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上——八十八夜茶
八十八夜茶  发于:2011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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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甲子轮回。没有疲惫,没有焦急,干干净净,恬静雅致,清丽淡然。

我摆出最明媚的微笑,说着最老套的寒暄走了进去。

“宋某俗务缠身,未知贵客驾临,让襄相久候了。”

我看着他,一身水色的缂丝锦袍,领口和袖口用藏青丝线滚了边,脖子上围着一圈白色貂皮,衬得他的脸更是洁白如玉。

“宋大人事忙,候这一会儿,无碍的。”行云流水般的语声,仿佛最细的金色砂粒落到上好的古瓷薄碗里,发出细小而轻

碎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给了我一种神奇的联想。我觉得他就好像初冬飘落的第一片雪花,是那么的轻柔纯净

,那么的晶莹剔透。

这就是我假想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我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好像一只丑陋的未成年的鸭子,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再说,”他朱唇轻启,嘴角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贵府有如此好茶招待,便是再多等几个时辰,也是值得的。”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接着说:“这是福建进贡的大红袍吧。去年襄某也曾有幸得赐一瓶。”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了。

“那是皇上体恤。”我抿了一口茶,说道。

我本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小便有专门的先生教我礼仪用度。后来遭遇变故流落街头,被凌带回家,接着花了几年心思处

处模仿凌。在举止谈吐上,是有着十成的自信的。

襄蓝的一双和风细雨般的眼睛毫不避讳地在我脸上来来回回,我感受到他的目光,佯装不知,只是垂着眼睛抿茶。

半晌,只听他轻叹一声道:“宋大人不愧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竟生得如此漂亮,不枉皇上对您念念不忘这许多年。”

他的语气听来竟带着几分真诚。我心里冷笑,半酸不酸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襄蓝又叹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仍是盯着我瞧。他看我的眼神,我无法分辨那是善意还是敌意,他好像在看我,又好像透

过我,在看我的身后。

我的身后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副字。

“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成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溟鸿?”(注1)

诗是我十四岁那年作的,字是李肖臣写的。

那天他娘叫他回去吃饭之后,他悟了,说自己的字在云京城里已经炒到五百两银子一幅,无数王公贵胄文人墨客争着要,

那是有价无市,他不稀罕给那些人写,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贺礼。说着便送来了这幅字,不顾我的反对,自说自话地让人

换了上去。

其实他的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很好看,凌赞过李肖臣的字“笔墨雍容、安静简穆”。如今挂在我家这幅,看似随意狂

狷,细细品味可以看到里面的苍劲的功力,没有十几年的苦练是写不出的,至少我写不出这样的字。我只是不喜欢那首诗

,充满了十四岁少年锋芒毕露的棱角,以及和年龄不堪相符的悲怆。不知为何,李肖臣却特别喜欢。

我一边喝茶,一边在想,改天还是让小八把字换下来,挂原来那幅王羲之的真迹回去。王羲之的字毕竟比李肖臣的值钱多

了。

襄蓝垂了一下眼睛,没有笑,也没有不笑。我无法从他的表情判断他的情绪。

他说:“太子殿下近来功课精进,对政事的见解也愈发成熟,六部九卿无不赞誉有加。这些全赖宋大人教导有方。”

“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宋某只是从旁稍加提点,谈不上什么功劳。”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见招拆招。说的也是实话,如果说宏煜完全不用我教,那我便是尸位素餐,如果全揽了功劳,又

是居功自傲,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他又垂了一下眼睛,闪动的睫毛下忽然多了一丝狡黠和精明,与他超然脱尘的相貌不甚相符。

他说:“听闻最近宋大人让太子殿下查阅吏部的人事旧档。”

我一凛,隐约明白了他这次来的真义。

我的确在让宏煜查吏部旧档,这本是很平常的事。按大宣惯例,太子年满十六周岁便可监国,过了年关,宏煜就满十五了

。现在开始让他渐渐熟悉一些官员的升迁变动,也是太子学习政事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这些都是小事,本轮不到他这个内阁次相特地登门谈及的。

想了想,便说:“让太子熟悉人事升迁,以便将来辅政监国能得心应手。”顿了一下,又道,“未知襄相有何见教?”

“可是您让太子殿下查的,是二十年前的旧档。”

他低头喝着茶,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而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算要太子学习人事,一般只要查看近三五年,最多十年

就够了,根本用不着查到二十年前那么远。

我暗叫一声不好,他这么清楚我教给宏煜的日常功课,一定在我们身边安插了眼线。他见微知着,这么小的一件事就能给

他看出蹊跷来——我让宏烨查二十年前的旧档,的确有着私人的目的——那以后的行动,就要困难很多了。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跟大宣三百年基业比起来,二十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日子。再说,二

十年前,正是姚素芜姚阁老宣麻拜相成为首辅的时候,二十年来姚阁老将朝中人员晋升贬迁处理得井井有条。让太子学习

姚阁老的处事,正是莫大的帮助。”

我把姚素芜端出来,他是襄蓝的老师,襄蓝自然不敢说他处事有问题,也不敢说让宏煜学他是不对的。

襄蓝却忽然笑了,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风轻云淡,笑起来却居然有几分撩人的媚态。

“姚相不敢教太子殿下,不想殿下却将姚相视为楷模。襄某回去定要转告老师,请他放下心中的畏惧。改日能让太子能堂

而皇之地跟随老师学习。”

他听出了我的胡诌,我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讽刺。

我笑着附和。他却突然止住了笑,直勾勾地望着我,嘴里说道:“说到二十年前……十八年前云京官场出了一件事,说大

不大,说小也不小。不知宋大人是否有所耳闻。”

我不说话。

“十八年前,太医院院正陈文拓以安胎为名,妄图毒害宝苑公主,幸而试药之时被发现,丧命的只是宝苑公主的贴身侍婢

翠荷。先皇震怒之下,派御林军连夜包围陈府,力在捉拿幕后真凶。而禁卫军到达之时,陈府已经人去楼空。陈文拓带领

一家老小早已逃出云京。”

“幸而天网恢恢,陈家在逃到宣德附近时,遭到沿途流寇袭击,陈家上下十四口全部死于流寇刀下,命丧黄泉。御林军赶

到时,发现财物已被洗劫一空,自然也就找不到幕后指使者的任何线索。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视线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眼神犀利,仿佛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好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背上却已冷汗涔涔。

“说起来,陈太医有个小儿子,当年只有四岁,如果活到现在,应该跟宋大人……嗯,未曾请教宋大人贵庚?”

我放下茶盏:“不才虚度光阴二十二载。”

“那就是一样年纪了。”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好像在等我接话。

我笑得很谦虚。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听说那陈小公子天资聪颖,四岁便通读四书。又长得明眸皓齿,十分讨人喜爱……”他停顿了

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可惜,他是死得最惨的。听说,肠子肚子流了一地,小胳臂小腿掉得七零八落的……”

“真是可惜了。”我也叹了一声。

襄蓝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仿佛沉浸在那个遥远的故事里,各自心怀鬼胎。

……

没有人说话。

襄蓝好整以暇地抿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不发出一丝声音。

安静,让人害怕的安静。

“叮……叮……”,是窗外清水滴落在计时盘里的声音。

我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是时候用饭了。晚上您还要入宫议政的。”

我回头,看到浩枫婷婷袅袅地走了出来,向襄蓝行了一个礼。

襄蓝起身还礼,说了些天色不早不再叨扰之类的场面话。小八拿了他的裘皮披风给他披上,我和浩枫送他到正门口。

上轿之前,他突然回身,依旧是那幅似笑非笑的仿佛不存在一样的表情。他看了我一会儿,嘴唇掀动,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想问,他却已经上轿走了。

第八章:

我目送他的轿子离开视线,顿时收起笑容,沉声道:“浩枫。”

浩枫应了一声。

“替我查清楚他的底,从出生到现在,祖宗八代、亲朋好友,全部查清楚,要快。”

浩枫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叹了一声,似乎在说给浩枫听,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襄蓝,我本不想与你为敌的。”

“是他先挑起的,怨不得你。”浩枫的声音回复了沉静,不再是刚才那样的莺声燕语。

想到她先前造作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

“浩枫,你说,我跟他比起来,怎么样?”

浩枫想了想,坦率地答道:“如果说你是淬火出炉的利剑,包裹了一层精致的绒布,你的坚硬和锋利藏在最温和细腻的保

护之下。那么他就是柳鞭,从内到外的柔软,却是无比坚韧,也是无坚不摧的。”

“嗯,听起来半斤八两嘛……还有呢?”

“还有……他没你好看。”

“就你嘴甜。”我笑。

“我说的是实话。”她也笑。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他上轿之前好像说了什么。你懂唇语,知道他说什么吗?”

浩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说……‘你很像他’。”

我知道襄蓝指的“他”是谁。云京城里,他最亲近的人,我最亲近的人,除了“他”,不再有第二个人。

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抬起头,看到漫天飞舞的莹白雪花,慢慢地,轻飘飘地,却不容抗拒地,笼罩了整个云京

“下雪了。”我说。

自从襄蓝来过之后,我家的门庭明显热闹了起来。每天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有未入流的国子典馆、儒学正,也有朝中的一

品大员,有明年要参加礼闱的举人,也有云京的守城护军。

在他们看来,襄蓝的登门,无疑是一个指标——风向要变了。

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这次是他给我的警告。他想告诉我他已经看出了端倪,找到了事情的起因。他要让我知道,既然他能

找到一切的根源,他就有能力牵制我。他要我停手。

这是我的理解——至少。

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

他们所看到的是,原本最受宠信的幸臣襄蓝失宠了,皇帝的新宠是那个一回来就坐上二品官位的宋琉,皇帝还把自己唯一

的儿子交给他教,这更是天大的恩宠和信任。在经过了三个月之后,襄蓝终于妥协,上门来巴结我了。他们又怎能不赶快

见风转舵?

这群可笑的自作聪明的人,眼里看到的永远是自以为是的事实。

他们上门总带着礼,一开始都被我拒了。我遭过难,流过浪,有瓦遮头已经很满足,对那些身外之物并没有太大追求,而

且现在的俸禄,加上凌三不五时的赏赐,吃穿用度都足够了。

可每次拒绝之后,他们可能觉得我不喜欢,下次会带更贵重的东西上门,小八每每捧进来的礼单一次比一次厚,我便开始

学着收了。

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发现我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纤尘不染。我不收礼只因为我眼高手低恃宠而骄。而在他们眼里,一个只

收好礼的自命清高的佞幸总要比一个百毒不侵的清官好对付得多。

终于有一天凌饶有兴致地对我说,最近朝中很多人在他面前讲我好话,吹出许多连我自己都没听说过的丰功伟绩。还有很

多人联名上奏,提出升我为太子太师。

我说那是因为我收了他们的礼。你看多有趣,他们为我花了大钱,还要心心念念花心思捧我上位。用浩枫的话说,他们这

是标准的投资。

凌笑笑说,你别收他们太猛了。他们缺钱了就对朝廷的款子动脑筋,上下其手,苦的是我。

他从不跟我说起襄蓝,我也不提。我们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他的名字,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的存在。

但我知道,我和襄蓝的一举一动,他一定掌握得一清二楚。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二月未到,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

一入冬我就容易犯困,躲在屋里不想动,泡一壶好茶,窝在软塌上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听窗外的北风在靠近地面的地

方森森打转,阳光被过滤掉了耀眼的温度,好像被温过的泉水,清澈的、暖洋洋的淌进来,带了烘焙的茶香。

好在宏煜小孩心性,坐不住。凌便允了他到我家来上课。出了宫,他便不愿再陪我看书,而是整天缠着浩枫教他武功。

浩枫的武功是杀人的功夫,犀利、辛辣,一招致命,没有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繁复招式。可她又不能拿这种功夫教宏煜,

我透过窗户,看到她正在舞一套松风剑法。初初看来耍得行云流水不着痕迹,仔细一看,却已是勉为其难了。

“唉,当初我要教他这套剑,他死活不肯学,现在却缠着浩枫教。”我不禁叹道。

李肖臣坐在我对面做着他的工作——写那些让人丢官的折子。可看他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俨然像在给相好的姑娘写情诗

他从折子里腾出一只眼睛,不屑一顾地瞥了我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那个怪病。什么不能近女色,害得当年皇上把那些娇

滴滴的美女姐姐都打包送回家了,只留几个歪瓜劣枣在后院打打杂。”

“咱太子多可怜啊,自打出了娘胎,别说女人了,连奶娘的面都见不着几回,整天对着你这张素脸。他缺乏母爱啊。母爱

,懂不懂?连带我也成了牺牲品。”

他活得好好的比谁都滋润,前几天刚升了右副都御史,可谓前途光明。可他老是把至今娶不上媳妇的罪名归咎到我头上,

说是从小就没机会接触美女。

可他分明从来就没正眼看过什么美女,他最爱的就是他那一屋子的经史子集。

再说了,我这里又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他堂堂都察院总督却三天两头跑到我家里来办公。为了什么?我这张素脸入不了他

的法眼,可是有人不一样。太子每天过来,太子的亲兵自然也要每天过来。他那点心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

他嘴上说着,下笔不停,好像要把一腔不满都撒在那份奏折上。我凑过去看了看,他正在参蔚州总兵冯辛在黄河改道工程

中中饱私囊偷工减料云云,一本参折写得慷慨激昂墨汁淋漓。这个冯辛的好日子只怕也到头了。

“肖臣,”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你是哪一年来的云京?”

“先皇应麒九年。我四岁那年……干爹说我家乡闹瘟疫,我爹娘都死了。他正巧经过,看我快饿死了,就收养了我,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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