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婵娟——一雪lee
一雪lee  发于:2012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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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地处塞漠,或许是习惯使然,使他们能够在沙漠上如履平地,突出奇兵,前后夹击。

一时难敌的景赫与武昀只得撤后五里,歇息片刻再作计较,恰逢此时,言麟的援军赶来。

倦意从生,盘膝而坐的景赫眼前为之一亮,跳将起来跑至方下马的言麟面前,紧紧抱住了他,大笑起来:你果真不肯听我的话呢!

尘土面满,战袍染血,稍显狼狈,唯有漆黑的瞳孔还在闪光,言麟抬手拂一拂他脸上的土灰,叹着气笑了,凝视着他那不变的笑涡,如沐春风。

言麟,你共带来多少援军?景赫望着他问道。

言麟僵了一下,柔和的笑容化为一声冷笑:怕不止有我军的援军呢!

嗯,此话何意?

还有另外一支援军,沈悠游的援军。言麟观察景赫的神色道:就在一刻之前,他带朔城众多兵力而来。

笑容僵在唇边。

不及言麟多做详说,沈悠游便出现在景赫视线里,赶上两步,俯身下跪:陛下,沈悠游来迟了!

景赫站着没动,翻飞的旌旗宛若被这紧张的气氛凝掣住。

言麟明了他内心正在翻腾的挣扎,不由得有些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道:你……起来吧。

沈悠游将头埋得更低,手指深深陷进黄沙中,握成一个拳头,流沙从指缝中泻出。

他说……让你起来!言麟上前一步催促,高大的背影投在沈悠游身上。

既然你来了……景赫对着扭曲过的那张少年的脸,嗤笑一下:那便是不来白不来!你带上人马,与梁将军去阻止西南方向那三千精锐骑兵。边说他边翻身上马,对言麟道:言麟,千万小心!战后你我在营中回合!

大军整装再发。

言麟与景赫临行前交错了一个眼神,成竹在胸。就如往日里每一次的眼神交汇一样,是属于彼此的肯定与叮嘱。

这意外突现的三千精锐伏兵,就像从天而降一般,始料未及。

言麟与沈悠游分兵苦战,死伤无数,足足用了一日,才逼退敌军。

狂沙漫卷,军旗斜矗,遍地哀鸿,好在一切都已结束。言麟终于断后回营,所带人马如今只剩下过半,无人言语,都默默行进。

这征战,到底何时才能彻底告捷?一日一日,守在这片荒漠里,莫说他,所有人都在忍耐。

营地终究近了,言麟举目而望,只见景赫有些残破的帅旗已远远屹立在营中。看来他已回来,于是辛苦中也有了一丝快慰,言麟强打起精神,一挥长锋,将其斜提,快步走向营门。

……武昀将军?言麟的脚步慢下来。往日驻守关卡的兵卒,今日竟是武昀亲自把守,他心中不觉蹊跷。

梁将军!武昀微微一点头,算是打了照面,板着的脸发白发青。

武昀将军,你……怎会在此?

武昀从来都昂扬果决的作风,居然犹豫起来,他欲言又止:梁将军……陛下他……

一阵巨大的心慌袭过……言麟定了定神,问:他……受伤了?

武昀的脸色更加铁青:……是,陛下……重伤而回……你快去看看……他……

武昀语无伦次还未说完,言麟就发觉自己的脚步竟不听使唤,酸软蹒跚,沉重无比。

他受伤了?还是重伤?怎样的重伤?

脑中的空白来不及思索这些问题,他奔入王帐。

帐中异常静默。帐外的呼啸惹得旌旗刷拉拉作响。帐内立着的人,言麟茫然地看看他们,一时忘记,他们究竟是谁。

没有一个人说话。

没有一个人挪动。

言麟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好眼熟,那个伏在床榻畔的女子。

那个女子的眼神,一刻都不敢分心地盯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周遭的一切开始在眼前晃动起来,光影重重叠叠,越来越不真实。突然间,怎样都走不过去了。

好像有什么在扯住步履,拼尽全身力气,却仍然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濡湿粘稠的液体从某处滴滴答答溢出来,牵扯着他所剩无几的意识,无痛无泪的苍白,无火无光的昏黑。

言麟的手无意识地捂住胸口。

那个人静静闭上的双眼,终于,近在眼前。他微合的唇还带笑意。只是面容,死僵而毫无血色。

言麟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手指慢慢靠近他的鼻息。

皎容抓住他试探那个人气息的手。有什么清咸的液体,和那种扯动全身剧痛的粘稠汹涌着流过手背……

不要动他!!!言麟声嘶力竭的吼叫像是轰然炸开的火山,这嘶哑癫狂到扯坏自己喉咙的哀号下,血从他捂住胸口的指缝中迸裂喷涌而出!

大将军……众人扑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赫……阿赫?

谁在唤我?

哈,能这样叫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只有你。

今生今世唯一的你。

他回头去寻觅,他的身影在何处。

阿赫……阿赫……阿赫……

雾气茫茫,不辨方向。

若不是这个声音,怕是不会想要停下来。

过少次,你成为我留下来的唯一理由。

多少日月,你怀中的柔情成为我渴求着的唯一温暖。

可是我如此害怕。

眼睁睁看着从你身体里涌出来的鲜血,我却只能无能为力。

看着你呼吸渐轻,痛苦难熬,我却无法以身替代。

无能为力。

太多的无能为力。

虽然我害怕没有我,你会寂寞。

你会一个人扣弦,无人聆听。

你会夜不成眠,被冷衾寒,枕无暖意。

可是,他们还在等我。小妹和阿姊还在等我。

那么多的人,都在等我。

阿赫……阿赫……

让我此生最后一次听到你这样唤我。

让我此生最后一次听你唤不负责任的我……自私的我……

……阿赫……

我能感觉到你抱着我的温暖。

我能感觉到你的唇在吻我,我却无法回应,只能双唇紧闭。冰冷灰白的唇,我真是不负责任。

阿赫……

这世上最令我心动的呼唤。还有心底抹不去的容颜。

阿赫……

记住,言麟,我不希望在这个白茫茫的所在见到你。

我唯一的你。

言麟手下接过来每一样景赫的遗物,擦拭得纤尘不染。

好似从无边的梦中醒来,神思却依然沉睡。空洞的,僵直的,无意识的,除却来回擦拭那一个重复的动作。

景赫的桌案上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未阅的书卷。

可是好安静。

除了皎容和几个侍女整理的窸窣声,和翻看卷页的声音,帐内出奇的安静。

一点点的整齐起来,一点点的清晰起来,往日里他手下草草划写过的痕迹。

案头的最下面,突然露出一张明黄色的布帛。

从未有人见过,他何时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今尚无子嗣,其母雅正平和,无力总领朝政,大将军梁言麟功在千秋,敏思慎行,文韬武略,故传位于斯,众臣务必不得异议,恪职尽忠,辅佐新君。”

这大概是景赫此生中所说所书最中规中矩的话了。

言麟捧着那张遗诏,空滞的眼神掠过那几行字。

这么说……阿赫,你是故意的了。

原来你早知会有这一天。

原来那晚我所说的话对你来说,不过是一阵云烟,过耳即逝。

原来你不是战死疆场,而是去自我了结,你这个不敢面对过去的懦夫!

言麟痛彻肺腑地大笑起来。

辅佐新君?

你要以几行简简单单的字句,就牵制住我的行动么?

你以为不写这几行字,我便会随你而去么?

我偏偏不要按照你所说去做,不要你瞑目,不要你安心!!

我偏偏要折磨自己,让你的魂魄也不得安宁!

你能够原谅所有人,唯独不能原谅自己,这一次,我要你也不能原谅我!

言麟狠命地撕扯着那张遗诏,锦裂之声尖锐地撕裂了安静的空气。

皎容惊呼出声,哭喊着上前来夺他手中之物,他手一扬,那张残破的布帛被扔进火盆里,迅速被火舌吞没。

梁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那上面,写着什么?到底写着什么?!!皎容拉扯住面无表情的言麟的衣襟。

叫武昀将军进来。他说。

武昀正守在那帐外,一贯的一言不发,只不过,他纹丝不动已守了两夜,言麟看到他,开门见山地道:明日准备火化。

武昀双唇紧闭,没有反应。

若你没有异议,今日或许也可以。

……梁将军,为何要这么着急?武昀红着眼眶,满眼不解。

没有为什么。

武昀瞪视他一眼,道:你有何权力决定如何处置陛下的遗体?

这是他的心愿。

你从何判断?

你无需知道。

只因为……陛下与你的龙阳之癖么?武昀兀地扔过来一句,满口轻蔑。你以为我不知晓这等悖逆荒唐之事?只是顾忌陛下的颜面,万万不能松口,梁将军,如今你还想越俎代庖么?恕我决不能苟同!

好一个可悲可笑的世间……言麟发狂着长笑而起,指着武昀声嘶力竭:武昀,你此刻就可以告诉天下人,我梁言麟与景赫是何种关系,你可以告诉所有人!!你可以去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天下人知道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

快要裂开天穹的狂烈,裹住了景赫的身躯。那赤焰熊熊,在烈火之中,你就该真正自由,化归于朗朗长空了吧。从此以后,你终于不必再莫名的背负许多人的生死。不必担心会失去亲人至爱。

你终于自由了。

你追逐一生的自由。

终章:秋水茫茫

九月。落木萧萧,江上霁雾霏微。寒鸦乱点,残阳又去。

江边的小酒肆里,几名来往的行客温着酒祛除那寒霜的湿气,怡情小酌,谈天说地。

深处的角落里,坐着一名玄衣男子。不知不觉中,又是一载寒暑。去年此时……他斟酒一杯,迫使自己打住思绪。萧瑟落拓日久,竟已不知年。

——这南荣王朝真是晦气,君王短命啊。

——哈,那个古怪的景氏连国号年号都懒得换,料想也做不长久……

两名落脚的过客商贾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闲聊。

——他那样轻易灭了南荣煦,还让众人以为他有多大能耐……

——听说他其实根本就是个不管事的主,毫无作为,他这一去,说不定还是福啊。

——也难说,现在帝都之中局势大乱,不过政乱之后,总能有一位强过那景氏,听说最近都城里……

坐在他对面那个等着他说完话的人,盯着朋友的脸在一瞬间面如土色,竟然动都不能动一下。因为他看见朋友的头,从两肩上齐齐地掉了下来。霎时间血从切断的脖颈里冒出来,一股恐惧的腥热之气和着血浆喷涌在那人的脸上!

还未来得及去细看,那个人的头,也齐齐的从肩上滚落到地上!

酒肆里的人都震惊地噤声躲开,也有人双腿瘫软,吓呆在座椅上。

唯有那玄衣男子站起来,走过那两具已成死人的躯体。

他背上背着一把琴,可是无人知道那把琴中还暗藏着一把剑。

没有人可以说他的不是,没有人可以对他说三道四。一个字都不许。那个男子漠然一视脚边狰狞惊惧的头颅,自言自语道。

他大步走出酒肆,湿寒的雾中,可以望到那微暗半空已挂上一弦淡淡朦胧的冷月。

一叶孤舟在江雾里隐隐飘过。

舟上那个一身乌素的男子静静坐着,耳鬓边飘散的发丝漆黑得盖过了身上的衣袍,他臂中抱着一只素朴的小坛。

他的手缓缓掬起一把坛中的余灰,骨灰随风沿江,在他指缝飘漏了些许。燃烧一生,也不过一捧灰烬。相思无期,也不过化为死灰。

忽然他将手收回来。这是他留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东西了。日夜都和你在一起,我却那么粗心,任你飘零。

男子抱紧了它,不再释手。

何处琴韵低转,何处呢哝又入帘栊。何处两小无猜时,情丝绵绵悄入愁肠。

孤舟与乌衣渐渐飘远,消融在迷雾中。

空余瑟瑟冷辉在江面上漾起层层微澜。

注:于阗国仅为借用国名,请勿与历史对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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