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上——八十八夜茶
八十八夜茶  发于:2011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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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勘折直须折,一枝红杏出墙来。

……

乍一看倒也工整,我便给他批了一道:“千古绝唱,下联翘楚”,他乐得笑不见了眼,露出一口掉得七零八落的小糟牙。

谁知后来他到了年纪,去毓庆宫上课,在堂上依旧这么对,还说是我喜欢的。把当朝首辅、文坛泰斗姚素芜气得吹胡子瞪

眼睛,到凌面前告状,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乱教小孩子。结果被凌施施然一句“牛刀割鸡,真是难为姚阁老,以后小

孩的功课,还是让小孩子来教吧”给打发了回去,从此姚素芜就再也没有给宏煜上过课。

凌轻哼了一声:“真不该听宏煜的话,给你封什么官。书读了多了,脑袋里全是那些君君臣臣的东西,说话都没个自在。

跟姚素芜那老头子一个样。”

我不吭声。

“过来。”他招手。

我顺从的走过去,紧挨着他坐下。

他抓了我的手,也不动,继续看折子。

我用指肚悄悄去感受他的手。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古瓷般的细致,有着纤长的指尖和细致的关节。相比之下,我的

手上则布满了练剑和握笔留下的痕迹,全是坚硬而丑陋的茧。

我对美丽的手有着相当程度的迷恋,总觉得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可以全然在一双手上展现得清清楚楚。我曾爱上过一个有一

双完美的手的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在岁月里模糊得失去了轮廓。

“你对今年蔚州涵都的水灾怎么看?”他忽然问道。

我一愣,凌向来不关心国事,也从不同我讨论政事,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听说你是从南路入的云京府,想来应该经过那里,说说那里的现状。”

自从回到云京,我这八年的去处一直是所有人关心的问题。可我始终守口如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其中的过程太过匪夷

所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你答应过我,不过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的。而且……我并没有经过涵都。”

凌轻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朱笔。

“不用紧张,我说过不问就不会问,除非哪天你愿意自己告诉我。”

他的确从未问过,但他已派人查过,否则不会知道我是由南而来。

“我只想问问你对水灾的看法。”他看着我,眼神清亮,意味深长。

黄河流域每年一到夏天就有河堤决口,水流泛滥。尤其是蔚州一带,朝廷年年都拨款赈灾,救济灾民,修葺水坝。可这始

终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潮水汹涌的时候,脆弱的堤坝根本无法阻挡势如破竹的水流。加上一路下去层层关节的中饱私囊

,每年拨下去的款子能有一成到达灾民手中已是万幸。

我想了想,便说:“自古仁君遇到天灾,总是开仓赈灾,救济百姓。那些只是他们沽名钓誉、一厢情愿的做法。”

凌轻轻“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继续道:“我觉得可以在蔚州开工改河道,引黄河水入田,一来可以永绝河水泛滥的后患,二来灌溉本就是农耕之本,

也是造福子孙的民生大计。”

“如今蔚州千里焦土,民不聊生,哪来的能力改河道呢?”

“可以以工代赈,招灾民为民夫,将赈灾的粮食作为薪酬,按日发放。这样他们既能糊口,又有工作。也避免了一些小人

的冒充灾民领灾粮。”

凌眼波流转:“那你的意思是,非但不要开仓放粮,反而要大兴土木了?”

“人有了吃的,能温饱度日,就不会想……想那些有的没的。”一时顺口,差点说出那个大逆不道的词语。

“想造反吧?”凌忍不住掩口笑,风情万种,“有些意思,你这几年管仲的经世之学倒学得不错。”

我一惊,登时醒悟,他要听的根本不是我的政见,而是想根据我的回应以推测我这些年的经历。他旁敲侧击,无非是想通

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捕捉我言语间透露的信息。

宋凌这个人,看似散漫随便,实则心细如发。

而我却一时得意忘形,险些着了他的道。

于是垂首道:“仲父千古一相,臣怎么能跟他比。”

他嘴角上扬,又露出那种雍容迷离的微笑,显然对自己的棋胜一招相当满意。嘴里却故作生气的,抓起我的手放在唇边,

说:“下次再这样说话,就撤了你的官衔,什么都不让你做,整天囚在禁宫。”

温热的气息喷在手上,带着潮湿的暧昧。

他给了台阶,我便顺着梯子下,于是轻笑,带着几分妩媚:“求之不得。”

他眼睛里有晨星般的亮采闪过,扔了奏折,反身把我压在身下。

我不清楚自己对凌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

他曾经是我世界的中心,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放弃了我,就像放弃他喜欢过的那些模糊了脸面的红男

绿女一样。而那时的我又是那样的固执和骄傲,我只能不断地欺骗自己说首先放手的那个人是自己。

自欺欺人,活得潇洒而糊涂。

也许是受了凌的影响,那八年在外的时光,我过得很乱,跟很多人好过,上过很多人的床,被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这

也是我不想让他知道的原因之一。

我和他太像了,每次看到他,我就觉得仿佛在看镜中的自己。而这些,都起源于我刻意的模仿。那时候,在我眼里,他是

个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男人。

我曾一边带着宏煜,一边用心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模仿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笑的声音,读书的表

情,模仿他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震慑人心的力量。

然而,我可以学到他的从容和优雅,甚至学到他的性感和蛊惑,却学不到他骨子里透露出的那种高贵而华丽的气质,以及

这种气质所带来的让人迷醉的随意作风。那是他的王族血统决定的,与生俱来的魅力,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内容。我学会

了那些表象的东西,至今仍能很习惯地使用,可是永远没有他那种骨子里的华贵和随意,我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虚弱和笨拙

我想,我对他,可能只是有过年少时的迷恋。而今,则已成为一种依赖,哪怕只是肉体上的,噬魂附骨的吸引。

我想,也许,我们是一样的。

缂丝锦袍下的欲望已经被撩拨起来,窒闷的,有些难受。

凌熟练地褪去了阻隔我们的所有衣衫,低头看到我已挺立的欲望。他俯下身,湿热的嘴唇贴在我的耳边。

“不要急,慢慢来。”

我被他温润的气息喷得浑身酥麻,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留下一串绵密的吻。我侧过脸,看到遣云宫摇曳不定的烛光,看到那些经历了无数的诛杀和决断,

无数的岁月和沧桑的雕梁画栋,在烛光下显得阴晴不定。

我知道,命运正和我们一起,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明天。

第五章:

我拼命地跑着,看不清方向,不敢回头,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尖锐的,撕破浑浊的空气。

我拼命地跑着,一刻不敢停歇,身后刀剑的交错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刺鸣,让我心胆俱裂。

血的气味弥漫得是这样的迅速,如同骤然降临的夜幕,倏地把我包围。

死亡,像一头破笼而出的巨兽,紧紧地,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蓦地被扑倒。

完了,我死了——我想。

背上传来的触感却意外的,温暖而香甜,带着血腥的气息。

是姐姐。

她用整个身体牢牢地把我压在身下。

我回头,却只看到一片凄美的鲜红。姐姐用冰凉的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我感到她的身体正渐渐变得柔软而没有温度。我想喊,却出不了声,想哭,眼睛却无比干涩。

恐惧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我无能为力。

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风声、哭喊声、利剑刺进肉体的噗噗声、骨头的碎裂声……全都没有了。

耳边只有姐姐的声音,她冰冷的嘴唇贴在我的耳边,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无比坚定。

“安茴,活下去。”

“为陈家申冤……为父亲翻案……”

“活下去……安茴……活下去……”

我猛地惊醒。

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身边是一池荷花,热烈地盛开着,在夏末的微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暧昧的声响。

仿佛从那一夜开始,从来未曾凋谢过。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有多少年没有做这个梦了。曾几何时,几乎每晚都会经历的梦境,时隔多年,竟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瞪着眼睛,望向头顶那片瓦蓝的天空,远处青黛色的璐山如波浪般绵延不断,白云千丝万缕纷而不乱,偶尔有一两只鸽

子以轻盈的姿势飞过,将天空一分为二。梦境是如此的真实,而眼前的风景却美丽得恍若梦境,我忽然有些分不清楚究竟

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我好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摊手摊脚地躺在那里,努力想看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耳边是夏蝉充满了节奏的鸣叫,忽

然有些头疼。

有一双手伸过来,按住了我火辣辣的太阳穴,轻轻地揉着。

手指冰凉而柔软,带着香甜的芬芳,好像梦境里姐姐的嘴唇。

头痛顿时好了很多。

“浩枫,是你。”

“你又做噩梦了。”浩枫的声音很沉静,稳稳的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看来我们不应该回云京的。”她说。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

可是如果不回来,我永远也无法斩断这些噩梦的牵绊。

这些话,我该怎么对她说呢。

浩枫是我的心腹。

名义上来说,她是我的侍妾。

然而我们之间并不是那样的关系,至少,我对她不是。

我害怕女人。

也许是童年的那场腥风血雨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特别恐惧女人的软语温香。尤其是她们柔软的身体,让我无比惊

恐,总觉得那是和死亡相伴的征兆。

只有浩枫是例外。

也许我从来只把她当作姐姐。

浩枫的职业是杀手。

她原本是来杀我的。

三年前,我得罪了一些人,然后他们派了一些杀手来追杀我。

他们是个严密的组织,派出的杀手都经历过严格的训练,不成功,便成仁。

更多时候,并不是我出的手,而是经过几次三番的失败,他们发现无论如何也杀不死我,服毒自尽的。

最后剩下的只有浩枫。

要么提着我的头回去复命,要么提着自己的头。

这是她接到的命令。

可是她选择了第三条路——她选择留在我身边。

她说她爱上了我。可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她说她不在乎,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羡慕她。

我看着浩枫,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眉目如画,浅浅的笑容温柔明亮,纤细的身形在阳光下几乎显得透明,让我几乎忘记

她曾几次三番险些要了我的性命。

见我不答话,浩枫叹了一口气,反握住我的手。

“还记得吗?我们刚在一起那阵,你连碰我一下都要发抖。”

“浩枫……”

“我能看到你眼睛后面的恐惧,这是干我们这行与生俱来的本领。”

“浩枫……”

她不顾我,继续说着:“后来,你渐渐地不再怕我,渐渐地能让我靠近你。直到你可以牵我的手,靠在我的膝头……虽然

我知道你对我不是那样的感情,但我还是很开心,至少在你眼里,我和那些普通的女人不一样。”

“可是现在,我又看到你了眼底的那种恐惧。自从回到云京之后,这种恐惧愈来愈浓。我本以为有皇帝对你这番心意,你

可以不用担心任何事……”

“……安茴……”

“叫我琉。”

“琉,我们回去吧。”

“浩枫你看,荷花开得多美啊。”

我转头不再看她。

云京是我一生的桎锁。

离开,我不是没有尝试过。

可纵使走过千山万水,经历再多的岁月,遇过再多的人,看过再多的风景,兜再大的圈子,我依旧会回到这里。

我离不开云京,就像浩枫离不开我。

我们都是一样的傻。

看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浩枫便知趣地不再吱声。有时候,她善解人意得完全不似一个杀手,还是说,她的善解人意仅仅

是对我?

我再次回头,不得不承认,浩枫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女人,跟着我是糟蹋了。

她站在池边,身后是开得无比烂漫的一池夏荷,她的裙摆盖住了池岸,整个人显得好像站在荷叶上一样,飘飘欲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浩枫,有你这样的美人陪

伴身边,夫复何求。”

“你明知道我书读得不多,就编这些句子来酸我。”她佯装嗔怒。

“嫂夫人可真冤枉侯爷了,”一个闲闲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如三月柳絮般轻飘飘的不带一丝分量。

“就凭他那种教出‘一支红杏出墙来’的水平,要写出这种千古文章只怕还得多读三百年书。”

来者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脚步迤逦从容,好像走进的是自家大院。

浩枫一凛,明显紧张起来。她有着杀手特有的敏锐和不安全感,看到陌生人,会不由自主地展开攻守兼备的姿态,好像一

种以捕猎为生的野兽。

我暗中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来者却对这些浑然不知,仍自顾自地说着,“这诗是大才子曹子建的杰作,用来歌颂他亲嫂子的。要说编排,那也该是轮

到小生,而不是他这个身为夫君的呀。”

这种对我毫不留情的挤兑,这不羁中带着丝丝挑逗的语气,哪怕我不用去看,哪怕已经变了声音,我也能认出那是谁。

大太监李玉璋的养子。

——李肖臣。

我的头又疼了。

“这府里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没有通传就随便放人进门。”我坐起来。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已经收干了,丝绵的衣服

吸了汗,贴在皮肤上些微的凉意。

浩枫拿了披风给我披上。

李肖臣穿着一袭湖蓝长衫,身材颀长,头发束在一边,用珍珠扣箍住了,随随便便散在胸前。几年不见,他长得愈发潇洒

儒雅了。

他凤眼微眯,举着一把折扇,扇子微微打开,遮住阳光。倒也颇有些曹植闲散的风流才子像,只是多了几分狂狷。

“你又不是不知道,后院洗衣服的香儿暗恋我十几年了,我随便给她吟了几句《洛神赋》,她就放我进来了。本来想给你

这老朋友一个惊喜,可走进来正好听到你在剽窃我的创意。可你选的几句明显没有我的好,这不是诋毁嫂夫人么。哪有一

家的夫人不如丫环的道理……哟,嫂夫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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