨出是一名少年。

在下今日已经提醒过你,不料你这宫中真如外面传言一般,连护卫都没几个,反而没有意思,连酒都无味了!那人影的衣袂轻轻摆动,身形愈发显得轻敏精瘦了。

哦?景赫一脸恍然,向正殿移近几步,武昀戒心不减,欲阻他前去。景赫道:这么说,你便是沈悠游了?果然神速,年轻有为!

沈悠游垂下的手中酒壶斜提,浆液不经意倾出,难掩那一分对景赫精准判断的讶然。

怎么,你不想邀我喝酒了么,还是要它白白流尽?景赫看出他几分犹豫,反问道。自我入宫那一天起,宫中便再无护卫,可惜仇家疑心太重,反而不能相信,你只身前来,倒添了我几分惊喜呢!

沈悠游灌下一口酒,释然一笑:既然如此,我此间前来也甚为无趣,不如定下一个约定如何?

哦?是赌约么?我生平最喜欢和人打赌了!景赫似笑非笑道。

那好!沈悠游道:五日之后,我来你宫中偷取一宝,如何?

听起来也不怎样,景赫摇摇头:我天生不喜欢无赌注的赌局!

下个赌注,那便更有趣了!沈悠游纵声而笑。

好!景赫也来了兴致,道:你若功成,那宝物便任由你携去,我不会阻止,亦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怎样?他不假寻思,脱口而出。

沈悠游也追着他的话道:若我失败,便甘愿为你肝脑涂地,从此不止不与你为敌,反而俯首称臣,如何?

景赫笑道:这还勉强说得过去……罢了,你且回去吧。

听景赫说完,沈悠游欲飞身离去,谁知武昀自作主张箭步飞近,便要拔剑出招,沈悠游一惊,却不慌不忙双袖一抖,飞出一样兵刃,只见那兵刃划过两道光闪,缠住了武昀手上的剑,武昀未曾料到他使的是如此兵刃,虎口震的生疼,难以发力,剑掉落在地。

沈悠游大笑着收了兵刃道:这位将军,若要一试高低,下次再会!

茫茫夜色里,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来去。空无一人的琉璃瓦上好似不曾有人来过。

第二章

究竟何为自由?

自由,便是随心所欲,如同苍穹中最高傲的飞禽,享受着独自无边的广阔么?还是俯瞰芸芸众生,他们脸上无拘无束的笑颜?是春日烂漫的灵玑山中燕雀低回的啼鸣;还是雕花金笼之中莺鸟饭食无忧、风雨不惧的闲适?是佛者已然超脱世俗凡尘,元灵臻于化境的虚无;还是苦行僧以肉身渡化罪恶、涤净血腥的悲天悯人?众多界定之中,究竟何为自由?

梁言麟勒马驻道,若有所思。

灵玑山那一边震天的鼓乐人声隐隐传来,那是春日里贵族公子们成群结队游兴的号角,这使他们所在的一方深林更显幽静平和,一夜春风,几度繁华,新绿的枝桠散发着的清新,正是春日的灵玑山不沾染山下帝都浮躁之气的遗世独立。

然而若不寂然,故去的人又如何安宁?

梁言麟轻叹口气,胸腔突然灌满一种酸楚的清冷。他们穿行的林间了无人迹,只有在他与景赫的身后,武昀与几个侍从依然默默尾随。他侧首瞥一眼景赫,他今天稍显沉默,想来亦是心有所思,意志沉沉,连往日爱着的明艳衣袍都改穿素色,为他的举止神色间染上几丝异样的静穆。

他如此寻思着,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景赫已抬头向他这边看来,与他的眼神撞个正着。言麟见状,不由嘴角一提笑出一声来,遂别过头去。因为那一刹那,他发觉景赫眼底里依然不改“顽劣”。

见言麟转头,景赫从侧边扯住他袖肘,追问道:你这么看我是何意?

哦?我是如何看你的?言麟自顾自驭马,不去看他。

你一脸担忧,比起他来都要严肃,景赫指指身后不远处眉头紧锁的武昀,你如果变成他,我就要闷死了。

难道祭奠故人,需要一路玩闹嬉笑么?

反正人已经死了,我们何种神态,他们又怎会知晓?景赫不以为然,说着说着笑起来:况且他们看不看得见都是未知!他们死了之后,生前所中的明翳散是否也随之带入阴间,还是仍旧做看不见的瞎鬼?

言麟听着这个奇怪的问题想下去,心头一痛,呼吸几乎被咽住。

同一时刻,景赫也不由骤然沉默。

阿绮妹妹,应该也会为他们医治的吧。他怔怔说着,随之解嘲一笑道:她的奇花异草想必连鬼怪也没有见过……

嗯。言麟低低应着。

影影绰绰中,林间恍若浮现出往日里他们的小妹尹云绮灵动的身影,和他们一起玩乐时的笑语。也是如此幽静的山林,也是如此爽朗的清风,也是春日正酣的悠然自得,云绮的白马如同她的肌肤和笑靥一般纯洁无暇,穿梭迂回,总是跑在他们前面又回头催他们快行,再行几里路便是她山中的药庐,他们游玩尽兴之后,总在药庐里歇息,品一壶香茗,饮几盏清酒,在阵阵山风中赏天高云阔,看着阿绮摆弄一路上寻来的草药,看她扬起手中的花株,笑着说要用它难倒她的师尊。

起初他们以为她一直就是如此烂漫无心的女孩子了。

如今回想,并不尽然。

只是那时候,他们给予她很多的安心与爱护,使她在兄长的照顾下无忧无虑,开朗天真。她的聪慧与灵气从来都坦露无疑,否则明翳散这种奇毒,又怎会被她轻而易举化解?然而人的心境会变化,人的意志只有在进退维谷之际,才最强烈。

如今,云绮的墓碑已落了轻尘,碑上篆字也稍微暗旧了。只是很安静,很安静地伫立。她从未如此安静的伫立着。

景赫与言麟拜祭过嶔啸堂众人之后,方来到她碑前,执起漆笔为她的名字重新着色。一笔一划,宛如深深刻入心间,景赫与梁言麟一时的沉默,连他们身后半跪的人都屏声静气。

山岚袭过,仿佛云绮的步履,他们闭上眼似要感受她经过的轻微气息。

正在这种宁寂的时候,锣鼓声声,自远而来,景赫惊觉地站起身来。

武昀走上前敬道:陛下,应是中宫驾临。

华盖与车辇的明黄若隐若现,长长的仪仗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个人,压迫心神的气势。

景赫冷眼看着这种阵仗,看着华丽的坐轿上远远注视着他的那个女子越来越近,心中飘过四个字“扰人清静”。

待那一列宫人近了,武昀先着侍卫行礼,那些宫人也向景赫俯下身来,唯有言麟不曾移动,手下笔势未住。那女子被左右扶下,走至景赫近前,亦是一番跪拜,道:陛下。

景赫轻轻摇摇头,似有些无奈,上前扶起那女子软语道:皎容,你怎会来此?

皎容嗔道:本应是你带我来这里,你反问我为何来这里?你悄然出宫也不告知众人,是想瞒着我还是别有用意?嶔啸堂的兄弟叔伯,若是知道他们的忌日近了,我竟然不为他们祭拜,让我有何颜面面对他们?

景赫听着她的怨言,却不看她,不知在哪里神游,见她不说话了,方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为难罢了。

赫然一副懒于解释的样子。

皎容不由有些气恼:这有什么伤心,什么为难?我是你的妻子,更是从前嶔啸堂的人,你的理由好生稀奇!

跪坐在云绮墓碑前的言麟也不起身不回礼,直呼她的姓名道:皎容,你为何不多想一想?陛下是体恤你大病初愈才悄然来此,一来你行动有碍,经不起舟车劳顿,二来怕你见了故去的亲人过于伤心,劳心劳神,伤了身体。何况过两日忌日到了,在宫中祭拜也无妨,为你而想,你又怎能怪他?

皎容被言麟的话堵回去,不禁讶然一时无话。便求救似的看着武昀,武昀板着脸执剑立着,竟也不语。

景赫却笑了,看着言麟,用神情在脸上写下一个字“狂”。他扶着皎容走向车辇,极尽温柔道:我是怕你问起又需解释多时,倒不如不说,自己偷偷来的好,谁想又是那个多话的给你传话了。

说着握住她的手道:你还是好好回去歇息才是。

皎容见他言辞间怜惜温和,也不好再生气,便点头应了他上车去了,目送宫人簇拥着的皎容走远,景赫方舒一口气,回身冲言麟暗暗挑一挑眉毛。

言麟笑道:你这么说话,还真不像你。

景赫道:哎呀呀,别说你了,我自己都浑身发麻。

他在云绮的墓碑前赔罪:阿绮,方才太多的人,叨扰你了,你莫要生气。说着抓住言麟正在填字的手道:让我来吧,你去那边看看,是否还有需修缮之处?

言麟却感他的手心冰凉,不由微微一震,道:适才祭拜你没有用心……是在想什么?难道你没有发觉石阶有些轻微的坍塌?

景赫笔尖游走,狂草着涂完最后的碑字,低低道:对他们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什么?说他们向往一生终于自由了,死亡也是一种自由么?

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自由。或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由。

言麟笑自己对景赫的苛责,笑自己在这种日子为他徒增感伤。难道景赫如何去想,他会不清楚不明白?

既然试图云淡风轻,也好。

景赫看见他又呆立在那里,大笑着拍拍他道:哎呀,你今天是怎么了?莫非那日你送走景绣,心有不甘,还在偷偷想她么?

言麟道:说话要有根有据,我和景绣还不至于此,我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而已。

这是你的借口,还是你怕礼数而不敢和她在一起?景赫继续开着玩笑,你若是我姐夫,便是长公主驸马了,要我为你封侯封爵,自然不在话下。

礼数?礼数是何物?言麟甚为不屑,若真有心哪管这些?

景赫的嘴角暗中一扬,即刻敛住,问道:你个狂徒,与其费心那些事情,不如陪我玩一场游戏,如何?

言麟笑道:莫非这个游戏和沈悠游有关?

哎呀,你一想就想到了!那夜见过那沈悠游,他扬言要偷禁宫之中一样珍宝,与我定下赌约,数日之内必会再来。

哈,终于又有一人和你打赌,想必你是乐在其中了,他敢与你叫嚣,你让他来他又能如何?

那晚会面,能感觉那沈悠游虽然年轻,功力却不低,他内力劲道与我不相上下,只是未曾过招,所以不知深浅到底如何。

可是你又如何知道他到底要窃取何物?反正宫中没有什么守卫,你也不稀罕什么珍宝,让他自便好了。

我已猜到他会盗取何物,至于护卫……谁说没有?景赫靠近言麟,一脸灿然,梁大将军难道还惧怕一个小小的沈悠游?

若那沈悠游真有几分能耐,不是虚张声势,倒也值得我动手。

见言麟不加推脱,景赫自是满怀得意,话中又另含一层意蕴:言麟,那你要答应我……不要为难他。他还只是一个年轻冲动的少年。

不要为难他?嶔啸堂旧日旧时里的过往云烟江涛一般滚滚而过,少年……他是想重蹈覆辙吗?言麟追忆的刹那中,景赫又追问了几声。

言麟点头道:看来你是本性不改,我也只能随你去了,不会为难他,不过他的行为必须适可而止……

武昀听着他们不着边际的一来一往,不禁沉下脸色上前催促道:陛下,该回去了,勿要让多余的事情费神。

武昀乃是景赫之父景昇生前追随一生的副将,与父亲同辈,景赫因此对他尊敬有加,如同对待父亲一般,即使不免对他的义正言辞颇有微言,也不轻易顶撞,故景赫陪笑道:昀叔如同太上皇,既然他说回去,那便回去好了。

武昀听言,脸色愈加阴沉,跪下身来道:若武昀有言辞不当之处,请陛下责罚,只是悖逆之言,万万不可胡说!

在昀叔面前,还是少开口的好。景赫在路上偷偷对言麟私语。

言麟道:他虽说不乐意,想必心里也会踌躇谋划一番的。

那你认为他会如何对待沈悠游之事?

以武将军的行事,怕是会觉得此人无聊之极,所以若有机会,必定会除掉他!

哈,果然这是昀叔的作风,干脆利落,可是那样不就不好玩了?

怕是只有你才会不丢玩心吧!言麟开怀道:你不丢玩心,还要别人陪着你一起玩,换做武昀这种为人,应是在心底埋怨吧?

景赫想象着武昀暗自跳脚的样子乐不可支,复又慨叹道:可是他每每急着催我回宫,述出各种理由事端,似要以杂事困住我……可我不是厌恶那个地方,只是更眷恋外面的景致……

景赫轻叹。宫闱中非是缺乏亭台苑囿,春水碧池,他只是不喜欢那种幽闭死寂,毫无热闹,无知心之人相伴的乏味。

尽管他也曾试图让那个地方多一些喧闹。

旧主南荣煦钦点的舞女筵下殷勤献舞,莺莺燕燕,腰肢细弱,粉墨未妍,景赫看着她们简直觉得啼笑皆非。喝酒么?酒意阑珊后,依然空空如也。

尤其是一入夜,四处飘渺低暗的宫灯,灯影幢幢,幽深不可测,寥寥几个宫人幽魂一般缓缓游走,景赫的侧殿里空空荡荡,皎容在帘笼里早已鼻息轻响,残灯未烬,他案头的书卷许多都未曾翻阅。他不爱使唤侍仆,驻守的武昀见他懒散,又时常训导般与他谈论许久,使得他更想使气氛焕然一新。

这夜景赫正懒懒地翻着案卷,全然没有看进去,不知为何有些心猿意马,是因为今晚异常的氛围么?

却突然听见有个飞跑的声音穿过廊庑,冲到他的殿前顿住,是武昀。他行了礼,急急地闯进殿来报道:陛下,殿外有两位大人欲求见。

景赫合上书卷有些吃惊:今晚你不是另有安排么?怎能擅离职守?

武昀刚直的脸有些恼怒,道:此事比陛下安排的事情要紧急数倍!藏身于于阗国的内应回报,于阗屡次犯我王朝边疆,近日稍有收敛,是因为于阗王族正谋划一次政变,政变功成之后便会召集兵马过万,野心勃勃陈兵西北,对我王朝不宣而战!

景赫一推书卷,冷冷笑道:这世上竟还有这么多人将自己围困于虚无的杀戮之中,真是可悲……我明白了,你着那两位进来,便去做安排好的事吧。

禁宫的另一边,月色下,有一个人影急急而来,虽身影迅捷,却精准轻巧、无声无息落在层层明瓦之上。

那是少年才会拥有的轻敏与自信,是少年才拥有的近乎自负的轻狂,宛如对整座禁宫轻车熟路,他跳跃着飞跑着越过高低参差错落有致的宫苑内闱,直奔向深处。

玉砌雕栏间的宫人侍卫仍然缓步逡巡,三三两两、手提明明晃晃的宫灯亦根本不可能找不到那种一闪而过的身形。

那少年蹲在瓦檐边的阴影里,自言自语中满含怨气:什么?……还是没有人来阻我?太无趣了!

他似是欲起身离去,又一想到既然来此,不如得些好处的好,遂回转身来,将脚一勾檐角,飞燕轻落便下了地。

他将身子紧贴着墙壁,踮脚挪步,瞻顾四周,闪进一道拱门,那拱门后是一处紧锁的内室,不知内中放置何物,然而无人看守,少年在这暗黑的门前泄气般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破旧的布包,原来布包内是开锁的器物,像是此人惯用之物。他便摆弄着那方大锁,又自语道:天下竟有如此不费功夫的珍宝,可惜,可惜!

第二声可惜落下之时,一片暗光照亮了他的脸,那鬼鬼祟祟的少年正是沈悠游!

武昀手握剑鞘,怒目而视,正紧紧盯住他,身后跟着几个魁伟的侍卫。

你……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沈悠游一头雾水,正自纳罕,武昀不由分说抽剑便劈!

那沈悠游身法自是极快,闪过那来势汹汹的一剑,大笑道:好气势,你吓死我了!边说向上一跃跳上房檐,半蹲着道:如此威严,武昀将军果然是一名英雄!

武昀道:废话少来,随我去见陛下,否则看好你项上人头!

沈悠游不徐不疾,双袖一抖,两片刀刃“嗖”一声自袖中穿出,闪出两片白光,相互穿绕,破空而来,直取武昀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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