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上——八十八夜茶
八十八夜茶  发于:2011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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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云京城十里繁华的躯壳下,那荒草丛生的原始世界正在向我打开大门。机关,阴谋,合纵,构陷,金戈铁马,血

雨腥风……

这一天,我足足等了十四年。

第三章:

宏煜是凌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听说宏煜的母亲是个倾国舞姬,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又听说她因为生宏煜而死于难产,可我从没见凌悼念过她。

我想,也许对于宋凌来说,不管有没有为他生过孩子,不管有没有为他至死不渝,他们和她们,都是一样的。

也许,我也不例外。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琉,陪我上街好不好?”宏煜坐在书案上,晃荡着两条腿。

他长得并不特别像凌,眉目是细腻娟柔的,加上年龄的关系,一眼看去甚至有点分不清性别。

我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本《春秋》,读得并不是特别认真,七行俱下地随便翻着。这本书是我最早的启蒙教材之一,

里面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但每次读来似乎都会有新的斩获。只叹至圣先师胸中沟壑纵横,《春秋》的微言大义,真是能

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细细琢磨上一辈子。

我看着宏煜鞋子上的明珠闪动着熠熠的光芒,正在从他的五官中联想他母亲当年的倾世容貌。

“琉——”宏煜拉长了声音,“你别老发呆……我说,陪我上街吧。”

“嗯……为什么?”我的思绪还没有回来,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宏煜有些不高兴了:“上街非得有理由吗?我今儿个心情好,就想出去玩玩。”

我的心思彻底回来了,想起早上离开遣云宫的时候凌吩咐我的话,于是严肃地说道:“可你父皇嘱咐我,今天要我看着你

,不能让你随便出宫。”

宏煜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噌地跳下桌子,晃着我的手臂,撒娇道:“他说不能‘随便’出宫,那我就不‘随便地’

,我‘好好地’出宫,有你陪着,再让祁云月他们跟着,这还不行吗?”

祁云月是宏煜的近卫首领。

我看到他额前的细带红丝抹额,上面缀着的明珠和他的眼睛一样光彩夺目,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能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没辙的,只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可以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了。

“好吧……”我无奈地说。

今天似乎是个喜庆的日子。云京城里,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种欢乐的神采。青石板的街道被净水细细泼过,沿街的商家挂

起了节日才挂的红灯笼。朱雀大街人山人海,百货云集,喧闹嘈杂,香烟缭绕。卖艺的、说书的、耍猴的、算命的,和各

种买卖一样,摆着地摊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吃食摊和五颜六色的果饼糖人小车,更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一群群小孩。

算来算去不是什么节日,以前也没有在这天搞过什么祭典或庙会。一路问了宏煜好几次,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可他偏偏

不肯回答,一脸专注地往前直走,对身旁各色的诱惑完全无动于衷。

我被他拖着,回头看见祁云月清瘦的脸在街角茶楼的阴影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神情专注。

醉辰阁是云京最大的酒楼,到了那里,里面也已经是坐满了人。宏煜进去便直奔二楼,小二见了他,跟在后面满脸陪笑的

亦步亦趋,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

“宋公子来啦,您要的二楼雅间早就备好了。今天樊大将军凯旋回京,全城百姓就等着一睹他的风采呢。二位来的真是时

候,凯旋的军队按律正午才能从朱雀门进京,正是快到咱们这儿的时候。您的窗口是视野最好的啦。”

宏煜心不在焉的应着。

我问道:“樊大将军?可是建威大将军樊御静?”

“这位爷是初来京城的吧。”小二笑得很殷勤,“您说的那位是樊老将军,已经致仕在家颐养天年啦。今天来的是樊老将

军的长子,樊虞樊未王将军,当年内阁首相姚大人说的那位‘百年一见的神童’说的正是他。樊少将军青出于蓝,十五岁

就开府建牙,挂了帅旗,到今年也才十八而已,却已经是我们大宣一等一的少年将军啦。”

话语间,宏煜已经在二楼雅间坐定。我看着他,他则面无表情地瞧着窗外发呆。

小二说到樊虞似乎来了兴致,说得眉飞色舞。

“要说这个樊少将军,那可真是个传奇人物,大前年打瓦剌旗开得胜,前年平定了西疆骚乱,去年南下收了大理,又东征

琉球,全都是赫赫战功。他上个月才刚拜了龙虎大将军,皇上把最心腹的锦衣卫也交给他指挥啦,真是英雄出少年。这次

樊少将军大胜高丽,仅仅三月就把高丽军队打退三百余里,溃不成军。斩杀高丽将士无数,还擒了高丽王的世子。高丽王

忙不迭递了国书,永世称臣,真是扬我大宣国威啊。现在周边的那些小国只要听说是……”

我看了宏煜一眼,他脸色很不好,连忙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小二:“这位小哥,你看午时都过了这么久了,我们还什么

都没吃呢。宋公子平时喜欢吃些什么,都拿上来吧。再沏一壶菊花茶来。”

小二连声应着,退了出去。

“我从不喝菊花……那香气很轻浮。”宏煜托着腮,声音闷闷的。

“给现在的你用正好,降火。”我在他对面坐下来。

“刚才怎么不听下去?你不是很感兴趣,问了我一路吗?”

“可是有人坐在这里不高兴了。”

宏煜泄气般地说:“也不是不高兴,只是……”

正说着,忽听到街上人群一阵喧闹,有人高声欢呼“樊将军来啦”,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宏煜坐在椅子上,一副很想、又不好意思探出头去的样子。

我笑了一下,故意转过身去,往窗外探出大半个身子。

樊虞,字未王,他的父亲是征平公、正一品右柱国、光禄大夫、建威将军樊御静,母亲则是凌的姐姐、宝苑公主宋琴。

当年先皇唯一的女儿、年仅十六岁的宝苑公主下嫁樊家,可谓极尽荣华。樊家本就是将门世家,祖上曾和宣朝的开国皇帝

并肩打过天下。樊氏一族和皇室的联亲,定是每代必有。宋凌的兄长、先皇宋致的母亲也曾是樊家的大小姐。如今在辽东

和南海镇守国门的也都是樊家的后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樊家要掌控大宣的兵权,差的只是那半块虎符和一个玉玺。只

是樊氏后裔精诚孝忠,从来不曾有过二心。而樊家嫡出的两个儿子,自然也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将相之才。

远远可以看见代表宣国国色的正红色旌旗,在正午的阳光下飘扬着令人窒息的艳丽。旗下是一人一骑,远远的看不清楚眉

眼,但已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那震慑人心的将风和年少得志的张扬。马后跟着的是两纵步兵——说是凯旋大归,其实

也只有带队的将军和他的近卫兵,从正南的朱雀门进城,延纵贯云京南北的朱雀大道行进到永延宫午门前,接受皇帝的奖

赏。真正的大部队只能待在城外,按例不能进京。

待走得近些了,才隐约看到樊虞的样子,青羽般的眉眼沉静内敛,挺直的鼻梁显得刚毅果敢,而微微上翘的上唇又带着几

分俏皮和敏锐。

不知何为,我竟然觉得比起宏煜,樊虞这个外甥更为像凌。尽管他们都继承了宋家人血统里的美貌,可相对宏煜的阴柔,

樊虞是显得阳光而充满朝气的。也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宏煜的神情在我眼里总是显得任性而稚气。在他们这个年纪,

十四岁和十八岁就已是少年和成人的区别。

想着哑然失笑,我自己也不过二十二岁而已,居然就有资格在这里煞有其事地评价两个少年了。

樊虞的坐骑很快到了近前,似乎知道有人会在那里一般,快到醉辰阁门口的时候,原本微笑着接受百姓欢迎的他向二楼看

了过来。先是看到了宏煜,继而看到了我。我正学着四周众人,笑容可掬地向他挥手。

四目交汇的时候,他愣住了。虽然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但是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愣住了。很快,那眼神转为一种惊

诧的欣喜。

莫非他认得我?

记得当年姚素芜赞时年只有七岁的樊虞为“百年一遇的奇才”。为此,宏煜还嘟着小嘴,郁郁不欢了好几天。我安慰他说

这是姚素芜在拍宝苑公主的马屁。他一脸认真地问我什么叫“马屁”,为什么姑母有个可以像球一样拍着玩的“马屁”。

纵使他是天才也好,我并不记得当年在怀王府是否有见过他。就算见过,我离开的时候他才十岁,一面之缘,一个十岁的

小孩能记得多少?何况人长大了,样貌总会有些改变。他又何以认出我来?

“走了。”待得樊虞走远,宏煜拍拍衣服站起来,作势要离开的样子,白皙的脸颊再次泛出淡粉的色彩。我知道,这是他

生气的表现。

这孩子,有这么一个优秀的表哥,一定承受了不少压力吧。

“菜还没有来,这么快就走么?”我明知故问。

“你……”宏煜由于气结而一时语塞,“你……你明知道……你看他神气活现的,那么得意……还吃什么吃……哪里来的

胃口……”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你明知道看了会生气,又何苦急急忙忙赶过来看他班师凯旋的样子呢?留在宫里,落个眼不见为净,岂不更好?”

“我不要逃避……”他轻轻说道。

忽然握了握拳,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直直地把目光透过我,落在身后不知名的远处,大声道:“我不要逃避。我就是

每次都要看他回来有多风光,有多意气风发,好提醒我自己。宋宏煜,你不能输,不要输,你一定要超越樊虞。”

说到最后,似是起誓一般,语调里竟然有了几分悲怆。

——难怪凌不让他出来……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只有心无杂念的人才会有这样清澈见底的让人心疼的眼神。如今这双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

气,我看到他闪动着睫毛强忍住泪水,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头。

“宏煜,你是你,樊虞是樊虞……”

想起八年之前,眼前这个孩子的父亲,也是这样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琉,记住,你是你,我是我……”……

“你是帝国的太子,将来的皇帝,万民的统帅。而樊虞只是一国的将军。你是主,他是臣……”

——“……你有着不可限量的未来,我只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亲王,你的眼睛应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而不仅仅是我这

座怀王府……”

“樊虞打再多胜仗、再风光,也都是为了宣国的江山,为了宋家的江山。你要做的不是超越他,更不是战胜他,而是学会

掌握他、控制他,让他永远为你而战,让他的优秀永远只为你而存在……”

——“……所以,你要走,我永远不会拦你。我带你回来却从未想过束缚你的脚步,如果可以,我更想看到你自由的过你

想要的生活。所以……琉……”

“所以,宏煜,不要输给你自己,不要输给自己的倔强和好胜心。你是宋家的子孙,只要你想,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战胜你

。”

隔着朦胧的水雾,我看到宏煜看我的眼神起了细微的变化。他那黑润如玉的眼珠里闪动的神采,仿佛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褪去之后的启明星,雍华而璀璨。

第四章:

天子有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官居正一品;另有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从一品。此六人掌佐天子,理阴

阳,经邦弘化。

另有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合称东宫三师,加上正二品的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合称东宫

三少。此六人负责太子的教养、文化、礼仪,帮助他建立成为明君的优秀素质。

我便那是东宫三少里的太子少师。

由于可以直接向皇帝和太子进言,照理三公三孤三师三少均不得议政。可几百年下来,这些官职都成了虚衔,一般由六部

九卿的文臣兼任,闲暇之余递几个折子,表达一下对时政的看法就算完了。

我没有实缺,这个官当得也算清闲。

已是深夜,几盏宫灯把遣云宫照得灯火通明,凌斜斜地靠在锦塌上看着内阁递上来的票拟。我坐在一旁看闲书。

凌不是个勤勉的皇帝,什么夙兴夜寐,什么宵衣旰食,从来都不适合他。他似乎对任何事都不会上心,哪怕是身为一国之

君。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对宏煜这个儿子,他也显得淡然冷漠,反倒是李玉璋这个下人更为慈祥可亲。

朔征皇帝奉行无为而治,这已经是大宣国朝野上下共知的事实。到头来便宜了以姚素芜为首的内阁,把持朝纲,呼风唤雨

凌也不在乎这些,宋家王朝三百年基业,如今只是萧规曹随,轻易动摇不得,就算有人斗胆包天要动,也会顾忌一直在皇

室背后忠心耿耿的樊家。姚素芜再一言九鼎,他照样每天要把朝臣的奏折写了票拟送给凌批红。

再说,在这个首辅之下,还有一个内阁次辅,那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凌的心腹,一个比我更为亲近他的人。

想到这个人,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坐得烦了吧?还有两道折子,马上就好。”凌秋水一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在高大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我一惊,险些掉了手上的书。他的眼睛却似乎从未离开过那些小票。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宏煜这孩子让我惯坏了,不好教吧?”他的语调永远是悠然的,和我单独说话的时候从不用“朕”

他手里闲闲地翻着折子,心不在焉地看几眼,然后用朱笔画个红圈。虽然是看起来随随便便的动作,却不知为何有着让人

惊心动魄的魅惑。

他对折子和票拟的内容仿佛并不特别关心,反而对那个红圈正不正、圆不圆有着顽固的执念。

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圈不太满意。

我收拾了自己的慌乱,说道:“臣算是太子的启蒙老师,他对臣还算是服心的。加上太子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不用费太

多心思。”

宏煜小时候不好教,换了很多先生。能有资格给亲王之子上课的,至少也是国子监有些地位的老先生了。那些老先生总被

他的异想天开气着,去找凌告状,到头来被凌气得更厉害,文人天性,一怒之下就不干了。

到最后反倒是我,平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算是教的他最多了。

记得有一次,教到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不知为何,他特别喜欢那句“一枝红杏出墙来”,老是挂在嘴边念。

更有一段时间,不论什么诗词的下半句,一律都让他改成了“一枝红杏出墙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一枝红杏出墙来。

不见武陵豪杰墓,一枝红杏出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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