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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客栈开门迎客。
新年第一天,没什么人来,我也乐得清闲,优哉游哉就这么过了一天。跟小福在厨房用过饭,便回了家。
对面又停了辆马车。不同的是,这辆旧了很多,甚至有些残破。
反正不是来找我的客人,不必理会。
我牵着小福进了家,烧了桶热水,给两人都洗了澡,便趁着最后一丝天光上床睡下。
正睡得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门。
“苏公子,苏公子,你睡下了吗?我是念儿,劳驾开个门。”
念儿?
我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何事?平时都是直接叫我开门的,怎的这念儿竟也会对我这般客气?真是奇了。
下了床,摸到棉衣随意穿上,又回身摸索着给小福掖好被子。在床下探到了鞋子套上,也不去找头巾了,直接披着头发就
撑着墙走了出去。
出了房门,往前走八步再拐个弯就到大门口了。我在心底数着步子,扶着墙,慢慢走了过去。
“念儿?这么晚了,还有何事?”
大门一打开,一股冷风顿时迎面吹了过来,我缩缩脖子,把棉衣又紧了紧。
“苏公子,我家大少爷说是有事要告诉您,让您过馆里坐坐。”
我皱了皱眉,寻着他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柳时文?他有说是什么事么?不能等到明天?”
“大少爷说,是您昨儿个一直想知道的那些事。大少爷还说,过了今夜,他就不说了。”
这狐狸,又搞什么把戏!
我在心里骂着,又迫切想知道来龙去脉,只好顺着他,过去医馆。
“你……能否搭我一把?拉着我袖口就行。”上次在夜里出门都是过年之前的事了。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我的。
两手相握的瞬间,突然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没想到念儿看着年纪不大,手倒是不小。关节有些老茧,是经常干活磨出来的。手很修长,透着暖意,就是有些发抖。
我用手指轻点他的掌心,对他道:“冷就多穿些,仔细别受了风寒。”
不知是不是真的感觉冷,那只手把我握得越发的紧了。
我搭着那只手,让他牵引着我下了台阶往前走。他走得很慢,让我不至于跟不上。
这念儿,平时古灵精怪的,今夜怎么闷声不响的了?
我觉得纳闷,又转念一想,许是让他牵着我,他不大乐意,闹别扭着呢。暗地里笑了笑,也不去怪他。
身后还有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想来该是路过的行人。
我收敛了心神,缓缓跟着他往前走。感觉他牵引着我跨过门槛,绕过当医馆的前厅,往后院走去。似是到了后头的厅上,
那只手又把我带到一张椅子旁边,轻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
“这么晚了还把你找来,柳某实在内疚不已。”
柳时文的声音从右前方传来。话虽然说得诚恳,语气却是带了笑意的。
我往手里呵了口气,搓了搓:“少说些口是心非的,你是什么样人,我还不明白?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快说吧。”
柳时文笑出声来:“苏童啊苏童,你就是这太直接的性子,最不讨喜。既如此,我也就不绕圈子了。请你过来,是想跟你
说说平王的事。你昨日不是一直追着我问吗?如今我就全告诉你,半点不隐瞒。”
我心里紧了紧,坐直了身子,集中精神,生怕听漏了哪个字。
“我来徐州本是打算接子虚到长安长住的,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碰上你。还记得我回去之前,跟你说的话吗?其实,百里
怀杨的身子状况还没有我说的那么好。郁结在心,即使吃再多灵芝人参也是枉然。我回长安之后又去看了他一回,发现他
更消瘦了。府里的下人告诉我,他连饭都不吃了,药也给偷偷倒掉。若不是安知秋时不时点了他穴道,硬喂下去,只怕如
今也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柳时文的声音挺好听,如竹筒滴出来水一样清撤,说出的话却犹如石头般压着我的心渐渐往下沉。
“看着一个文武双全的将军、一个战无不胜的良才落到这个地步,我于心何忍?因此,我就把当年的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他
了,想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谁知他竟然一气之下跑进宫里,刺了皇上一剑。鲁莽!亏得那一剑不是致命的,皇上性命无忧
。可太后震怒了,把他关进天牢,死活要斩了他。看看,有勇无谋的莽夫!最后还不是要我跑去牢里把他救出来?幸好我
早想到这点,回长安不久就辞了官,否则还得受他拖累。”
虽然早有猜到,真正听到他说时,我还是有些吃惊。略微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对:“你劫狱,难道太后就这么放了你们?
皇榜怎么说饶他死罪,贬他为庶民?”
柳时文又笑了,笑声有些意味不明:“你莫说你不知道皇上对他的心思。若不是太后,他根本就没想着要治他的罪,又不
敢忤逆太后。我去劫狱,正中他的下怀,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把人救走了。否则,你以为天牢那种地方是这么容易
就能抢个人出来的么?”
我放松了绷紧的身子,软软靠在椅背上。心思一宽,又有些奇怪了:“昨天怎么问你,你也不讲,如今怎么又乐意跟我说
了?我不觉得你一夜之间就想通了。”
“因为……我把你还尚在人间的事也告诉他了,在劫狱之后。”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双拳紧握。
“我告诉他,你在徐州。昨天不告诉你,是怕你逃了。”
我心里一紧,徒然地转头四处看去:“他如今在哪?”
“昨儿个刚到徐州,不敢贸然将他带进城。皇上虽然饶了他性命,可保不准太后还是在暗地里找机会除掉他。功高震主指
的原本该是皇帝,我朝震到的却是太后。真乃笑话!所以我将他二人藏在了城外的一间破庙里。今日,我回了一趟破庙…
…”
我霍地站起身来,惊恐地开始找寻来时的方向。
他来了,他来了,我要走,我得赶快走……
一双手拉住我,一直闷声不响的人终于开口了:“苏童……”
低沉温和的嗓音叫着我的名字,一如当年那般,直暖到人心底去。
06.是梦否?非也
那声音低沉温和,却包含晦涩,如同一道闪电,将我脑中所有事物全都一并击毁,唯余一个在嘴边挂了十余载的名字。
百里怀杨……
“苏童……”
他再次出声,终于把我的神志唤醒。我如同被虫子蛰到一般,猛地推开他。岂料使的劲过大,倒把自己推得一个趔趄,撞
倒了身后的椅子。
早该猜到的,那双手的感觉是如此熟悉。修长,温暖。念儿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大的手掌?那老茧哪里是干活磨的,分明
是常年拿剑给磨出来的。
“柳时文,你这个言而有信之徒!你回长安前,我明明拜托过你,切勿把我在徐州的事告诉他。你非但说了,还把他带来
,还趁夜里把我骗过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笑了一声:“若我说是见不得你们这般受相思之苦才伸手助他,你定不相信。你便权当我是为了好玩罢。与当年救你一
样,如今为着好玩,也推他一把。你们破镜重圆,而我亦不无趣,有何不可?……子虚可是累了?要不要回房休息?”
这只狐狸,分明是把人当猴耍。我们这厢纠葛,只是给他看了场好戏罢了。
“苏童……”百里怀杨又开口唤我,同时还有轻微的脚步声。
“别过来!你别碰我!”我朝他那个方向挥舞着双手,阻止他靠近。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啧!几年不见,倒是愈发像个疯子了。”
安知秋!
是了,这个人虽然讨厌,却是怎么也不会离开他的。落难之时还能如此痴心为他,还真是难能可贵。
可是,还是讨厌。
我转过身,皱着眉辨认他的所在:“我就一派疯子行径,你能耐我何?”
“你!”
不再理会他,回身对柳时文道:“你把我骗来,该知道的我也知道了,如今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猴戏看够了罢?天寒地
冻的,还是早点歇着为好,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这地方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更不愿再继续给人当猴耍。转身朝前伸出手,迈开步子往前走。
真后悔刚刚没有带木杖出来,如今只能用手一路摸回去了。
不料没走两步,双脚就绊到刚刚倒在地上的椅子。步子迈得急,人一下子停不住,左脚踢着右脚跟就往前倒。
“当心!”
几个高低不一的声音传来,我也顾不得去辨认到底哪个是哪个,只胡乱挥着手想找张桌子撑着。
挥着的手不知打到谁的脸上,人给拦腰抱了起来。头撞到一个胸膛上,硬硬的,磕得有些发晕。
“摔着没有?”
百里怀杨?
我一楞,接着开始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放开我!谁要你多事?少碰我,我自个儿会走!放我下来!”
“别闹,苏童别闹。”他不知挨了我几下打,声音里也听不出一丝怒气。
他的胸膛十分厚实温暖,对我来讲却有如针毡。我继续挣扎着,只想逃开这怀抱。
“百里怀杨!你快放我下来!”
“真不乖……哎,那就只能这样了。”
这是我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接着感觉脖子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
“苏童,前方传来战报,敌人已经退兵三里。他们是真的逃了,这次你可估算错了。”
“苏童,敌军已经退到五里外了。李副将他们全体请命,要趁胜追击。照这情形来看,他们是溃不成军,没有埋伏的。这
是个大好机会,若再不追去,只怕他们就要安然退回鞑子国了。我决定带着些轻骑兵去追,你就别去了,在营里等我的好
消息吧。”
别去,有危险,别去。怀杨,别去!
一阵天摇地动,我喘着粗气睁开了眼睛。
又梦靥了……
坐起身来,只觉得后脖子一阵酸痛。揉了揉,转头一看,这床,这被子,这床帏,还有趴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小福
……是在自个儿家里没错。
昨天晚上……
我撑着头,回想了一下昨天夜里的事。记得有人来叫我到医馆,知道那些事情,还见到了百里怀杨。后来似乎摔了一跤,
再后来……就不记得了。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天夜里睡下时穿的亵衣。昨夜的事,除了迷迷糊糊的印象,什么也没有留下。
是梦罢?跟刚刚那一幕一样,是常做的梦罢了。
正欲嘲笑自个儿一番,袖子被人大力扯了扯。转头一看,小福正不断打着手势,一会指着外头,一会指着我,神情焦急。
我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看门外,早已天光大亮。
客栈!
我赶紧掀开被子下床,飞快套上衣裤鞋袜,用小福打来的水洗了把脸,把头发随意扎好,拉着小福就匆匆跑出门。
到了客栈,自然少不得挨骂,特别是李叔,骂得比老板还厉害。
元宵还没过,其实客栈也没多少生意。他晚上在这儿守着也不过是在桌子上打铺盖睡觉罢了。只是让他今早多守了两个时
辰,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乖乖低头站着任他骂,还得趁他骂累的空当提醒他当心气坏了身子。
我是低估了李叔瑕疵必报的性子,以为道了歉挨了骂就没事了。谁知申时都过了三盏茶功夫了,才看见他优哉游哉低晃着
两腿走进客栈。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今天家里有点事耽搁了,抱歉啊小哥。”
看着他笑得满口黄牙的样,我心里早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你都算好了要把多站的时辰算回来,早上还敢骂我骂得那么凶?
奸诈的老匹夫!
我低低骂着,牵着小福的手匆匆往家赶。
现在太阳下山得快,都不知道待会能不能赶在天黑之前洗个澡了。也罢,洗个脚也行。
回到家门口,却发现大门大开着。
难道早上赶得急,连门都忘了关?不对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关好了才出去的。那莫非……是遭了贼?!光天化日的,
什么贼这么大胆?
我在路边找了块石头握在手中,吞了口口水,紧张地贴着墙,让小福跟在我身后慢慢溜了进去。
进了门就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这贼还不止一个!
我心里愈发紧张了,握着石头的手都有些冒汗,趴在照壁上贴着耳朵偷听。
“这屋子不错,虽然旧了些,好歹有个院子。三间房,另外两间住着苏小哥,您二位可以住那剩下的一间。那是主屋,摆
两张床下去也是绰绰有余的。”
这声音……
是孙寡妇?虽然她有钥匙,但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进来的。
我握紧石头的手松了送,纳闷地从照壁后探出头去。
小小的院里站了三个人,正在那间空房前打量着。孙寡妇指着房间,给另外那两人细细介绍,满脸笑容。
站在前头的那人一边听她唠叨,一边点头。从我这儿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斜飞入鬓的剑眉,深邃的眸子,挺直的鼻梁,有
棱角的唇,深刻的轮廓……即使穿着粗布衣衫也难掩他挺拔的身姿跟贵气。这身影,早在心中勾勒了十几年,入骨三分,
有个侧脸就够了。
站在他身侧的人腰上别着把剑,精致的五官,清冷的气质,如果不是那生人勿近的眼神,只怕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句:“好
个英俊的少年郎!”
那人转过头来,正正对着我的方向。
“你还要在那儿偷听多久?”
他突然开口,吓得我心里一惊,手一抖,握在手里的石头掉了下去,正好砸到脚趾头。痛得我猛地跳了起来,坐到地上捧
着脚直叫唤。
“痛痛痛……呜呜……”
幸好那石头不大,否则这脚非废了不可。
虽不大,砸到也疼得不行,泪花都出来了。泪眼朦胧间,看到有个人影闪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捧过我的脚揉着。
“怎么老是冒冒失失的?好端端的,抓块石头作甚?快脱了鞋子让我看看,砸伤了没有。”
我一把推开他,抹了把眼睛瞪着他:“你们在我屋里干什么?”
孙寡妇走上前来:“小哥,你可回来了。是这样的,这两位公子今儿早上来找我,说想租间屋子。你看你也只租了两间,
还剩下一间空着呢。反正大家又不是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若价钱合适,我就租给他们了。你也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
,家里没个男人,三个嘴等着吃饭呢,我……”
“什么?他们要在这里住?!”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孙寡妇,难以接受。
安知秋走过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睨着我:“怎么?不行么?”
“不行!”
“嗤!这屋又不是你的,你还管得着谁住进来?”
我狠狠盯着一脸笑意的百里怀杨:“徐州城那么大,你们两尊大佛哪里去不好,偏要往这小破院里挤!医馆那么大,不会
去跟柳时文租一间啊!”